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清楚晋王自何处来,高熲便放了其余的士兵,压着陈河出山,一路往龙川去了。
    似乎岭南当真安定下来了,一路上并未再遇上追兵和堵截,偶尔遇上巡逻的士兵,见到大隋的旗帜都避让而过,恭敬畏惧。
    高熲给贺盾找了匹马,来东帮她牵着,山路虽崎岖,但比她自己行走好太多。
    贺盾手里一直握着玉佩,远远听见有马蹄声震,便秉着呼吸看着路那头了,心悸心跳,是阿摩么?可能是,可能不是。
    大隋的旗帜迎风猎猎,杨广勒马驻足,拉得马匹扬蹄立马,远远看着远处那个漆黑瘦小的身形,顿时五内如焚万箭攒心的疼,是他没护好她,找不到她,害她成了这般模样。
    贺盾揉揉眼睛见不是自己的幻觉,唤了声阿摩从马上滑了下来,她下得急,差点没摔在地上,被旁边的高熲一把扶住了。
    贺盾朝高熲道了谢,努力憋着泪意往前面跑,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几步便摔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玉佩也摔出去很远,手心擦破皮了很疼,膝盖很疼,心脏也很疼,浑身都疼……
    贺盾趴在地上,心里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彻底被勾出来了一般,头埋在地上,无法抑制地就嚎啕大哭起来,她真是差点就见不到他了!
    杨广听得她的大哭声,肝肠寸断,迎上前去,克制地在她的头上摸了一下,碰一碰他都怕她疼,只轻轻把将人抱起来,声音嘶哑,“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
    贺盾难以抑制,泪眼婆娑看不清他的容颜,拼命擦着眼泪,哭得打嗝,哽咽道,“岭南山太多了,路太难走了,林子太密,追兵太多了,我们走不出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杨广搂紧她,下颌在她头顶不住摩挲,只恨不得将她嵌进心里去,这样拿不下来取不走,便不会把她弄丢了。
    杨广抱着贺盾上了马,轻飘飘的一把骨头在,只有年前一半重了。
    秋冬风大风冷,杨广把她整个人包在他的风袍里裹起来,朝杨素略略点头,扬鞭带着她离开这里。
    贺盾窝在他怀里,呼啸而过的风声盖不住他沉稳的心跳,让她渐渐的平复下来,贺盾忍不住偏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说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对不起阿摩,让你着急了。”
    杨广并不敢看她的样子,看一眼寸心如割,只给她遮着风,哑声问,“我穿了父亲的衣衫,身上佩戴的父亲的玉佩,发箍也是父亲的,阿月你好受些了么?”
    贺盾这才发现他身上紫气萦绕,又有些心痛窒息,点点头,看他脸颊消瘦眼里都是血丝,心中酸酸涩涩浸泡过柠檬一样,又不知该说什么,觉得说什么都很轻没有分量,便只一遍一遍的唤他,“阿摩,阿摩……”她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心里就是这么一遍一遍唤他的。
    杨广给她唤得眼眶发热,勒停了马,额头贴着她的等心里那阵窒息的疼过去,无数个夜里噩梦如斯,他都听见她一遍遍唤他,说她很难受,很疼,他惊惧醒来,束手无策。
    贺盾发泄过后就好多了,后知后觉想起她方才在千军万马面前嚎啕大哭,老脸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道,“方才给阿摩丢脸了,我刚才乍一见你,情绪太激动了。”她刚刚真是觉得浑身都疼,分明还是一样的伤口,甚至有了玉佩后并没有那种炼狱的疼,但刚刚就是觉得这些以往她不放在眼里的疼都冒出来了,这般大哭的模样,真是两辈子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杨广知她说的什么,低声道,“管那些做什么。”
    贺盾点点头,被他的发丝弄得有点痒,挠了挠鼻尖,退开一些嘿笑道,“我身上臭,阿摩先离我远点。”
    杨广把人紧紧压来怀里抱住,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她就跟插在他心里的一根针一样,有个风吹草动,有那么点摇晃,他的心都跟着瑟缩的疼,痛惜。
    杨广低声道,“我闻不到。”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好在她自陈河那里来还稍做洗漱过,否则还不定是什么样。
    贺盾眉开眼笑的看着他,伸手给他把了脉,知道他和她一样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软软的闷疼,搂着他静静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贺盾心里安定,再加上他身上紫气缭绕,不一会儿就犯困了。
