宇文玨有这等善心?
    如玉的目光流连过排成长长一条的人龙, 热情吆喝发粮的小厮们, 最终定在领米众人那脸上感恩戴德的欣喜神色。“李自在,你瞧, 你多笨哪,发放义粮这事, 对宇文玨不痛不痒,对百姓帮助便也是几餐饭的事, 却让他轻易赚得了好民声;你想盘下这些药铺, 稳定药市,得付出多少心力与血汗,还不知要赔上多少银子?更别提, 可能还没人感激......如此吃力不讨好, 也就你才做了。像宇文玨那般才是聪明人哪。”
    “相爷一番心意, 被你说成如此样子......”李自在失笑。“想做便做罢,哪计较得这么多。我做这些, 也非为了别人,更多是为了自己。人生所求不过三事,吃得尽兴、睡得安稳、笑得开怀, 若有想做而不去做的事,我会睡不安稳的。”说罢他便进了药铺。
    药铺里一片惨烈。
    许多药材洒到了地上,陈列药材的矮柜东倒西歪,几个伙计遮著脸正弯腰忙著收拾,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在掌柜与管事面前理论得正激烈。
    如玉正要跟著进去,忽然衣角被人拉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发现是一名十来岁的小少年。
    “大姊姊。”小少年怀里抱著一个小盆,盆里装著白米,显然刚从义粮那领了米,他怯生生地望著如玉,有点儿欲言又止的模样,脸上一片通红。
    “怎么了?”少年让如玉想到了堂兄弟那一票孩子,她入相府后便没再见过侄儿们了,此时再回颜家,当初那一票围著她叽叽喳喳打转的可爱孩子早四散天涯,闯荡人生去了。她怀念地低头朝小少年一笑。
    “这个,给你。”小少年将小盆给如玉。
    “嗯?”如玉接过米,又见小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小袋,他从小袋里倒出一个青色小玉佛,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然后献宝似地双手捧著递给如玉。
    “还有这个,也给你。”
    小少年衣著剪裁老旧,有些松垮过大,料子也不是挺好,看得出家境不如何,那质地粗劣的小青玉对他而言已是十分珍贵了。如玉微微弯身,平视著小少年,“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再者,为什--”
    小少年急急打断她,著急嚷道:“这个一点都不贵重的!”他嚷完,又著急道:“不不不其实这个还是很好的,是我们家最好的宝贝了,娘攒了好久的钱才买给我,可以保平安,很灵验的。大姊姊你收下它罢。”
    “既然如此珍贵,那便好好收著,莫要随意给了人。”如玉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又要将小盆还给他。
    “才不是随意给的。”小少年羞赧地瞧了如玉一眼,低下头道:“大姊姊从马蹄下救过我一命的,在我更小的时候,京城大街口,我娘在那儿卖地薯......”
    “嗯?”
    “对不起。”少年低垂著脑袋,“我一直想找大姊姊道谢的,但是都找不到你了。”说罢又高兴道:“还好今日被娘催著来领米,就遇上了。大姊姊,当时谢谢你,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啊啊啊。原来是他。
    如玉回想起来了。
    第一世她同宇文玨来往正热络时,相约上街游玩曾冲出街口救下一个孩子,却冲势过猛撞上对街角,结果孩子母亲赶上前来道谢都没有,一把抢回孩子,直嚷著没钱没医药费便跑开了。
    当时她初次尝到所谓的人情冷暖,曾闷闷不乐了好些天。后来宇文玨曾派叶九冒充孩子,每日到颜府放地薯......
