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得,那就没什么不好的,张老娘唱吉利话更加大声,手上动作也越发麻利。等到添盆完毕,她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搅完了,奶娘就把洪钧放进了金澡盆。水是凉的,周家大少爷就是脾气再好,再不闹,在这深秋里还是会觉得相当不舒服。当即就放声大哭,这一哭就是响盆,就连前头都听到了洪钧响亮的哭声,客人们连忙笑着对周世泽夸洪钧。
    这下就真的要开始‘洗孩子’了,张老娘手脚格外快——这寒凉日子里放孩子进凉水,可不是闹着玩的,自然是快些好。不然一个伤寒就能要了孩子的小命,于是手上不停,一边洗,一边道:“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洗洗蛋,作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随后,用艾叶球儿点着,以生姜片作托,放在婴儿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再给洪钧梳头打扮了一下,道:“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最后拿了鸡蛋往洪钧脸上滚了滚,道“鸡蛋滚滚脸,脸似鸡蛋皮儿,柳红似白的,真正是爱人儿。”
    这才是大功告成,只拿干爽的手巾把正哭的厉害的周家大少爷擦干,再赶紧拿暖和的襁褓和小包被给包裹的严严实实。张老娘又接过旁边准备好的大葱往洪钧身上轻轻打三下,道:“一打聪明,二打灵俐。”
    随后张老娘还要叫人把葱扔在房顶上,又拿起秤砣几比划,道:“ 秤砣虽小压千斤。”
    除了秤砣,还有锁头、金银锞子、纸做石榴花等物件。拿起锁头要三比划,说的是‘长大啦,头紧、脚紧、手紧’。金银锞子则是把婴儿托在茶盘里,用周家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往婴儿身上一掖,唱的有‘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纸做石榴花则是要把几朵纸制的石榴花往烘笼儿里一筛,张老娘说的是‘栀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儿的’。
    直到最后邹妈妈用小镜子往周家大少爷的屁股上一照,道:“用宝镜,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净”。
    直到做完这些,‘洗三’的主角,周洪钧才能退场,被送到产房祯娘身边——这本来就是他平常在祯娘身边的时候。况且周家大少爷等闲不哭,一但哭起来,那就只有祯娘哄得住。
    主角周大少爷虽然退了场,女客们却还有热闹。一个个挤在添过盆的银澡盆前,里头有喜果,多的是红枣。一个个都争先去拿浮在表面立起来的枣儿,按着习俗,吃了这个枣是能生男孩儿的,所以一个个妇人都是趋之若鹜的。
    祯娘见孩子进来总是哭,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可是去过人家孩儿洗三的,做些什么事也是门儿清。当即觉得可怜又可爱,把个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大概是到了娘亲怀里,孩子立刻觉得安全起来,抽抽噎噎哼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祯娘看了看时间,知道本该方才喂奶的,一定没喂成。便干脆揭开衣襟,喂儿子喝奶。看着孩子乖乖巧巧依偎在心口,祯娘心里不知道该如何说。正是这个时候,周洪钥掀开了产房棉帘子一角,一下就被祯娘看见了。
    祯娘看见了,趁着儿子吃饱了,便把衣襟掩上。然后对女儿挥挥手,洪钥果然立刻飞快地跑进来,才不管后头养娘怎么说她——这里是祯娘休息的地方,洪钧的养娘就是想教导她淑女一些也不会在这里。
    祯娘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问她:“怎么这时候跑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要和外祖母在一起,还要帮忙招呼客人——当时说好好玩儿的是你,现在跑过来的也是你。要知道我这里可没有好玩的。”
    洪钥轻轻捏了捏弟弟的手,怕吵到快要睡着的弟弟,小小声说:“其实也不怎么好玩儿,丁家姐姐还说非常非常好玩,我这才要去的。但是我自己去了以后就觉得一点也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和爹一起去骑马,和妈妈一起读书,还有,还有看弟弟睡觉。”
