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问阿羽。”
    傅羽皱了下脸,这俩人奇奇怪怪的, 怎么还扯上她了?看薛璎这意思,到底希望她骑是不骑?
    “傅姑娘,”魏尝正色起来, “它一匹马流落在外,孤孤单单不说,万一天黑找不到草吃,很可能饿死曝尸荒野, 又或更糟糕的,如此阳春时节,哪来的流氓野马兽性大发,非要与它这样那样……”
    “停停停……”傅羽打住他,“我骑,我骑。”说罢抽抽嘴角跳下了车。
    俩人对调一番位置,安车重新驶动,魏尝微微一笑,理理衣襟,刚预备好好享受这逼仄环境下的独处时刻,与薛璎谈一谈风花,聊一聊雪月,一抬眼却见她已没在看景致,而将手撑上太阳穴,枕着窗缘开始闭目养神了。
    他一噎,张嘴想叫她,却见行车间,林中光影因叶疏叶茂而频频变幻,一层春光覆上她鹅黄色的薄衫,再染上她未施粉黛的脸,将她蜷曲的长睫在眼下衬出一片浓密的阴影,再往下,淡樱色的唇瓣泛着诱人的光泽,叫他顿时有点移不开眼。
    魏尝把嘴闭上了,觉得这时候多说一个字都煞风景。
    薛璎似不设防地闭着眼,他也便静静瞧她,心里一面感慨,其实她这样素面朝天,温温和和的模样就很好看。
    上辈子她为扮作男子,束胸不说,也不知往脸上涂了多少黄不拉几的泥玩意儿,这辈子呢,以女子之身摄政,不可在朝中那些老姜面前显得太柔顺好欺,平日里又不得不画浓眉,垫宽肩。
    幸好他两辈子都离她很近,有幸目睹她原本的样貌。
    他想着想着,从她对头坐到她侧边,慢慢靠过去一些。
    薛璎本就是闭眼小憩,早察觉他不老实的目光,感受到他凑近便要睁眼,不料下一瞬,照在她面上的刺眼日光却忽地一暗。
    她正欲张开的眼皮生生阖紧回去,想了想才明白,大约是魏尝举袖挡了外头太阳,想叫她舒适一些。
    领悟到这一点后,她又觉哪里不妥,然而早先已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现在突然睁眼阻止,是否显得不太自然?要么,假装自己方才睡着了,这下刚醒?
    她心内斗争得双眉微微蹙起,魏尝的唇角却露出窃喜的笑意来,边提着宽袖,边更肆意瞅她,像在瞧她究竟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薛璎也就愈发不肯“醒”,权当他不存在,心底默念:凝神静气,气沉丹田,田连阡陌,陌路相逢,逢凶化吉,吉祥如意,意……
    结果一炷香后,她真给自己念睡着了。魏尝当然辨得出真睡假寐,于是手麻了也不敢放,就这样一动不动给她挡光。
    直到再一刻,日头稍阴,林子里起了风,“沙沙”树叶声才叫薛璎真“醒”了过来。
    小睡片刻,她初初睁眼,略有几分不清醒,瞧见魏尝近在咫尺的脸,和那只仍未搁下的手稍稍一愣,才记起方才在与他僵持,唇瓣一张正欲说话,却恰在此刻,听闻窗外风声有变。
    魏尝迅速向她比个嘘声手势,不意她也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如此对视一眼过后,他往上一指,而后将手轻轻移向腰间佩剑。
    薛璎点一点头,取出袖箭,下一瞬便听头顶哗啦一阵大响。与此同时,俩人齐齐起身,一个提剑挥挡上方穿顶而过的长刀,一个朝窗口倒挂下来的黑影射出一箭,两边羽林卫亦拔剑迎战。
    两处威胁被利索解决,魏尝一把拉起薛璎跳下车,见上百名青衣蒙面人从东西两面蜂拥杀来,便背靠死路,先将她掩在了身后。
    两边人马一句话不说,迅速交上了手,刀光剑影间清响铿铿,血腥气很快跟着弥漫开来。
    薛璎被十数名羽林卫护在正中,淡淡眨了眨眼,而后将手腕从魏尝掌心抽出,轻声道:“站这儿别动。”随即自己上前几步,站到了一个危险的空门处。
    魏尝知道她想确认什么,将她一把拉回身边,低低道:“不用试了,他们没想动你,是冲我来的。”
    薛璎本就是带他出来做靶子的,此行随从个个皆是以一敌十的精英,便毫无生死攸关之感地瞧了眼他,说:“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魏尝也显得很轻松,笑说:“我看得懂杀气。”
    “那拉我回来做什么?”
