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信燃尽,手一松,灰烬落地。
    高煦并没在此事分神太久,还有很多公私要务等着他处理,伏案疾笔,一道道命令自外书房发出,直到亥时过半,才堪堪停下。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往后殿行去。
    高煦先看了看安哥儿,这小子睡得香甜,乳母嬷嬷们精神抖擞,认真当差,他满意回屋。
    纪婉青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心有所感,睁开眼,便将高煦眸光柔和的黑眸。
    他进了屋,第一时间先撩起锦帐,看看妻子歇得可好。
    “孤惊着你了?”
    高煦动作很轻,却没想到刚俯身,纪婉青便醒了,他有些懊恼。
    “没呢,我今儿觉轻,自个儿醒了。”至于为什么睡不安稳,夫妻都明白,也无需多提。
    “京营调拨的增援大军,响午便出发,沿路汇合各地班军,蓟州距离京城百余里,急行军一日可至。”
    高煦简单叙说,也免了妻子担忧,“蓟州城城高池深,即便没有增援补给,也能坚守至少两月。”
    “等张为胜大军至,蓟州之危顷刻可解。”
    他给妻子掖了掖被角,温声道:“你莫要起了,孤洗漱便回来。”
    纪婉青心安了不少,等了高煦梳洗宽衣后,他上榻搂着她,“歇了吧。”
    “嗯,殿下快睡了吧”
    明日肯定又得早起上朝,她刚才瞥一眼滴漏,现在已经子时过半了,忙连声催促他阖目休息。
    夫妻相拥而眠,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是隔日早上,二人清醒得却比想象中还要早。
    他们是被惊醒的。
    不过寅正时分,高煦睡下不过一个多时辰,天还黑沉沉的,清宁宫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张德海连爬带滚冲进内殿,急慌慌道:“殿下!殿下!”
    高煦早在来人接近后殿时,就倏地睁开双眼,他顾不上安抚被惊醒的妻子,翻身坐起,沉声问道:“何事?”
    “殿下,林阳来报,刚刚有八百里加急军报抵达宫门。说是……” 张德海声音发颤。
    “说是昨日入夜时分,蓟州城被敌军所破,敌军长驱直入,已逼向京城!”
    “什么?”
    高煦此一惊非同小可,饶是一贯喜怒不行于色的他,撩起锦帐时,也带翻了小几上的暖笼。
    暖笼连同里面的小瓷壶落地,“噼啪”一声粉碎,温水溅了一地,可惜现在已无人顾忌这些。
    极其坚固的一座蓟州城,怎一日就被鞑靼攻破?
    “青儿,孤得先出去一趟。”
    高煦来不及回身安抚妻子,一边披衣一边匆匆往外行去,一行人很快出了后殿。
    “娘娘,老奴伺候您歇下?”
    城破的消息如飓风刮过,让人心惴惴不安,但何嬷嬷依旧强打精神,打算上前伺候主子躺下,“现在不过寅时。”
    “不,我不睡了。”
    曾经身为武将的家眷,纪婉青对战事格外敏感。如今成了太子妃,身份又添一层,这好端端城池被破,她如何能睡得着。
    刚起身换了衣裳,就听见左稍间安哥儿啼哭声起,她勉强定了定神,“把安儿抱过来吧。”
    有儿子分神,也免了胡思乱想。
    纪婉青知道,照顾好自己与儿子,让夫君无后顾之忧,就是能帮的最大忙。但理智始终无法尽数控制情绪,她仍有些坐不住,喂饱了安哥儿,又哄睡了他,她不得不找些事情来做,好分散分散注意力。
    视线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侧屋角,那里有个填漆官皮箱子。
    她眸光定了定,最终将儿子交给何嬷嬷,挥退了屋中所有宫人嬷嬷。
    那个官皮箱子最下层,放着父母留给她的那两样遗物,纪婉青又把它们翻出来了。
    银簪子、兵书,还有那个装簪子的木匣,并排摆在罗汉榻上的小炕几。
    她对着这几样东西苦思冥想。
    这几日,她不是第一次将它们取出来了,她始终怀疑,信笺就藏在里头。
    作为纪宗庆心爱的女儿,纪婉青对父亲为人,其实是很了解的。他若有要紧物事给她,绝不会放在她百般寻摸,都找不到的地方。
    最有可能的,其实还是这三样物事。
    可是在哪里呢?
    纪婉青再次将这几样东西细细摸索一边,甚至连装订兵书的线绳都解了开来。
    很可惜,结果一无所获。
    她微微苦笑,转移注意力成功了,可惜结果依旧让人难以开怀。
    不得已,纪婉青揉了揉眉心后,只能再次动手,打算将这些物事收好。
    正在这时候,门帘外却传来何嬷嬷的声音,“娘娘。”
    “嬷嬷,何事?”