    第二世她重回十四五,与李自在上街时,又遇过这个孩子,那时她仍旧冲上前去了,结果李自在却快过她,代替她救下孩子撞上对街。
    是了。
    她怎么没想到呢,同样的一件事,身旁站著不同的人,却是不同的结果。
    宇文玨凡事谋定而后动,处事圆融细致,却不会奋不顾身挡在她身前,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孩子而牺牲自己。反倒是那家伙......如玉眼睛扫向药铺里那个头顶一圈白巾,一颗头两颗大的人。
    那么,便如此罢。如玉深吸口气,挥去这几日不断盘旋脑海的念头,瞬间做下一个决定,眼中闪现一抹坚定的神采。
    “谢谢你。”如玉朝小少年灿烂一笑,神情诚挚而温柔。“有你这句话便已经够了,谢谢你这些年寻过我想道谢报恩,这米我就收下了,但玉佛是你母亲对你的一片心意,你可得好好收著。”
    “可是,”小少年紧张道:“除了这个,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大姊姊的了。”
    “那便这样罢,将来你行有馀力之时,便随手帮助有需要的人,就当是回报我,可好?”
    小少年看著她的笑楞楞点头。
    此时秋老虎正威猛,北风瑟瑟,拂来一阵寒意,如玉呼著白气,胸臆间一片温热。
    原来这个小少年惦记著她感念著她。即便再苦难糟心,这人间却也总还有著美好之事。
    她轻声道:“可真是谢谢你了哪。”
    说罢,她捧著米,告别了孩子进了药铺。
    如玉进去时李自在与药铺掌柜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两人气氛正僵著,看来并未谈妥达成共识。
    老掌柜见如玉进来,扔下一句道:“这可不是我要拦著不让你见主家,你这个总价是吃不下来的,上百间药铺光楼面就多少银子了,便是撤了药行生意,光地价都不知道能翻多少回来,何况雍京药市可是浣南三倍大呢。开这价让我去问主家,岂不是给我添麻烦么?”说罢便招呼如玉道:“小娘子,需要抓些什么药?”
    如玉进来,恰好听见了末几句。
    她迳自走到李自在身旁,道:“李自在,算我一份罢。”
    “算你什么?”李自在瞥见她手上的米,惊奇了一下。“颜姑娘......可是饿了?”
    “唔,没有。李家药铺,算我一份吧。”她朝李自在微笑:“说不得你还比我穷呢。颜家这一代只有我一个女儿,当年我入宇文府时分文未带,我爷爷、我爹还有我那一票叔叔伯伯打小便替我准备好的丰厚嫁妆全都还在呢,还有我二娘划给我的一排京城商铺,珠宝首饰,相府前些日子送来的赔偿,加上我娘的嫁妆也都留给了我。我没数过我有多少家底,可我爹前几日才又帮我建了个新的库房......几万之数还是有的罢。加上这些,够吃下这些药铺了么?”
    李自在呆若木鸡。“颜姑娘?”
    “我这些年从没安枕过一日。我也想,睡得安稳些......”
    “这个,既是嫁妆,颜姑娘还是留著吧。”他话一出口,见到如玉绽开的笑容,忽然意识到不好,却已是来不及--
    “那嫁妆放著也是死物,眼前你既然需要,便拿去用罢,权当是我借与你的,或我的药铺参股。”说著她眉眼弯弯地看著李自在。“你若觉得受之有愧,那便同我成亲罢。”
    轰隆!
    又是一道巨雷,将李自在劈得外焦里嫩。
    “颜姑娘越见风趣了,咳,哈、哈哈......”他乾巴巴笑了一会儿,才道:“那便当我同你借的罢。”这盘药铺所费之钜确是有点超出他的预计了。李家归他所管的家业足有三一,便是如此他能动用的盈利与收入也是有限,万户人家的家计都仰丈著李家,他不能随心所欲胡乱作为,何况还有药农那儿的补偿要给。
    如玉这一来,倒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只是......这开口闭口要嫁他、同他成亲的,李自在扶额。
    “哎哟,王掌柜,您这药铺今个儿居然还开著?”
    如玉与李自在循声望去,见两名小娘子提著菜篮站在门口。
    王掌柜还未招呼,其中一名小娘子便又开口道:“脸儿可真大。这种压榨药农赚取暴利削民的恶商,早日倒了好!”说罢朝里头丢了好一些烂菜叶子。
    王掌柜赶紧侧身避开,这才没被菜叶给砸到脚。
    如玉看向李自在:“瞧见了么?”顶下药铺,这可能便是之后李自在会遇上的事了。
    “自然。”李自在乐道:“谁说京城人冷漠的?我瞧著各个嫉恶如仇,一片热心肠哪。”
    “......”