    的确,一点也不好玩。祯娘心里很清楚,这些大人们一起觥筹交错,说的好像是为了一个孩子的洗三,是为了祝福。但是不是的,实际是为了交际,为了获得一些东西。身处其中只有劳累的,哪里有快乐好玩!只不过是有些孩子喜欢学大人,才那样觉得。而有些小孩子天生就比别人更能够分辨一些东西,所以从来不会喜欢。
    祯娘身为正在坐月子的产妇可以光明正大地躲开这一场只有劳累,没有快乐好玩的洗三宴。周世泽作为家主却是躲不开的,他们没有洗三的种种活动,和平常的宴席越发没有区别。这时候就在前面大厅,陪着众位官客吃酒看戏。
    酒过五巡,汤陈三献。上面本来唱的换做了一班既能唱昆腔,也能唱乱弹的戏子,这是如今泉州有名的双喜班,要请来都是颇费功夫的。这不只是钱的事儿,还有人家这一天是不是早就预定下了才最重要。
    开头点戏,大家还互相谦让,最终让客人里为尊的宋知府来点。他便道:“既然是开头一场,最重的该是适宜场合。今日是周大人弄璋之喜,便唱一回《刘二官扣当》,其中笑料百出,最是欢欣喜悦,算是搏大家一笑了。”
    这《刘二官当衣》说的是穷汉刘二清早就上当铺叩门,但当铺大门未开,他就站在门外一边等待当舖开门,一边表演着滑稽的身段和表情,唱着好几段弋阳腔来消磨时光。其间好多科诨,十足的笑料。
    听到知府大人这样点,同知、通判等大人也解其意,并不点一些昆腔高雅的调子。一个点了《乡里婆探亲》,另一个点了《探亲家》,余者则是《请太医》、《顶灯》等剧目,全是一脉相承的发科诨的弋阳腔。
    这已经足够热闹了,没想到到了水师衙门这些武官手上还能更加厉害——人家点的全是《西游记》《封神演义》的戏文。这样的戏文里多得是神仙鬼怪之类,取的是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可作大观也。
    这样的戏文第一重就在排场,排场到了,就是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旛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可闻于巷外。说起来嘈杂地过了,然而这样的戏有一个好处,在这样的喜庆场面最是适宜。
    不过这一日的戏又有什么重要的,难道来吃酒的众人有哪一个差着戏听?都是陪衬而已。倒是旁边陪衬的小厮丫头,在旁递酒斟杯,竖着耳朵听着。他们这些人成日锁在府里,难得有这样的消遣,倒真是起了兴头。
    正一片觥筹交错热闹喜庆的时候,有几个媳妇低着头规规矩矩进了前厅。弯着腰在众位看客前,戏台之下的地上放了好大的竹箩筐。这竹箩筐里有的不是什么别的,正是新崭崭的铜钱,显然是才出炉的。
    其中有一筐就正放在周世泽身前,那抬箩筐的一个媳妇低声与周世泽道:“老爷,这是老太□□排与咱们的,就放在这边地上,原是预备着老爷们看的热闹了放赏用。到时候老爷说一声,我们就撒钱。”
    周世泽淡淡地‘唔’了一声,并不多说话。这时候台面上正是一出《孙行者大闹天宫》,场面人物多,都勾着大花脸,大锣大鼓,打进打出,场面热闹的很!正好一场末了,有几个爱热闹戏文的纷纷叫好。
    见到这样,其余的人也不是不知趣的,便跟着拍了两下巴掌。周世泽也就跟着对旁边还等着的几个媳妇道:“这出戏过得去,放赏!”
    于是几个媳妇手脚十分利落,当即快速把铜钱上的红丝线抽去了。然后拿了小笸箩去撮竹箩筐里的铜钱,小笸箩撮的满满的了再往戏台上一散,于是只听到了豁啷啷的钱响声。
    “老爷们放赏!”
    第144章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 吹梅笛怨, 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 融和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 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 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 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祯娘带着女儿念易安居士的《永遇乐》——自那一日洪钧洗三之后差不多百日过去,如今已经是第二年的正月十五。所以这词也不是白白念的, 算是应景了。等到念了几遍, 洪钥已经能够背诵, 在读书上她是有天资的。
    旁边也有几个丫头听着, 红豆本来正在与洪钧做一顶小帽, 这时候也略略听了一回,就笑道:“奶奶今年不出门过元宵,走百病, 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可惜可叹。这时候来念这个,倒是更加馋人了。”
    祯娘倒是知道缘由, 不过是府里上上下下实指望祯娘出门过元宵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玩耍一番。这其中,特别是家里的丫鬟媳妇这两类,最是看重这个。要知道,她们巴巴急急过了一年,喜遇着个元宵节,外面是何种情状?