    一旁傅羽刚摁倒两人,收剑时经过他们身边,插了句:“殿下,您俩别聊了,怪对不起人家这么大费周章的。”
    薛璎笑了笑。
    魏尝真烦傅羽,低头看薛璎一眼,坚持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哪怕对方意在我,也没有叫你挡在我前面的道理。宁愿是我少只胳膊,都不能叫你破块皮。”
    薛璎一噎,努努下巴:“那还愣着做什么,杀人去。”
    他“哦”一声,找准一处密密麻麻的地方,长剑一溜,切瓜似的砍了过去。一剑斩三人,滴血不沾身。
    薛璎正笃定静待收场,却忽见他一个倒空翻退了回来,然后拽过她手腕,带她往切开的那道口子冲了出去。
    “哎你……”她一头雾水叫出一声。
    魏尝却死命拽着她不放,一阵疯跑,边吹出一声哨响,待后头一匹高头大马闻声奔来,便将她一把托上马背,而后自己也一跃而上,夹夹马腹,扬鞭策马驰出。
    身后跟来的杀手被羽林卫齐齐截断,望洋兴叹。
    薛璎被魏尝大力箍在身前,颠簸在马上,回头看了眼后边战况,皱眉道:“你做什么?用不着突围。”
    魏尝解释:“带你踏青。”说罢再扬一鞭。
    薛璎真服了他:“你这是劫掳当朝公主。”
    “就算是吧,我回去再领罚。”他说完低低一笑。薛璎的耳朵正贴近他喉结,几乎都能感觉到那股狡黠的震动。
    “你别蹬鼻子上脸。”她皱皱眉,掌心一翻,攥紧袖箭,一扭轮轴便将箭头对准了他拿鞭的手。
    魏尝低头看一眼,将马策得更快,说:“你来。”
    薛璎说来就来,指尖微一用力,一柄细箭飞射而出,险险擦过他护腕上的铜片,钉入脚下泥地,震得他整只手,连带胳膊都发麻。
    他惊道:“来真的?”
    “不然?”
    魏尝看了眼她冷冰冰的侧脸,笑说:“长公主的箭法是真不错,这么颠的马上,想射偏就能射偏。”
    薛璎狠狠剜他一眼,这回看样子是真要动手了。
    “行行,放你下来。”他勒停马,松开她,随即翻身而下,望了望四面荒林,“不过跑得有点远了。”
    不料薛璎却没跟着下来,一扯缰绳便掉转了马头,作势要走,说:“你自己想办法回去。”
    “哎!”魏尝喊住她,“我正在被追杀,你留我一个人在荒郊野岭,我会有危险的。”
    薛璎冷笑一声,心道他方才玩兴大起时怎不记得危险,嘴一张正要开口,不意面颊上忽然落下一滴凉意,抬头一望,才见顷刻功夫变了天,头顶阴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不是似乎。
    她还没来得及离开,雨就哗啦啦扬了下来,一瞬浇湿她面颊。
    魏尝慌忙踩上马镫,重回她身后,夺过她手中鞭子策马而出,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摁,一手替她遮挡前额,说:“躲着点。”
    薛璎心里真恨,她长这么大,身边一直不缺办事得体之人,还是头一次淋雨,避无可避之下也只好将他当簦笠使,微微缩起身子,一边抬手遮雨,一边问他去哪。
    魏尝说回去路上有杀手,太冒险了,他上回办差时来过附近,知道前头有个躲雨的地方。他说完,横臂在她身前,稍稍将她圈紧一点,画蛇添足一般补了句:“事急从权,我没别的意思。”
    这话还不如不解释,薛璎浑身一僵,魏尝也觉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赶紧转移话茬,说:“那个,今天天气不错……”
    薛璎迎着噼里啪啦落下的雨,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一刻钟后,她便跟着他上山,进到了一处乱石堆积,仅容二至三人蔽身的破山洞。
    第一眼看见它,薛璎是有心拒绝的,但外头倾盆大雨依旧未歇,眼见也没有更好去处,只得将就避避。
    薛璎倒还好,一路躲得周全,魏尝身上就几乎没一处干了,落汤鸡似的,入里后在乱石堆里蹬蹬长靴,一拧袖子,挤出大片的水来。
    薛璎原本站在洞口望天,听见淋漓水声回头,才见他从头到脚狼狈成了什么样,原本因他任性妄为而起的怒火也稍有消减,默了默说:“脱了拧拧吧。”说完扭过头去,示意不看。
    魏尝心道其实是可以看的,可又不好直接邀请她观赏,便退到角落宽衣解带去了。
    山洞窄小,薛璎抱臂在前,听着外头雨声与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突然说起国家大事来:“长安下雨了,不知冀州如何。”
    魏尝知道她是不自在才找点话聊,便顺嘴接:“冀州怎么,又闹春旱?”