    两人出了药铺,掌柜会向“主家”递消息,再由主家联系他们。
    “那便随我去侯府清点嫁妆罢。”如玉朝李自在笑道。
    李自在要往小食巷巷口走去寻李家的马车,如玉拦住他,“侯府离这儿不远,穿过几条巷道就到了,马车反而不便。”
    于是他们便拾步回去。
    如玉带著李自在,一穿进幽静的小巷弄,便道:“李自在,我还有外祖那儿的私产,那也是很可观的一份,也可以一起给你,连同我的嫁妆都拿去吧,不需要你还......但是有个条件--”
    “你同我成亲,我将名下的财产都过给你......横竖那些身外之物在我手上只是死物,在你手上却能帮助更多的人。”
    李自在停下步子,轻叹道:“其实,在下习惯了身无负累的快意日子,此生并无成亲打算。”
    “就因为那个此世无妻之说?”
    李自在惊讶。
    “我听茵茵说了,那更是刚好了,我命数有异,国师曾言我并非此世之人,若按照正常轨迹,怕我早都不在了。”如玉定定看著李自在,“你说这岂不是缘份么?反正你原先并无成亲打算,想来也无中意之人,那更该答应了,合则两利,你有了侯府女婿的名头,想来行事更为方便罢,颜家在雍京人脉极广,李家完全可藉助颜家的势力入主雍京,将生意从浣南向北拓展,一会儿你顶下的这些药铺也可以挂上侯府之名,我爹名望极佳,对你重整它们也是一大助益......”嫁与李自在,离开雍京到浣南重新开始,这原是如玉上一世便已打算好却没来得及实行的事,她试图说服他,但却没什么把握。毕竟这一世的李潇洒与李自在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不必再藉助任何人的势力与帮助了。
    “于我而言,宇文玨紧逼在后,宫宴上官家的赐婚,你也见了,生在公侯之家,可比你有钱的苦恼还更苦恼,可能随时被卷入身不由己的事中......我虽恢复了自由之身,却日日胆颤心惊,就怕隔日醒来人又回到了相府。思来想去,也唯有赶紧成亲逃离,才不会再被卷入任何事中。你也别挂心,将来你若有了喜欢的女子,我不会占著你正室之位。我不过想寻个由头离开京城,去过一把清幽日子,我此生,还未去过南方呢,也想去看看流水人家,喝一杯新茶,听听棹歌晚唱......”
    李自在面露迟疑。
    “就像茵茵与李大当家当年那样,互蒙其惠,可好?”如玉见他不豫,放低姿态道:“其实说是互惠,不如说是我在寻求帮助,于你是锦上添花,于我却是雪中送炭。”
    李自在的反应却出乎如玉意料,他见避不过去这话荏,一反嬉皮笑脸,正色道:“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这漫漫人生,总要寻了真心实意喜欢的人才好。今日你轻易嫁了我,明日遇上如意郎君又该如何是好?我一男子,再娶容易,你一女子,再嫁难道容易么?别在心慌意乱时草率做下任何决定。”
    如玉未曾见过他如此厉色,急道:“不,我、我兴许也是喜欢你罢。”
    “你喜欢我?”李自在挑了挑眉,忽然欺近如玉,手搭上她的肩,脸贴到她耳畔道:“那你说说,如何喜欢?”
    一阵温热气息拂过如玉耳边,她吓了好大一跳,想也不想地将李自在用力推开--
    “唔!”