    有满街的灯火,连陌笙歌,也有跳鬼判的,也有踏高竿的,也有舞翠盘的,也有斗龙灯的,也有骑骆驼的铮铮镗镗。跳跳叫叫,挨挨挤挤,攒攒簇簇,推推拥拥,来来往往,若老若幼,若贵若贱,若僧若道,若村若俊,多少人游玩。
    这样的热闹谁不动心,何况是这些年纪都不大,正是贪好这些的女子。每年快到正月的时候她们就心思浮动了,人在府里,常常心就飞到外面去了。常常是提前半月多久准备好衣裳首饰,只等那一日到了,好妆扮出来卖俏——倒不一定是是何等不检点,只是心中贪好那一点子荣光而已。
    也有那等级不高手头没得好东西的,到了这一日央人借衣裳首饰也要出门走百病赏花灯。彼此间姐妹姑侄搭了伴,一路是周家一拨人,有排场的很!旁人看这一行,女眷竟都打扮地如此出众,没有不围看的,这就足够她们心向往之了。
    祯娘听得红豆的话,拿书本子轻轻打了她手背一下道:“我记得你是常常跟着我出门的,既然是这样,还稀罕一次元宵节?忒不像了。况且元宵节走百病原来是为了什么,她们又是为了什么,本来就该让她们收一收心。”
    红豆先是不语,她当然知道祯娘为什么这样说——话说元宵节走百病最常有男女借着幽会,不知道除了多少丑事。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好歹还是两情相悦,不过是世情对此颇有微词罢了。
    最该被痛恨的是另一种,有轻薄男子的,都在灯市里穿来插去,寻香哄气,追踪觅影,调情绰趣,忙忙急急,眼皮上做工夫。只是这却不是为了好好看灯,不过是为了寻摸妇人罢了。待看到有一个好标致的妇人,就在一所捱挤,中间动作不堪入目。抠臀捏手,亲嘴摸胸,讨妇人的便宜。还有剪绺的,掇髻的,掳去首饰,传递去了,人多得紧,扯哪一个讨赔?
    当然,也有的妇人同样不好。风骚的很了,明知道有这样的事儿,到这这一日也要打扮的俏模俏样。不在家坐了,反而出门专门给人占便宜,与汉子们嘲戏,趁此结识两个好男子。再不然,被人称赞一回,心里也觉得可喜可乐。
    周家管束的严格,出门也不是任着她们胡乱走动,就是元宵节观灯走百病也是有帷幕拉着。这般扯了长圈围着,也就不怕街市人挨挨擦擦,不成体面了,所以并没有出过什么丑事,但防微杜渐,敲打一番也该做。
    红豆心里领了祯娘意思,只是嘴上没说罢了,像是没听懂一般笑着岔开道:“我自然是不稀罕的,我见过多少地方的元宵节。扳着指头算,有太仓的、金陵的、太原的、泉州的,各地都见识过了,还欠这个?只不过一些常年出不得门的,还巴巴指望着过节哩!”
    祯娘笑着瞥了她一眼,转而看向她手里,道:“你倒是得闲,管起这种事来了,你别沾手了,让她们与几个管家的婶娘说,不然去找文妈妈,自然有道理——既然这样闲,之前叮嘱你给洪钧的小帽已经得了?”
    红豆手上果然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小帽,上头多是黄豆来大不打眼的洋珠,穿成双凤穿牡丹花样。当面前一粒猫几眼宝石,睛光闪烁,四围又是五色宝石镶着,乃是鸦青、祖母绿之类,只看这顶小帽上的珠宝,也值千来两银子。
    然而祯娘看的却不是上头的珠光宝气,接过红豆手里的小帽,首先就把手放到了里头的里衬摸索。一会儿功夫,把帽子里头摸的仔仔细细,一条线缝也没放过。直到确定到处平整地纹丝合缝,绝没有会让人不舒服的地方才满意。
    于是这就与旁边摇篮里正在看帘子上垂下穗子的洪钧戴上,大小也是正合适,不会太紧,也不会轻易脱开。这时候周洪钥也跑到了摇篮边,看弟弟戴新帽子,轻轻摸了摸上面的珍珠和宝石,有点喜欢。
    周洪钥立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祯娘,祯娘当然熟悉自己的女儿,晓得这是这个小天魔星想要什么的时候就会有的样子——可爱乖巧的不得了,要是不知道的,还真被她唬住了。果然,她大声道:“娘,我也要弟弟这样小帽。”
    祯娘当然不会吝惜一顶小帽,不过她要细细同女儿解释:“这不是娘不给你,只是太没得道理了,你要讲道理啊。那样的小帽儿本来就是你弟弟那般大的孩子戴的,你多大了?要戴的话就要先剃掉头发,不然戴上帽子,你的头发包包鼓出来,难看不难看!”
