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方的几个儿子都回长安了吗?”皇帝问道。
    郭嘉低头,脸上泛着丝诡异的笑:“因为府中老太太忽而中了风,全都回来了。”
    夏晚还未进殿,先就顿了一顿。这段日子晋王妃孔心竹一直在娘家呆着,因为她的祖母孔老太君忽而犯了中风,据孔家来的人说,只怕不是年前就是年后,府里就该办丧事了。
    正是因此,孔心竹的大哥孔修竹,弟弟孔成竹也都从关东赶了回来,在老太太的榻前尽孝。
    怎么听郭嘉的话,这事儿跟皇帝像是有那么点关系似的?
    皇帝唔了一声,又道:“孔方在关东经营的久了,跟高/丽的往来也急为密切,切记不要打草惊蛇,要惊到了他,真正叫他叛逃到高/丽去,整个关东都得丢。”
    郭嘉一脸阴晦,略狭长的脸在窗外的雪光映衬下,呈着象牙色的冷白,他道:“臣明白。”
    皇帝侧首,仰着脖子,话说的语重心长:“此事就先等孔府老太君天年,待你从宋州回来,徜若孔府第太君还不死,就叫杨喜赐味药过去,给她催催命。”
    郭嘉低声答道:“臣明白。”
    夏晚见郭嘉扶着皇帝站了起来,两人似是要一同出来的样子,旋即转身,直接出了殿。
    晋王妃孔心竹的父亲孔方,也是当年随李极打过江山的老臣,不比孔心竹心直口快,孔方是个有远见,有谋略的将领,在战局尘埃落定之后,他一不要加官进爵,二不要金银美婢,反而请缨,要替皇帝镇守关东门户。
    开国三十多年,关东在孔方的卫戌下,边界稳如磬石,从未起过战火。但同时,关东也由孔方一手把持,连皇帝都插不进手去。
    当然,皇帝忌惮他也不是一日两日。
    听郭嘉和皇帝方才的口气,显然皇帝是下定决心要收回关东兵权,并整个儿铲除孔府一家人了。
    孔方为人如何夏晚不知道,孔心竹为人心直口快,是个直性子,嫁给李燕贞,虽说有个王妃的名衔,可是一边不受李燕贞待见,一边也不受皇后待见,这么些年算得上是守活寡了,真要是覆族之祸,她得多伤心?
    夏晚在殿外的回廊上等了半日,欲要等郭嘉退出来之后问个明白,等来等去等不到他出来,见正好有个自己认识的小内侍从后殿门上出来,拉过来一问,才知道郭嘉早从另一侧退出来,往不远处的青睐殿去了。
    恰正午时分,大雪纷纷扬扬,宫殿与宫殿之间的旷野上北风呼呼儿的刮着,夏晚深一脚浅一脚的,便往青睐殿而去。
    同一时间,李昱霖踏雪进了栖凤宫,本是想避避雪,等雪小了就出宫,回东宫的。
    一袭栗色长貂,疾步上了正殿的台阶,李昱霖忽而止步,身后随行的几个内侍也齐齐止步,屏息听着。
    他疾步下了台阶,穿过相连前后殿的角门,到了后殿东配殿的窗子下,又闭起了眼睛。
    里面除了男女相欢好时的呻/吟,还有个女子娇喘时的哀求:“殿下……嘤……我娘死的太惨了,您可一定要替我娘报仇啊……”
    “小事而已,便你不说,本宫也绝不能容李燕贞一府再在长安猖狂,李燕贞的归乡路,就是他的断头路……”这是太子李承筹的声音,带着呻/吟喘息。
    李昱霖在外的愈久,脸色就愈难看,忽而他抬腿一脚就将门踹开,于众目睽睽之下走了进去。
    这是文贞在宫里的寝殿,宫婢们全叫太子给支开了,屋子里一股酒腥,搀杂着男女行房时的污秽气息。
    若在往日,遇到这种情形,李昱霖一剑就会将那女子给斩了。他有洁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闻男女之间行过房之后,那种带着女子□□腥气的恶臭气息,一闻到就会控制不住自已的手。
    但陆莞莞不同,在文贞这些日子来的调理,保养之下,她跟李昙年至少有了八分相似,再学学走路,步态,神态,她就会有九成的肖似于李昙年,这是给老皇帝备的药,杀不得。
    “父王,东宫的美姬还不够多,叫你非得偷偷摸摸入宫,在自己女儿的宫婢身上下手?”李昱霖抑着怒气道。
