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贺盾身上中了药,他陪她念了一晚上佛经,贺盾嘱咐过让他往西域胡人处打听这本经书。
    经书找到放置了许多年,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近来知晓智顗大师天台宗朝西跪拜求经,为一睹《楞严经》的真意,一拜十五年,至今未得见真容,他听闻是楞严经,才想起了这桩事。
    贺盾知晓未来的事,兴许不是事无巨细,但朝堂大事她若不知道,他哄她安心便用不着花费这么大力气了。
    这段时间他思来想去,觉得这里面也不是全无空子可钻。
    贺盾眼下来了江南便能安心把心思放在江南的政务上,他猜是因为夺嫡这件事在她记忆里十之八,九是还离得很远,远的她以为时间多就能慢慢找出折中的好办法。
    他若赶在她预计的时间以前把事情做完,一切便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也是杨广不想在长安耽搁的原因之一,时间很宝贵。
    张衡领命,一行人见时间已晚,便都逐一告退了,书房里只留了杨玄感一人。
    杨玄感与杨广相交已久,且关系亲厚,无人在便没那么多规矩可讲,等人走光了,杨玄感便也随性下来,看着案几上堆着与智顗来往的信件,有些没好气,“这都是第几次请智顗了,他百般推却,我们累书延屈,他架子反倒大起来了,来信请立佛塔的时候也没见客气。”
    “无妨,有才之人有点脾气也正常。”杨广倒不在意这些,他和智顗相互利用罢了,各取所需。
    智顗毕竟是南派佛教的领头人,自是比其他僧人通透高明许多,数次推拒,是不想受晋王府控制。
    只天下还是权利的天下,出了江南,智顗总也有用得到他的地方,是以杨广也不急,打定主意只诚心以弟子之礼待之便可,他四弟杨秀请刘焯刘炫二人,一言不合便用上绳子枷锁捆绑过来,甚至能任性让这两位当世闻名的学者当门卫,那是心无所求。
    他想要一些东西,自然要多出许多耐心。
    杨玄感没再纠缠于智顗的事情上,转而道,“姬威这个人已经查清楚了,得太子重用,但是个幸臣,重金可收买。”
    杨广点头,“王劭整理了一本卦象图讖,皇帝龙颜大悦,注意些江南的异象,对得上的,便呈给天听罢。”
    杨玄感领命,复又将一本名册呈给了杨广,“这是父亲让人带过来的,东宫属官的名册,东宫现在的情况,都已经查摸清楚了。”
    杨广接了,“天色晚了,玄感你也先回去歇息,明日与我一道去巡查江南各州郡。”
    杨玄感领命,退下了。
    铭心这才瞅着空把饭菜送进来,笑嘻嘻道,“府里有了女主人就是好,晚饭也有人惦记了,这可是王妃准备的。”
    荤素搭配的小菜,米饭比往常软和了许多,定是她嘱咐过的。
    杨广目光一暖,问道,“王妃用了么?这一整日都做什么了?”
    铭心边收拾茶蛊边回话,“和李德林大人一道用的,两人说了一整日修史书的事,听得属下头晕。”
    杨广应了一声,用完了饭食,处理完政务,便把册子拿来翻看了。
    太子东宫原先也有些能人。
    可这些年杨勇沉迷于诗词艺技,因诗文亲昵明克让、陆爽、刘臻等人,阎毗以书画美工见长,亦得太子宠信,宿卫东宫任太子宗卫率长史,另有善戏马的吴兴人沈光……左庶子唐令则……左卫率长史夏侯福,诸如此类,或是能陪太子戏马游玩,或是能玄歌起舞,多得宠幸,反倒如刘本行、李纲、裴政等正直有才之士,劝诫不成反遭排挤弃用。
    杨广仔细翻完,心里便只余了一句话,他的大哥性情率真爽朗,实诚,是实诚过了头,除了这一样优点,再找不出生为太子的可取之处了。
    杨勇这是稳坐太子之位,全无顾虑。
    册子是杨素的亲笔手书,杨广将上面的内容默记于心,把书册放进烛火盆里盯着烧了个干净,看时辰差不多,这才起身道,“走罢,随我去李府。”
    这是要去接王妃了。
    铭心闻音知意,就笑问道,“需要备马车么?”