    这久违的困意来势汹汹,贺盾知道自己要昏睡了,便撑着眼皮朝杨广呓语道,“阿摩,我要睡觉啦,可能要睡很长时间,叫不醒我也不要担心,过段时间我就醒过来了。”
    杨广知道她吃够了苦头,紧了紧手臂,哑声道,“嗯,你安心睡。”
    “那阿摩你好好的,莫要担心。”
    “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嗯,睡罢。”
    贺盾点点头,心里一松,很快就沉沉昏睡了过去。
    杨广轻轻揽过她的脑袋让她靠得舒服些,一呼一吸都是流刀划过心底的疼,这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大的人轻飘飘的,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哪里还是原先晶莹剔透的模样,皮肤蜡黄带着青紫的死气,手上手臂上瘦骨如柴,伤口随处可见,噩梦缠身不得安眠,人不像人,鬼不似鬼。
    足足六个月十天,他不敢想她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该死,他该死。
    杨广平喘了一口气,护着她慢慢驾着马往回走,此处离扬州相距甚远,但他收到消息便让下人在附近的龙川先安置了宅子,他陪她在这好好休养一段时间。
    第91章 年轻
    宅子里有专门的浴池,活水,冷热刚刚好合适。
    杨广抱着人进去,婢女上来行礼伺候沐浴。
    池底是新铺上柔软的毯子,放上去倒也不会凉到她。
    杨广把人轻轻放在池水里,让她靠在池壁边上,玉佩放在旁边,嘱咐交代了婢女,自己去外间等着。
    只他脑子里都是她浑身是伤的模样,心神不宁的不放心,在外头急躁地踱了两步,又折回了浴房,摆手示意婢女们都下去。
    他真是要见着人才安心,也不放心旁人给她洗。
    他是她夫君,不是外人,谈不上失礼不失礼,以后在这件事上他也不会由着她了。
    杨广在她身旁坐下来,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阿月,我给你沐浴好不好?”
    贺盾睡得很沉,自是不会回应他。
    杨广笑了笑,解了她头发上的布条,握着这干枯的发丝,心里抽疼,半响拿发膏轻轻给她揉搓着,接着道,“阿月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为夫要亲自给你沐浴更衣了。”
    浴池里雾气缭绕,安静得很。
    杨广起身去拿了盏灯来照着,一点点把她打结缠绕的发丝解开了,洗干净冲顺了,这才去解她的衣衫,边解边低声与她说话,“阿月,为夫给你沐浴更衣,阿月你醒来会不会揍为夫,揍便揍罢。”
    无人回话总是让人失落,杨广听不见她的回应,便也不再说话,认真给她沐浴了。
    口子都是这几日新添上去的,看不出有旧伤的痕迹,瘦弱得看得出肋骨的轮廓,脚上伤口更多,脚趾头上血迹都结痂了,完全不似那时候精致可爱的模样。
    杨广紧抿着唇,避开伤口一点点给她清洗着,等洗完,整个人遭受了一场炼狱一般,心里闷得喘不过气来,清洗好,又给她上了药,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多了。
    这样的事以后再不会发生了,他对天起誓。
    浴池有专门的路连着卧房,杨广给她擦干水渍,用宽大柔软的小被子把人裹起来,径直抱回了卧房。
    先前分发出去的旧物在回招的路上,宅子里还留有几样,杨广一一给她摆到了里侧,见她眉目舒展开来,知道这些东西有用,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些。
    若无用,他现在只好隔上个屏风,把他的远房亲戚请过来坐在这陪他下棋了。
    幸好。
    杨广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本是想陪她躺一会儿,但自己一身的泥污水渍,便只在旁边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收拾了。
    杨广沐浴完,拿着她落在浴房的本本回了卧房,上了床榻靠着床头在她身旁轻轻躺下来。
    这本本是从她衣襟里拿出来的,想来这六个多月都跟在她身边了。
    杨广手指摩挲过本子的外页,把穿孔栓着的小铜棍抖出来把玩了一会儿,忍不住想里面会不会写着这半年发生的事,她都经历了什么,怎么过的每一刻,有无人欺负了她……
    只要有人活着回来,这些事就能问出来,他已经让暗七去查了,但现在就很想知道,想立刻知道。
    杨广指头动了动,还是忍住了,把本本放到枕头底下,直接躺下来,脑袋靠在她肩窝里,长长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等一等罢,装了这么多年君子,再装一装也无妨。
    本子就在枕头底下。
    杨广又坐起来,把本子摸了出来,该看的时候便得看,说不定她在里面许了什么愿望,他顺手便帮她实现了。
    杨广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心安理得的坐起来翻开了。