    太子搡开陆莞莞站了起来,掸着自己身上的酒渍,恨恨道:“赵明月算个什么东西,你皇爷爷居然让你和文贞陪着李昙年一起去宋州祭她。本宫小时候就经常叫李燕贞欺负,如今你们还得为李昙年所用,你皇爷爷就是个老糊涂,本宫不服,不服。”
    李昱霖望着自己胖乎乎的父亲,无奈收了剑,道:“朝局复杂,皇爷爷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目的,您这样的蠢材既悟不出来,就不要入宫添乱,滚回东宫去。”
    太子虽嘴里叫着不服,到底不敢到皇帝面前去撞霉头,捡起衣服,骂骂咧咧出宫去了。
    李昱霖转而进到皇后宫中,大雪天儿的,殿中一股极浓的药气,皇后有风湿,每逢雪天便要拿药汤泡脚活血的。
    李昱霖开门见山道:“皇祖母,皇爷爷让我和文贞陪李昙年去宋州祭拜明月公主,你觉得他这样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皇后闭着双眼,恨恨道:“宠妾灭妻,抬晋王府而灭东宫的威风,他这是想让李燕贞那个孽种坐他的龙椅吧。”
    李昱霖断然道:“不可能,皇爷爷并没有这个心思。”
    毕竟兵权都在李昱霖手上,显而易见的,东宫稳如磬石,但皇帝宠爱李昙年,让世子替她跑腿,这叫东宫所有人都心里没底儿。
    周后掀了掀眼皮,冷笑道:“那不是正好?趁着去宋州的路上一举除了李昙年,没她在你皇爷爷面前聒躁,晋王府也就彻底完了。”
    李昱霖觉得皇帝此举定然别有深意,而显然,皇后和太子都帮不得他,苦思半晌,他还是打算把李昙年安安稳稳送到宋州去,毕竟于他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求稳,求关东的兵权能够平稳过渡。
    夏晚还是头一回入青睐殿。
    这地方跟别的宫殿不同,虽说依旧是金砖御瓦的建筑,内里陈设却要简陋得多,进了大殿便是疾匆匆满头撞的翰林学士和六科都事们,这是他们的办公之地。
    既不在御前,诸人自然要放浪得多。夏晚进去时,正听见给事中沈钰在骂一个都事:“夜来孤明月,孤你娘的明月,难道不知道明月二字犯了皇上的忌诲?把明月统统给本官改成霜婵去,快滚。”
    恰公主进来,沈钰吓了一跳,立刻出座行礼。
    夏晚笑道:“沈大人不必多礼,但不知郭侍郎的公房在哪一间?”
    沈钰极忙,也不知道郭嘉进来了不曾,指着右侧道:“吾等在宫中值宿,并没有特定的公房,不过郭侍郎当在最里面那一间,公主是要本官带您,还是……”
    外面落雪阵阵,这殿中未燃着地龙,也格外的冷,夏晚瞧见沈钰的手上密密麻麻的生着冻疮,心里也是一叹:于外头的人来说,能在御前行走是多么荣光的一件事儿,可瞧瞧这些可怜的内臣们,一个个满手冻疮,伴君如伴虎,给皇帝做近臣,真不是那么好做的。
    她摆手说了声不必,一个人走了进去。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这是文贞的声音,她方才从太极殿出来,居然没回栖凤宫,而是跑到了青睐殿。
    夏晚本欲转身就走的,再一转念,毕竟孔方孔提督是孔心竹的父亲,也是李燕贞的岳父,与晋王府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皇帝要借郭嘉之手杀孔方,她为了李燕贞和晋王府一府的人,也得将此事问个明白,是以,如今可不是耍小儿脾气的时候。
    屋子里一间红泥炉子上正煮着味道浓郁甜腻的普洱。
    郭嘉站在一摞到顶的陈年奏折之前,正在仔细翻查着什么,而文贞郡主坐在炉子前,芭蕉扇搧着炉火,大抵是在给郭嘉炖茶喝。
    “甜瓜如今的字儿书的是真真儿的好,昨儿我给皇爷爷过目,他看了半晌,竟说,沈钰这字是书的越来越好了。瞧瞧,他竟把甜瓜的字儿看成是沈钰的了。”文贞笑嘻嘻说道。
    郭嘉从折架上抽了本折子出来,背影清清落落,正在埋头翻着:“甜瓜懂事,皆是他娘的教养。”
    听到敲门声,郭嘉以为是六科的都士或者翰林学士们,头也不回,够着高处一本折子:“想进就进,装神弄鬼敲什么门?”