    左右不过几步路,杨广看了铭心一眼,摆手道,“今晚放你假,本王自己去李府拜见先生。”
    铭心噎了噎,脸上的笑挂不住,往外追了两步道,目送自家主上出门了,若非时候不对,他真想问问主上什么时候也给他娶一门妻子的。
    杨广没管铭心如何想,自己去李德林府上把贺盾接出来了。
    杨广陪着妻子在扬州的街道上逛了逛,给她讲了扬州的风土人情,算是略进地主之谊。
    贺盾本身就很喜欢逛街,有人陪还有人充当导游解说就更好了,扬州以漆器出名,工艺精湛,彩绘与雕漆并重,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贺盾看得眼花缭乱,为这些精致的技艺赞不绝口。
    杨广看她逛得兴起,眉眼间也都满是笑意,温声道,“现在还不算热闹的时候,等上元节,人山人海,玩乐的头目也多,我再带你出来玩。”
    贺盾虽是想说自己不是小孩,介时可以自己出来玩,但看他心情好,便只眉开眼笑的点点头,“那好罢。”
    扬州多湖,此时正值六七月,街面上多有售卖菱角的,贺盾先前少见这些东西,这会儿路上看着到处都是,一家比一家鲜嫩,便多看了两眼,就是觉得这种果蔬长得还挺奇怪的。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夜景繁华,檐交照亮的灯笼星罗密布,街上热闹得很。
    杨广随意在摊贩前要了一些,贺盾看他丰神俊朗一身锦衣的捧着纸包,只觉十分不搭调,忍笑问,“阿摩你明日一早便要去各地巡查,想吃也来不及了。”
    杨广看妻子在旁看笑话,曲指在她额头上轻弹了一下,牵着她往前走,边走边笑道,“给你吃的,阿月你初来乍到,为夫自是要好好尽尽地主之谊,今晚便拿这个招待你了。”
    贺盾稀奇地看了杨广一眼,问道,“阿摩你弄给我吃?”两人认识这么多年,她当真不知他还下过厨房懂厨艺的。
    她这是给他撒娇了么?
    杨广眉眼含笑,点头道,“这有何难,等回了府我便弄给你吃。”
    哇。
    贺盾赞了一声,她是想见识一下天才的厨艺,这会儿也不想逛街了,拉着他就想往王府走,“那阿摩,咱们快些快去罢。”
    杨广任由她拖着走了一段,停住脚步失笑道,“就这么想我弄给你吃么?”
    嘿,她还不信厨房里的事看一看就能学会的……
    贺盾绕到后头推他,又伸出个脑袋来频频点头,应和道,“阿摩,没想到你一个人在江南还学会做饭了!震惊我了。”
    杨广一听便知贺盾是误会了什么,看了看手里的菱角,无声乐了一会儿,也不点破,只等着回府让贺盾大吃一惊,哈,笨蛋。
    杨广把贺盾拉进了卧房,不顾她一脸想知道并且跃跃欲试的表情,心里暗笑,口里道,“阿月,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儿便回来了。”
    贺盾就是想跟着他,杨广拗不过,领着她去了厨房,他倒也来了点兴致,当真卷了袖子,挑了几个好的洗干净放到盘子里,看向旁边自他卷起袖子便哇了好几声的妻子,笑道,“不就洗了个菱角么?这么高兴。”
    贺盾是没见过,只她是高兴得太早了,这就听他指挥跟着回了卧房。
    两人面对面坐着,杨广看着发懵的妻子,终是忍不住哈哈哈乐出了声,忍笑道,“阿月,谁告诉你菱角非得要煮熟吃的,六七月菱角新鲜,生吃最是清甜,试试看。”
    嘁。
    贺盾无语了。
    她在南方待的时间不多,哪里知道这个,仅有的印象都是上辈子的古书里,能认出来算她天分高眼力好了。
    贺盾自己唏嘘了一声,摆摆袖子,嘿笑了一声道,“好罢,咱们俩都没什么厨艺,半斤配八两,绝配。”
    这话落在杨广耳朵里,跟甜言蜜语没什么分别。
    杨广来了兴致,见贺盾要去洗手,抬了抬手制止了,“你坐好,本王说了弄给你吃。”
    贺盾哈了一声,又坐了回去,杵着下颌看他寻常拿笔握剑、骨感修长的手拿着菱角剥皮,眉开眼笑起来,“长得好的人做什么都好看。”
