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陆宴初回府,换下官服,与她一同搭乘马车出门。
    豆苗儿握着他手,不无担忧地望向他:“定国公与圣上那边,你可安抚好了?”
    拍拍她手背,陆宴初宽慰道:“无碍,乔睦伤势基本稳定,再者,陆常让也受了些伤,圣上这个惩处,本就意气用事了些,况且……”陆宴初握紧她手,面上说不出什么意味,没有痛快也没有伤感,“依着陆常让的脾气性格,流放到哪里又有多少区别?倘若他能在这次历练中脱胎换骨,倒也算功德一件。”
    马车轱辘,豆苗儿侧靠在他肩上,一路无言。
    约莫半柱香,马车应声而止。
    豆苗儿坐直身子,看他一眼,随他下车。
    陆文晟与当朝首辅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大家都清楚得很,所以面上难免不自在。
    进了府邸,陆宴初将袖中小药瓶递给陆文晟,他侧站在豆苗儿身前挡住她,面无表情道:“我就不亲眼瞧着了,站在廊下便好。”
    陆文晟眸色暗沉地接下,闭眼点头,引他们入后院。
    站定在距德阳郡主寝房不远的长廊下,豆苗儿目送陆文晟消失在眼帘,才几日,他背影就佝偻了许多。
    这个男人,究竟有多无情,才能一次又一次将枕边人的心狠狠敲碎?
    只不过,今日他是在儿子与夫人中选了儿子。终归到底,陆宴初的娘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内室隐隐传来争吵与瓷瓶破碎的尖锐声,间或女人凄厉的哭喊。
    很快,一切都恢复平静。
    半盏茶后,太医在一个年轻男子催促下背着药箱急急进入。
    豆苗儿冷眼看着,脑中不由幻画出当年陆宴初悲恸的模样,他是不是也曾这样抓着大夫的手,是不是也曾眼眶通红地飞奔进屋,生怕再晚一步便再不能看见娘亲对他露出温和的笑脸。
    第66章
    “我们走!”陆宴初收回视线,面色无悲无喜,语气同样平淡。
    现在就走?豆苗儿秀眉轻拧,抬头看他一眼。
    内里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德阳郡主究竟是死是活,他不弄个明白,能走得安心吗?
    当年陆文晟高中状元定居京城,一心要接他入京,德阳郡主知晓阻拦无用,便想永绝后患,让人带着瓶毒药来到小小的竹安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陆宴初的前程半哄半逼的让他娘饮下此药,幸亏大夫请的及时,他娘身子虽亏损的厉害,却侥幸捡回了半条命。
    如今,同样的药用在德阳郡主身上,也算她自食其果。
    没有犹豫地转身,陆宴初步伐缓慢。
    望着他僵硬背影,豆苗儿迟疑半瞬,抬脚跟上。
    她不知要怎么宽慰他,陆宴初真的想让德阳郡主死吗?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所以……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豆苗儿蓦地驻足,回头望去。
    是陆文晟。
    他一边脸颊红肿,联合先前的动静,不难猜测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看到他们之后,他眸色疲惫地踉跄追过来。
    豆苗儿拉住陆宴初,轻轻握起他手,给他力量和支持。
    “一切都按你所说,分毫不差。”陆文晟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再无人前的意气风发与儒雅,嗓音更是有气无力,精神恹恹的,“太医说她差不多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以后的日子,可能要在床榻上度过,眼睛似乎也看不见了。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常儿那边你给他留一条活路,你答应我了的。”
    “我说话向来作数。”陆宴初目光落在栏外几簇青幽幽的草丛,从头至尾不多看他一眼。
    “好,好……”他嘴上不停重复。
    单独看陆文晟这副模样,确实称得上可怜。
    但若知道他曾造下的孽,又哪里可怜?