    纪婉青吩咐过,无要事不得打搅,乳母是个很守规矩且有分寸的人,她一怔之后,立即扬声问话。
    何嬷嬷声音很郑重,“方才许统领来报,说是蒋金有信笺交给娘娘。”
    “署名是侯爷的,蒋金嘱咐许统领,一定要亲自交到娘娘手上。”
    第一百零八章
    纪婉青闻言震惊, 能让何嬷嬷称为“侯爷”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的父亲纪宗庆。
    她父亲生前留有信笺给她?
    蒋金是父亲生前心腹,信任到能将私产相托的地步, 若生前有其他要事安排,一并嘱咐, 并不为奇。
    她震惊过后, 心脏狂跳,下意识扫了炕几上的三样遗物一眼。
    几乎是直觉, 纪婉青立即认为,父亲留的信与皇后通敌证据,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快速收拾收拾炕几, 匆匆出门, 往前殿而去。
    许驰虽偶尔伪装太监进宫,但不可否认, 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在后殿召见对方并不合适, 纪婉青便选择前殿一个视野开阔的小花厅。
    花厅的隔扇门, 以及两侧窗扇,悉数打开。前殿的太监宫人虽退地远远的, 但依旧能将花厅内情景一目了然。
    纪婉青屏退簇拥在身畔的宫人嬷嬷, 独身入内。
    许驰也不废话,立即见礼,并将两封信呈上。
    “启禀娘娘,这是蒋金今日早晨交给属下的, 他说,这是纪侯爷临终亲笔所书,一封是给娘娘,而另一份则是给殿下。”
    “据蒋金所言,纪侯爷当时反复嘱咐,这信笺需等五年之后,才能分别交给娘娘与殿下。但蒋金见属下等人,连日来在密室不断翻找,这才提前一年,将信笺取出。”
    纪婉青心跳加速,立即伸手将案上信笺接过,定睛一看。
    这两封信封皮并不新,看着有几年时间,但保存却极为完好。其中一封写了“婉青吾儿亲启”;而另一封则正式很多,上书“皇太子殿下钧启”。
    四年前,纪婉青与高煦并无联系,纪宗庆却各给二人写了一封书信。
    她心乱如麻,匆匆返回后殿,屏退诸仆,这才急不迫待将自己那封打开。
    匆匆浏览一遍,纪婉青伏案痛哭,“爹爹,我的爹爹!”
    纪婉青直觉没出错,纪宗庆写给她的那份书信,确实是有关通敌信笺一事的。
    当年,楚立嵩眼尖,通敌信笺一落地,他立即发现了。大刀急挥,他同时一个俯身,利落将其抄起,揣进怀里。
    很快杀出重围,大军迅速驰援松堡。
    这一路上虽然急赶,但打开信笺这功夫还是有的。这么一看,援军被伏击的之谜立解,甚至连松堡被重兵围困数月也有了解释。
    原来,竟是大周一方有人通敌,为首者,居然是坤宁宫皇后。
    楚立嵩之怒可想而知。
    但怒归怒,艰难局面却已形成,他预计此行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不畏惧战死,却唯恐这信笺就此湮灭,让皇后一党的叛国者逍遥法外。
    但问题是,前面是松堡,后面则是再次紧追过来的鞑靼兵,即便现在派心腹携信离开,也很难成功。
    楚立嵩心里揣着这事,扶住纪宗庆时,心中一动,立即探手入怀将信笺取出,闪电般塞进对方怀里。
    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他也不解释,心念急闪之下,只说了一句,“若连我也战死,恐这回东宫要大伤元气。此时击溃坤宁宫,于东宫于大周,皆极为不利。”
    纪宗庆没有机会再问,因为他听完这句话后,就伤重昏阙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时,楚立嵩已战死,他立即发现这是两封通敌信笺,通敌者分别是皇后以及临江侯。
    对于堂兄与堂姐叛国,纪宗庆是极其愤怒的,他甚至来不及为战死的独子伤感太多,就必须强忍伤痛筹谋开来。
    他强撑一口气折返京城,惦记妻女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此事。
    楚立嵩临终话语之意,他其实很明白。
    皇太子固然贤能英明,但终究年轻,他入朝仅仅三年,根基不算牢固。这回军方势力遭遇打击,对东宫影响是巨大的,皇太子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并发展。
    这时候的东宫,境况是最艰难的。皇帝十分忌惮太子,才一再抬举皇后母子,用以平衡东宫势力。
    四皇子还未长成,坤宁宫暂时无法取代,昌平帝生性多疑,平衡一旦被打破,很容易就引发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太子未必熬不过来,但不论是楚立嵩,还是纪宗庆,都不想冒这个险。
    二人对皇太子很有信心,只要稍稍有一段发展时间,东宫便不可撼动,将立足不败之地。
    因此,楚立嵩建议,先将通敌信笺按下,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一举揭露。反正损失已造成,该为此谋取更好的结果。
    为此,他甚至愿意暂时蒙受冤屈。
    楚立嵩的想法不难懂,但事情到了纪宗庆这里,他想得更多。
    他的伤已无法治好了,生命眼看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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