    杨广哑然失笑,他真是闲得慌,正事不做在这和她瞎消磨时间,还乐此不疲。
    这菱角个头小,一口一个也不成问题,杨广先吃了一个,只觉口里脆嫩甘甜,比梨汁还清甜,她肯定会喜欢。
    贺盾:“…………”说好给她吃的呢。
    杨广吃着见妻子正坐在对面眼巴巴看着他,心里可乐,咳咳了一声道,“稍等。”
    杨广又剥了一个,觉得个头有些大了,自己咬了一口,见对面的人十分无语地看着他,哈哈乐出了声,递过去笑道,“呐,阿月,给你吃。”
    原来是故意戏耍她,贺盾心里喷气,拒绝道,“我不吃你吃过的东西,你自己吃。”
    杨广本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想逗她,听她说不要,眨了眨眼,慢吞吞哦了一声,当真扔进了自己嘴里,三两下吃完了。
    啊啊啊,这混蛋年纪渐长,还是一样喜欢戏弄她,幼稚。
    贺盾长长呼了口气,无奈问,“阿摩你明日一早便启程,有什么特别要带的么,我给你收拾行装。”
    这是不跟他玩了。
    杨广目光闪了闪,当真剥了一个喂给她吃了,看她又高兴起来,自己去洗了手,回来看她果然再给他准备衣物,便温声道,“铭心会单独准备,天色不早了,陪我去沐浴,早点歇息了。”
    是有点晚了,明早他还要起来赶路奔波。
    第二日清晨贺盾自己去找了王韶,得知老大人被调往了并州,吃惊又猝不及防。
    贺盾知道这位大人的终末,这些年又同袍做事,这时候听他要去并州任职,心里便很不放心,毕竟路途遥远奔波,王韶又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家。
    贺盾想写信给杨坚把人留下来。
    就她知道的,王韶去了并州不到一年,出去办差奔波劳累过度,卒于路上了。
    生死大事,贺盾也没有瞒着王韶,只说自己卜卦到他的吉凶,据实已告,岂料王韶拒绝了,承接了诏令,今日便要启程。
    贺盾无法,只好叮嘱他千万不可过度劳累,又准备了许多药,让随行的仆人一并带上了。
    杨广挽留无果,与贺盾一道将老大人送出了扬州城。
    贺盾看车马走远了,这才朝杨广道,“阿摩,我写信给父亲,让他注意一下王大人的身体。”
    杨广给贺盾拉了拉袍子,遮住他昨夜在她颈肩上留下的痕迹,低声道,“这种事父亲也管不到,你即交代了王韶和他的随从管家,他自己随时注意身体便是,王韶还想为官,这件事说与父亲听,父亲也是鞭长莫及,你多写信给老大人,多多叮嘱便是,有了你的预警,再加上你这些年给他调养过身体,想必会有恶果出现的。”
    临行前贺盾也给王韶把过脉,老大人身体还很硬朗,贺盾听杨广一番宽慰,倒是放心了不少。
    随从属官都等着了,贺盾便朝杨广道,“阿摩路上小心。”
    两人也没再多话,王韶不在,新任的晋王府长史有许多事情要忙,农事这一块便落在了贺盾头上,杨广一走,她便也没日没夜的忙碌起来,多时候也在地州上奔走的,都在江南,距离也不算太远,但因着过于忙碌,倒连信件来往都没有了,只三五日会有暗卫报个平安。
    如此过了大半月,贺盾自州郡上回来,才收到了一封自延陵的来信,一坐下来便拆开看了。
    拆开里头薄薄的信纸上先是规规整整的几行字。
    天净宿云卷,日举长川旦。
    飒洒林华落,逶迤风柳散。
    孤鹤逝追群,啼莺远相唤。
    ……
    是一首诗,读起来春风洋溢,可见他心情是好极了。
    后头坠着一句话。
    阿月你的诗集很久未添新,为夫立在长堤之上,特意赋诗一首,赠与阿月,以供阿月你能解一解相思之情。
    落款,你的夫君杨广。
    哈哈,自恋狂。
    贺盾看着信趴在案几上笑,不用看都知晓他写信时不可一世自恋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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