    “侍郎大人这话说的,不请自入难道就不是装神弄鬼了?”夏晚也生气了,厉声道:“本公主有话要与侍郎大人说,但不知您是否有时间?”
    第116章
    郭嘉正在抽折子,蓦然听到夏晚的声音,手一抖,用力过猛,扬天的折子啪啦啦的翻了下来,还好他躲的疾,才没给砸中。
    这些折子本是一沓沓按着正反罗列的,一沓子砸下来,余的也啪啦啦全落了下来。文贞就在折架底下坐着,躲避不及,叫折子砸了满头,两只手还未护住头了,另一沓又砸了下来,若非夏晚眼疾手快把她拉出来,头都要给砸破。
    把这狼狈的俩人从折子堆里救出来,那被砸翻的炉子又起了火,于是六科的都事们又全都涌了进来,扑火的扑火,救折子的救折子。
    夏晚只远远扫了郭嘉一眼便转身出了青睐殿。
    她没有抱手炉的习惯,因见文贞在殿外冻的直搓双手样,遂把自己的手炉递给了文贞。
    文贞叫折子砸掉了满头的簪子,发髻也是散的,正在等她的婢子清霜替自己整理头发,忽而伸手,一把就拉住了夏晚的手:“姐姐,婚是皇爷爷赐的,他是皇上,咱们都得听他的,更何况,便与郭嘉成了亲,我将来定然会对甜瓜好的。”
    夏晚心说,你们谈情说爱,总扯我的甜瓜作甚?
    她道:“文贞,郭添是我儿子,也是你的小外甥,但跟郭嘉无关,你们成亲是你们的事与郭添没有任何干系。”
    文贞像是准备好了要做晚/娘的样子,这叫夏晚觉得愈发好笑,她自打把甜瓜生在地上的那一刻起,就没想过会把他送给任何人呢。
    说罢,她转身,孤身一人便踏进了那纷纷扬扬的细雪之中。
    清霜替文贞理着头发里的灰烬,也是天生的敌对使然,悄声道:“郡主,那郭添是晨曦公主的儿子,您费心费力拿着他的字儿给皇上看,不是替晨曦公主做嫁衣么,何必呢?”
    文贞摇头叹息,苦笑道:“世间最难就是投其所好四个字,你不懂,所以你是傻子。”
    郭嘉如今心里最在意的就是甜瓜,他想听的,是有人跟他说甜瓜,想做的,就只有静静看着自家的小甜瓜越来越健康,书读的书,字写的好。而她时时在郭嘉面前夸赞,说甜瓜的好,才能真真正正走进他心里。
    这就是所谓的,投其所好。
    夏晚踏雪绕到青睐殿后,沿着一条内侍们扫开的雪径正往前走着,便听后面一阵疾促的脚步声,是郭嘉赶来了。
    “这些日子,你为何总是早早就关了门。”他脱了那件弄脏了的紫色官袍,换了件梁清的武弁夫,一路疾行,正在系腰带:“好容易有一回门关的晚,我摸进去,你娘怎的在你床上?”
    他要伴驾,寻常出宫也得到下钥的时候,摸黑跑到晋王府,绕着优昙居的院子直打转,就是进不到屋子里面去。
    每每半夜骑在普宁寺和晋王府相隔的那墙上,像那啸月的狼一般,空有一身利爪,无处下嘴。
    夏晚停在半途,冷冷侧眸,道:“郭侍郎,在水乡镇的时候,我记得经常有人给田狗剩送糖吃,是以惯的他无法无天,整个水乡镇非但没人骂他,人人都还要说声调皮孩子,你道为何?”