    薛璎点点头。
    他脱下靴子倒水,边随口道:“有灾治灾,按部就班来就没什么可怕的,但必须谨防人祸。冀州这一块,北接卫国,西临平阳,一旦生乱,容易被人利用,危及朝廷。”
    薛璎点点头。他的政治嗅觉,倒比大部分朝臣都敏锐。
    “那怎么办?”她弯唇一笑,“为了你,刚把卫国得罪了,怕是迟早闹出场腥风血雨。”
    从薛璎此刻的反应,再联想到上回卫庄王的画,魏尝不难猜出今日的杀手是卫飏所派,闻言想了想说:“天总要刮风下雨的。”
    “嗯?”
    她没懂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随即听他沉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没法叫它放晴,但一定不会让它淋湿你。”
    薛璎悬着水珠的长睫微微一颤,耳根突然发起烫来。
    第30章
    她正了正色, 低头看了眼潮湿的衣襟,心里嗤出一声笑,觉得这话还是听过就算了吧, 站了片刻, 见雨势渐小,而身后也传来穿靴动静, 便扭头道:“你好了……”
    一个“没”字还未出口,她便默在了原地。当然, 上身赤条条, 提着一只靴子的魏尝也是。
    薛璎以为, 一般人该是先穿衣裳,再穿靴的。
    洞内幽暗,洞外透来的微弱光亮隐隐照见他上半身肌理, 一道道齐齐整整,每一块都彰显着震人心魄的强健,胸膛宽阔,线条勾勒至腰身处却又迅速收拢, 没入下裳阴影。
    实则方才颠簸于马上,薛璎便已察觉他这硌人的身板,包括上回察看他伤势, 也曾窥见一角,但亲眼目睹全貌,冲击感还是颇为强劲。
    她目光微微一闪,而后云淡风轻地接了下去:“雨要停了, 快点。”
    魏尝瞧见她这眼神无声一笑,握拳掩唇,轻咳一声,而后套了靴子起身。
    不意薛璎却并未如一般女子那样娇羞扭头,而似因他这番动作注意到什么,突然盯住他后背说:“等等,你转过来。”
    他梗着脖子扭头往自己身后看了眼,一面依言转身,一面拎着上衣问:“怎么了?”
    薛璎几步上前,弯下身,就洞外光亮仔细看了看他后腰上三寸处一道颇为狰狞的疤痕,说:“你不知道自己后背有疤?”
    魏尝摇头,说知道,沐浴时候发现过。
    “那怎么不跟我讲?”
    他沉吟了下:“摸着像好几年前的了,我就没管。是身上不管哪里有点什么,都得一一跟你说吗?”
    薛璎噎了噎。那倒也不用。她只是觉得,这道伤疤是一条关于他身份的线索而已。
    她直起身板,解释道:“不是普通伤疤,像长戟刺的。若非军中,平常人极少用到这类武器。”
    “是吗?”魏尝接着装傻充愣。
    薛璎却自顾自陷入了沉思。
    上回察看魏尝前心时,她便怀疑伤他之人与军队有关,但几经查证,却确认那阵子,卫境附近并未出动士兵。
    后来询问傅洗尘意见,也见他说不上究竟,只道刀法的确与他,及教他习武的父亲相近,但他彼时并未接触魏尝,缠绵病榻的父亲则更无可能。
    当初线索就这样断了,如今又见这一道陈年伤疤,薛璎心中不免再生疑窦。
    卫飏明明近来才注意到魏尝,在此之前,一个流落在外的卫氏子,又会遭哪家军队赶尽杀绝?还是说,难道魏尝曾应征从军?
    薛璎又看了眼他的伤疤,想了想说:“算了,先穿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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