    李自在脚下不稳,一屁股摔在青石板上,疼得眦牙咧嘴。“颜姑娘,你快要把你的意中人摔死了。”他重伤在身,本就顶著头晕强撑著出门,此刻一摔,脑中剧烈天旋地转,缓了好一阵后才摇头笑道:“你同我说话脸不红气不喘,与我在一块神情不见格外雀跃欣喜,待我同他人无异,我虽未曾喜欢过人,却也知这非喜欢一人的表现--”
    如玉被他这么一戳,不禁有些窘迫,支支吾吾道:“我的确是欣赏你的,喜欢也是有的,你性格爽朗,心肠好,唔那个,”她想到李自在最是沾沾自喜自己的容貌,赶紧夸道:“五官长得又好,俊美绝伦,风度翩翩,教人一看就移不开眼......姑娘家喜欢上你也是正常。”
    “过奖,过奖。”李自在先是高兴一笑,而后沉默了好半,很是无奈道:“其实那都是我瞎说的,哄哄自己图个开心,日子沈闷,只能自己找乐子了。我这脸皮吧,普通得很,也就勉强能看不扎眼了。”
    “......”敢情他自己知道!
    “颜姑娘过去虽经历了好些不如意之事,但你还年轻,家世好,容貌好,温婉娴淑,日子还长著呢,必定能觅得良配的。莫要著急著摆脱一切而冲动了。那日赐婚,最终不也顺利推掉了么,定远侯与颜阁老还是有能力护著姑娘一二的,那相爷虽有意挽回姑娘,倒也不像会要强人所难,颜姑娘现在是十年怕井绳,大可放宽心缓缓。”
    “不是的......”如玉想起宇文玨,想起正雍帝,便有种掌握不住自己命运的无力感,心头涌起一股慌惑,但她又无法同李自在解释清楚个中缘由,登时无言。
    李自在拍拍屁股起身,将头顶歪了的大白头巾扶正,“这人哪,若是想做一件事情便会千方百计找理由说服自己去做它,你现在想嫁我,看我自是千好万好;等到哪日觉得后悔了,看我又是千万个不好了。可能到时你便觉得我为人讨厌,没有定性,性格恶劣,长得还丑,脑门有洞......”
    如玉正陷入被拒绝的失落与烦闷中,闻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不会的。”她看过他人前人后、贫穷富裕的模样,再清楚不过他的为人了。
    虽然有想过遭他拒绝的可能,但真的听见拒绝之语,实在压不住那怅然若失的情绪。她收拾了下心情,见李自在著实无意答应,便道:“那便罢了吧,我总不好强抢民男......李自在,那你还要我的嫁妆么?先说了,这可就是借了哟。”
    李自在呼出一口气,拍胸道:“借!”
    他朝如玉一笑,心下却暗恃著回头便朝几个至交好友周转银子,那毕竟是姑娘家的嫁妆,他只打算这两日应急,与主家商谈时拿去充数晃个过眼,让那主家相信他交割那日有足够财力交付便可。他既无意耽误人家,便不能占人便宜。
    两人回了侯府,却见侯府围墙外一大群作坊的工人正在敲敲打打,木材石板堆了一地,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如玉惊呼道:“爹跟二娘竟在修缮侯府?”
    李自在见她一副见了鬼的模样,疑惑道:“侯爷不喜修缮府邸么?”
    “不是,侯府是前亲王府邸哪,没皇上首肯,外观上不得随意修缮的!”小敲小打也就罢了,重修外墙如此大动静,也太招摇了些。如玉微微皱起眉头,她这几日可未曾听闻爹或二娘有修缮府邸的意图。
    且侯府好好的,年年都有报请维护,也并不需要修缮。
    如玉带著李自在进了侯府,听闻颜赫在府中,便先去见颜赫。
    管家将她领到了正厅,如玉才一跨入正厅,颜赫与人相谈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这才发觉颜赫有客人在,连忙拉著李自在要退出去。
    “颜姑娘留步--”
    里头的客人出声。
    宇文玨?
    “玉儿,来同相爷与工部许大人打声招呼。”颜赫也见到女儿了,虽然不情愿,但基本的礼数仍是要顾。“你怎面色如此苍白,脸儿都尖了,是不是这几日累著了?打完招呼便早些下去休息吧。”
    李自在看著面色红润气色颇佳的如玉,再看看面无表情一派正气的威远侯,眨了眨眼。
    “爹、相爷、许大人。”如玉依序朝两人行礼,微不可见地朝李自在那儿移过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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