    若是和她一点一点解释为什么小孩子可以有,她却不能有,那真是解释不尽了。这时候直接告诉她,若要戴帽子,要么鼓出来头发包包,难看!要么把头发剃掉,更难看!那么事情就变得简单了。
    果然,洪钥低头想了想,做出决定,不要小帽子了。看她似乎是强忍着很大的悲伤才做出了这个决定,现在已经蔫哒哒的。祯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对丁香道:“丁香,去把我之前让做的两双鞋拿来。”
    这是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只是大小尺寸不一样。一个是成年女子穿的,一个是小姑娘穿的——真的非常美丽,绣的是鲤鱼戏荷,一尾大红鲤,带着两尾小鲤鱼,一尾是红色,另一尾是墨色的。
    绣艺精美绝伦也就罢了,耀眼的鞋尖上的荷花是用最上等的芙蓉玉雕刻而成,逼真肖似美轮美奂。至于青碧色的荷叶上有滚滚露珠,那是水晶缝上去而成。至于珍珠、珊瑚、玛瑙等串成的穗子坠在鞋子边缘,更是显得繁复精致,放射出莹润的光泽。
    洪钥再不像一个淑女,那也是一个女孩子,对于美丽的衣裳饰物天然就十分喜爱。这时候她围着这两双鞋子转了两圈,激动的眼睛都亮闪闪的了,压着声音问祯娘:“娘,这个,这个是给我的?”
    祯娘摸了摸她头上的小珠花,帮她扶正。把小的那一双鲤鱼戏荷鞋放在了她的手上道:“只有这一双小的是给你的,另外一双是我的。娘可以和洪钥一起穿,到时候都知道我是洪钥的娘了,对不对?”
    洪钥不停地点头,她已经完全被那一双漂亮的鞋子迷住了,而且还能和娘亲穿一样的鞋子!这就是小女孩了,都想和娘亲穿戴一样的东西,从衣裳到胭脂。这时候得到和母亲一样的,但却完全合适的鞋子,这就是周洪钥现在激动起来的原因。
    她翻来覆去地打量,在祯娘怀里指着鞋子上的鲤鱼道:“我知道了,娘,这个就是您,这个小一点儿的红鲤鱼就是我,黑鲤鱼一定是弟弟。所以这就是娘亲带着我和弟弟玩儿——可是爹爹去哪里了?他不和我们一起吗?”
    祯娘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些童稚言语十分可爱,她不会解释当时没有想那么多,而是相当认真地道:“爹爹啊,爹爹平日要去衙门上班,多忙啊!没时间陪咱们一起玩儿。再等一等,等到冬日里的时候他就有空了,我们把他添到新做的衣裳上面。”
    这下周洪钥真的高兴起来,连忙就要换那双新的鲤鱼戏荷鞋,祯娘也陪她一起换上。两个人并排站着,祯娘微微提起裙角,让女儿看到底下两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果然,周洪钥立刻高兴地转了一个圈,真的快高兴死了!
    就连晚间收到外婆答应她的珍珠荷包——也就是拿珍珠像穿珠花一样穿出一个荷包,只有图案处用了别的颜色的宝石。也没有这么高兴!虽然珍珠荷包用的都是上等好珠,价值可比那双鞋子要高。
    顾周氏晓得这一件事后,笑着抱住了外孙女儿,笑着道:“我的儿!你怎么这样招人喜爱?你娘小时候可没得你这样讨喜!你娘小时候是雪泡大的糖果,凉凉的甜甜的,你就是蜂蜜里泡大的软糕,又甜又软!”