    郭嘉道:“田兴旺惯的?”
    夏晚摇头:“非也。是贪图想跟水红儿睡一晚的那些人惯的。”
    盯着郭嘉,她道:“若有人想投你所好,可以,但切记勿要叫人利用了甜瓜。甜瓜的字往后勿要给皇上看,甜瓜的名字,也尽量勿要叫文贞在皇上面前提,皇帝的恩宠是把双刃剑,我受的已经够累,就不希望再把自己的儿子牵扯进去。”
    郭嘉在雪中半眯着眼眸,道:“我不期你竟能看得如此之深。”
    本来,他们来长安只是为了给甜瓜看病而已。郭嘉千防万防,就怕皇帝要见到夏晚,谁知最终没能防得住,此时深陷宫廷,再想抽身已经难了。
    夏晚柔声道:“我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在长安有人照顾也是好事,于你和文贞的婚事,我并没有觉得不悦,只是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孩子。”
    细雪中她轻扭着两只冻青了的手,叫郭嘉想起她当年在水乡镇叫卖山货,亦是这样的细雪,街上连行人都没有,她只穿着件薄单衣,冷成那样,从早站到晚,卖不完就不会走。
    如今她倒不为饿肚子而愁了,可他依旧无法照顾好她。
    夏晚还未忘了正事,刚刚冷完,又得厚着脸皮求这厮:“我得知道,皇上想除孔方孔提督,收他的兵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若有暇,就在此刻说予我听听,可否?”
    郭嘉旋即勾唇,于蒙蒙细雪中笑了起来。相比那老气横气的紫色文官服,这纯白面的武弁服才格外衬他略年青俊秀的脸:“你今夜宿在宫中,待我忙完了,于床上慢慢说予你听。”
    夏晚叫他气了个半死,咬牙切齿道:“郭六畜,如今你可是文贞郡主定了婚的未婚夫,三更半夜再进本公主的闺房,像什么话?”
    郭嘉要不答应皇帝的赐婚,如今已经是只死猫头鹰了。
    他道:“既是公主,或者郡主,你们的婚姻就不仅仅是婚姻本身,而是利益与权力的交换。答应赐婚,只是为了保住我这颗项上人头而已,你该明白的,在甘州剑指李承筹的那一刻,我面对的就是个死局,晚晚,你总得给我时间,让我好破了目前的局。”
    夏晚垂着眸子,遥遥见文贞站在远极处,一众婢子环绕着,也在往这一处看。
    东宫和晋王府,确实是殊死不能立的两派,文贞想把郭嘉给扯过去,除了小女儿情怀的那点爱,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皇帝面前的影响力吧。
    想到这儿,夏晚的心又平了。
    她道:“咱们皆是从水乡镇出来的,是乡里孩子。便你往后与文贞成亲,也勿要忘了李燕贞和晋王府,非是因为权势,也非是因为我和甜瓜,而是因为李燕贞确实曾拯救关西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咱们不能忘了他的恩德。”
    “那你晚上会开窗子吗?”郭嘉最在乎的是这个。
    夏晚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到东宫的太子总算等到了文贞回来,见她光洁的额头上顶着一大块青斑,厉眼扫上她身后的婢子:“你们究竟怎么照顾郡主的,怎么叫她摔了跟头?”
    文贞一把拂开父亲的手,解开裘衣的带子,缓缓坐到了软几上。
    “文贞,皇上让你大哥送李昙年去宋州,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太子急忙问道。
    文贞格外痛苦的闭上眼睛,头摇的拨琅鼓一样:“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要来烦我。”
    太子急的直搓手:“文贞,这于咱们来说很重要,李燕贞是武将,在关西威声振天,他忠诚于皇上,但不会忠诚于为父,毕竟为父曾把李昙年给送走,李燕贞恨为父入骨,等你皇爷爷死了,只怕他连杀为父的心都有,你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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