    本子小,本也记不下多少字。
    字迹规规整整的,分门别类,史实,医学,自己,阿摩分成了四类。
    史实、医学都只有几个字,大概是关键提点的,只饶是如此也占去了一大半。
    杨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正人君子的天赋,这么偷看着她捂得严实的小秘密,他不但没觉得歉疚,还乐在其中,便是连那些生僻的草药名都一字字读过,最后才翻到写着自己的这一半块。
    就只记录了一行,看起来是个日子,他知道是她来月事的日子。
    杨广看见扉页上写着阿摩两个字,还没翻心跳就控制不住的漏了好几下。
    阿摩的生辰:二月十八。
    阿摩的喜好:喜好漂亮奢华的东西,喜欢萤火虫,偏好南方的食物,喜欢文士服,并无特别喜好的颜色,喜欢江南,江南控。
    阿摩的特长:揣摩政事人心十颗星,政治远见十颗星,诗词音律十颗星,演技十颗星,精通多门语言,包括通用语言、突厥语、三吴江南方言等,精通佛理,其余待补充。
    她真是。
    杨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搂了搂她心里软得沁了水一样,忍不住轻轻唤了两声,没得回应也无关碍,躺在她身边看她看得出神。
    杨广看了一会儿觉得她昏睡着不能与他说话心里又空落落的,掀开被子见她身上的小伤口已经愈合结痂,便脱了自己的外袍,只着着中衣,把人轻轻翻来身上,给她挪正位置,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睡。
    杨广见她无意识蹭着他的胸膛,知道是因为暖和的缘故,眼里笑意星星点点,只觉得阿月和他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一对了,她身形娇小,这样趴在他身上,和躺在床榻上都没什么分别。
    杨广几月以来头一次觉得睡觉不是折磨和浪费时间的事,搂着人安安心心闭上了眼睛。
    铭心在外候了一天一夜,第二日见还没动静,在外张望了两下什么也看不见,跺跺脚忙去回禀了。
    杨坚脸上稍稍做了些易容,一身青衫扮成私塾先生的模样,很有些不伦不类,听说还没醒,重重拍了下案几,朝铭心问,“你这小子到底有无禀报过,说他远方亲戚到了,让他立马滚过来接见!”
    铭心正踌躇是否禀报一声自己知道远房亲戚是谁,就见皇帝烦躁地摆手道,“罢了,你即是知晓朕的身份,定也没胆子诓骗,你且去等着,醒了让他立马来见朕。”
    铭心应声去了。
    杨坚摆袖在案几旁坐下来,见案几上堆放着奏报批文,自己随手拿起来看了,见都是批复过的,应答也十分得当妥帖,脸色稍好些,他是被皇后和儿子灌了迷魂汤,一国之君千里迢迢微服来这地方,“知道朕到了也不忙着来见,真是给阿月迷得昏头了。”
    旁边同样黏上胡子做老学徒打扮的石海乐呵呵笑道,“老奴听人说阿月很不好,昨日刚回来医师看了直摇头,王爷情深,兴许是担心了,这半年未曾睡过一次好觉,这一睡估计就睡得沉了。”
    宅子里也没什么大动静,想必是人已经缓过气来了,杨坚稍稍松了口气。
    石海对皇帝十分熟悉,便接着道,“王妃无碍,昨夜便缓过气来了,说是让她多休息,好好将养着,过几个月便好了。”
    杨坚提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半响道,“这事朕也听说了,史万岁这等四处征战的战将出来都老泪纵横,她一个女子,救得这一州一郡百姓士兵的性命不说,跟着高熲征战辗转半年有余,大大小小一千多战,平叛数千里,尽心尽力,性情坚韧又识大体,若她是个男子,朕当真想给她封官封爵的。”
    石海听了就乐呵呵道,“老奴看王妃也不求名不求利,她喜欢书房里撤下来的旧物,老奴都给她攒着就是了。”
    提起这个事杨坚就更是没话好说了,御书房里空空如也,许多是四年前刚换上去的,也一并给撸来这里了,听说分发给各地首领,眼下又要收回来,真是胡闹。
    年轻人真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
    所幸这次江南平叛的事处理得非常漂亮。
    漂亮并不是很恰当,可以说快准狠完美之极,从头至尾他这个二儿子都保持着极其冷静沉稳的头脑,一面着领杨素、郭衍、段达等人兵力镇压,不予余力的血腥平叛,一面各方活络,延请名门望族譬如吴郡名士陆知命、高僧智顗,岭南首领冼夫人等人,想尽办法让他们归顺朝廷。
    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胜过百万雄兵,兵不血刃把江南叛乱的事摆平了一大半。
    光是陆知命一人,游说得十七城叛乱者纳城投降,得将帅三百余人,士兵数十万。
    高僧智顗在南朝民间声望极高,方外之人不管人间事,也不知他如何说服这等人,江南信奉佛教的百姓官兵比北方还众,智顗开了口,追随者数万以记,浮动的民心也安稳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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