    这是晚间时候,祯娘虽然不出门过节,看花灯、走百病等,却不是说就真的不过节了,只是在家里过而已——之前家里就装点地格外不同了,满挂各色花灯,材质各不相同,有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
    一家人吃元宵席的小花厅更是焕然一新,几张小几上设炉瓶三事,是香炉、香盒、箸瓶三样,用这些细细焚着百合宫香。又有各色旧窑小瓶中插瓶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这个原比什么百合宫香费心。
    岁寒三友指的是松枝、竹枝、折枝梅花,这在冬日清供还能想象,本就是应时的东西。而玉堂富贵则是指折枝牡丹或者芍药——名花自古更加娇贵,牡丹和芍药自然如此。若是品种差一些还好,但仔细看花厅里供着的这些都是上品。就是按照天地时令也须得最好的花匠细心□□,何况这冬日在蕴火炕的暖房里,难为挑出这些齐整的。
    一家人吃过晚饭,原来定好的两个女先儿就来了。这也是只一家人,定一班小戏实在太奇怪了,空落落的台前忒没意思。换成女先儿就不一样了,人多也听的有趣味,人少至一个人也有一种不同。
    周洪钥最爱听说书,嫌弃外面去听麻烦,还常常不能听到全套,更别说中间要等待。于是祯娘常常给她找女先儿到家里来说书,想听哪一段就听哪一段,中间还不用等待,别提多痛快了!
    那两个女先儿是因此常常在家里走动的,也很熟悉门道,当即就坐到了两张杌子上。抱了弦子琵琶,又执了板。祯娘低着头问女儿道:“你是咱们家的行家了,你来说今日听什么书!”
    周洪钥皱起眉头,还真是认认真真思索了起来。还一会儿才从犹豫不定里出来,下定决心道:“我原听着的《隋唐演义》已经听了一小半了,但是从中间听爹爹娘亲,还有外婆一定听不好,我们还是直接点了《杨家将》,从头来听!”
    祯娘冲两个女先儿点点头,于是女先儿动起手中的家伙,略动了动,这边说起《杨家将》来。一时便化身宋朝时候,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从两人的叙述里钻了出来。这两个能时常在周家走动不是没有缘故的,她们是属于技艺很好的。
    要知道这《杨家将》的故事多熟悉,几乎到了耳熟能详的地步。这样的故事要能够提起人的兴趣,何止千难万难。然而做得好就是做得好,做不好的人做什么都只会是做不好。
    一些在男子堆里打混的女先儿,就是再简单的评书也能说坏,不过不打紧,本来客人就不是听她们说书的。而有能力的女先儿,哪怕再难也不过就是尔尔,对于她们来说说书就是安生立命的根本,吃饭的技艺,打磨地当然好!
    正听着《杨家将》,忽然有个婆子捧着六盒礼物进来道:“太太,清虚宫的小道长替他师傅送来了这些,说是和天地疏、新春符、谢灶诰这些一起与您。道是望您不嫌弃,凑合着使了。”
    原本周家和这些道士和尚尼姑之类是没得关系的,只因为周世泽和祯娘两个都不是信这些的。因此,平常没有什么多的布施,既然是这样,这些方外之人也就不会有多的超出的客气。
    譬如那些各种节日、年头年末,不是常常会与善信送些礼物。或者是佛寺田地里自己种的红薯,又或是道观里刚刚开过光的护身符,总之都是一些惠而不费的。一面是交好善信,另一方面是隐晦提醒各位善信接下来还请继续虔诚供奉。
    但是顾周氏来了就不一样了,顾周氏本就是各路神佛都信的。如今到了泉州,许多门户都没认齐全,倒是先把几间庙宇道观认好了。她是定时到各家供奉的,所以今岁腊月和正月,家里不知道收了多少那些地方来的东西。
    不过相比之前惠而不费的那些,这一次清虚宫显然是下了大本钱的。祯娘看着里头果子、缎子等,不觉得是遇到了一个厚道的,而是警觉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放在生意场上就叫做所谋甚大!明明是为了得到更高的利益,这才撒下饵来。
    只是祯娘实在想不出一个清虚宫能图谋什么,最多就是让母亲多花一些香油钱罢!想到这点又放松下来,随口问道:“母亲,最近你是去过清虚宫?怎的人送来这个。人家出家人,受他礼物教他费心,只怕不大好。”
    顾周氏这种事总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想也不想立刻道:“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候钥儿不是身上发热,当是要生豆疹了。我就连夜去了清虚宫,在他们那里给钥儿点了一盏长明灯,然后还请了豆疹娘娘。”
    “当时就遇到了一位孙道长,好高深的修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道长为我好好解了一些惑。最后我还说到了,我家新出生了一个哥儿。我是发了愿望的,说是只要母子平安,我记得世泽也是许了的罢?”顾周氏忽然问周世泽。
    周世泽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是很多时候又会随着别人所作所为做出一些事情来。譬如说祯娘生下孩儿,无论是当初的洪钥还是如今的洪钧,他都是发愿了的。事情是这样,于是他并没迟疑,点头道:“确实是的,我许下的是二百四十分醮。”
    说到这里,顾周氏醒悟过来,与祯娘道:“不若你与我外孙子两个母子平安许的愿醮,就叫他打了罢!反正与谁不是与,在他们那里还又有什么——再加上鸿钧寄名的事儿也一并交予他们,你们怎么说?”
    一般小孩子出生之后,父母必定担心会不会夭折。对付这个也有人想了许多办法,其中一种就是依赖神仙佛祖的力量。一些人在孩子降生以后就会给孩子认个干娘,这干娘一般都是各地方的神婆之流。
    还有另外一种,就是在道观寄名,假作小道士一样。不康健的可以防着夭折,康健的也能少了许多祸事——听说这富贵人家的孩儿,天生下来就有小鬼跟着,或捏他一下,或绊他一跤。所以这样人家的孩子才更容易夭折。
    周世泽和祯娘原来是没想过给洪钧寄名什么的,这时候顾周氏提起,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到底没驳顾周氏——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两个人虽然不信怪力乱神的事,但就算是为了让顾周氏图个心安,也是随便她的。
    于是周世泽便道:“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只是到底怎么办还一切要靠着母亲。毕竟我和祯娘在这上头都是不开窍不懂行的,还怕冲撞的神明。譬如到时候要请多少道众,封多少银子的定金等等。”
    顾周氏大约知道要哪些东西,但是到底如何还是要去问一问知情的。还好那小道士没走,正好让小厮叫进来问清楚——那小道士听说顾太太叫他进去,心里心喜,晓得今日能办好师傅说的差事!
    于是进去之后格外小心殷勤,拘束地给磕了头,给他坐的椅子也不坐,只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一边道:“我师傅让我给太太送些许东西,我们出家人没什么好物。师父说这些粗糙东西也不是指望太太使的,太太打量着拿去赏下人罢!”
    顾周氏晓得这些是客气话,忙道:“你们师傅忒客气了,哪里有这样的——罢了,我有个事情问你,你师傅正月里可有空没有?要是没得空,在人家家里说道法,不放他回道观里,那也就算了。”
    那小道士赶紧道:“太太说的什么话!师傅早叮嘱过太太是顶顶虔诚的信众!凭他有什么事儿,也不敢不应承。就是不知道太太的事儿是个什么事儿,我赶紧回观里去,与我师父准备起来。”
    顾周氏不急不忙道:“还是我家这个外孙儿,生下来也有百日多了。原在他出生的时候,我与我这女婿在神仙面前发了愿的,只要我这女儿与他母子平安,便要各去二百四十分清醮。小师傅,你看这些如何安排。”
    然后她又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我家要送这外孙儿去道观里寄名——这也是家里人图他平安,万望神仙多多照拂的意思。这件事和还原一同办了,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安排,花费多少银子。”
    这却不是一概而论的,同样是寄名,同样是还愿,有些大方的千金都有,那可真是道观里的一笔大财。但也有就照着规制来的,那么便是场面再大,道观也赚的有限。于是,两边商议良久,最终才定了下来。
    ^第145章
    到正月二十八日, 想着还愿的顾周氏先使了袁二送了十二石稻米、五百斤黄豆、两石芝麻、一百斤上等官中蜡烛、一百二十斤灯油、三十六斤上等沉檀速香、四十八匹生眼布、一百刀毛边纸做衬施。
    然后又准备了洪钧的寄名礼,是十二端湖州彩缎、六坛绍兴酒、十二只鲜鹅、十二只鲜鸡、十二只鲜鹅、两口生猪、两腔羊肉、十担果馅金饼、一百两银子。到了时辰, 整整齐齐送到了城郊清虚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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