    至于德阳郡主的结果,豆苗儿隐隐松了口气。
    德阳郡主是死还是活,说句难听的,她并不那么在意,她曾经对陆宴初母子做出的事情,她绝对不能原谅。
    可她也不希望这件事成为陆宴初心中永远解不开的一个结,现在的情况,对陆宴初来说,或许是最能接受的,对他也是最好的。要是德阳郡主真这么去了,他一定很难放下。
    双方都未再多言,豆苗儿挽着陆宴初,两人撇下陆文晟,沿长廊离开。
    陆文晟原地怔怔站了半晌,只觉头晕耳鸣。
    他双腿僵直地走回房屋,耳畔隐约回荡着大儿子陆友林的哽咽痛哭声。
    完了,他这辈子走到这步,真的全都玩完了。
    得罪了定国公府,陆宴初对他又只有怨愤,圣上更是因此对他厌弃,小心谨慎了几十年,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眨眼间灰飞烟灭,全盘崩溃。
    魂不守舍坐在桌旁,陆文晟愣愣执起凉透了的茶,一口饮下,满腔苦涩。
    “爹,您就这么狠心?”匍匐在床榻边的陆友林猛地起身,他满脸是泪地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德阳郡主,颤抖着走到陆文晟身边,指着他斥责道,“爹,娘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这么多年的夫妻,娘私下为您付出了那么多,您却听那个陆宴初的话逼她喝下这杯毒药,娘如今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爹你好狠的心,您怎么能这样对待……”
    “你懂什么?”手背青筋鼓起,陆文晟再忍不住心中的不甘和愤懑,他目眦欲裂地狠狠将茶杯摔在地上,怒极攻心地瞪着陆友林,反驳他的斥责,“还不是她从小就惯坏了你们两个不孝子,常儿在外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你以为把他抓去大牢关几天打几板子就完了?圣上不高兴,何止是他没命,咱们全家都得受到牵连,你是想眼睁睁看着我们全家都没命是不是?”
    吓了一跳,陆友林后退两步,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娘她是自愿,只有这样,才能给常儿一条活路,你懂吗?”无力拍了下桌面,陆文晟狼狈地跌坐在椅子上,撑着头长叹一声气。
    自愿?
    又哭又笑,陆友林一张脸揪成一团。
    好好的人怎会自愿饮下毒药?若不是被逼,若不是为了常儿……
    娘明明是为了常儿,为了他们才牺牲自己,可爹他做了什么?他只会纵容别人来伤害他们。
    浑浑噩噩走出寝房,陆友林望着绚烂的晚霞,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他们这个家,已经不算家了。
    都是陆宴初,都怪他。
    从他来到京城,爹就变得不对劲,从中秋宫中那场夜宴,他们府邸就成为京城乃至全天下的一个笑柄。
    凭什么?他与常儿只是看不过眼,他们只是受不了那些不知真相的人对他们的鄙夷辱骂。
    陆宴初他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局,不将他们害到家破人亡,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是不是?
    麻木地笔直往前,陆友林似想到什么,灰暗的眸中生出一丝戾气。
    他转身往左疾行,匆匆推开书房大门。
    陆宴初不让他们好过,那他也绝对不能让他好过,他要替常儿报仇,替娘报仇……
    天边晚霞渐渐消散,晚风轻拂,吹来细微凉意。
    走出长廊,豆苗儿抿唇,抬头望向周遭。
    她第一次到这里,加上平时方向感不大好,所以……
    “迷路了?”陆宴初心不在焉随她走了长长一段路,见她此刻停下,他转头望入她清澈的眼睛,柔声问。
    “可能是。”豆苗儿尴尬地小声道,“但感觉并没有走错。”
    陆宴初嘴角弯起极浅的一丝弧度,抬眸逡巡四周,他笃定地往左方指:“走那边。”
    说着,牵起她带她往左面离开。
    豆苗儿紧紧抱住他胳膊,慢慢地,终于卸下心中重担。
    希望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是真的结束了。
    但愿日后,他们一家三口,能好好的平静地过日子,再不会遇到这些糟心至极的坎坷。
    走了会儿,便走出困局。陆宴初指的路果然无比正确。
    两人行到主道,附近有仆人来来往往。
    外面的奴仆不知里头发生的事情,没有自家老爷叮嘱,他们自然不好上来献殷勤。再者德阳郡主向来小气霸道,若让她知道他们刻意讨好首辅大人,莫说生计,只怕半条命都会没了。
    豆苗儿陆宴初对此毫不在意,他们不喜欢这里,脚下步伐很有默契的同时加快。
    “晚膳你想用什么?”并肩往前,豆苗儿仰头看他,轻声道,“今晚无论你想吃什么,我都亲手给你做。”
    “专程为我做?那我得好好想想。”为了不让她担心,陆宴初努力撑起精神,哪怕根本不想开口,哪怕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他还是配合她缓解气氛道,“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想想,毕竟有了福宝,我就没怎么享受过这种待遇。”
    豆苗儿被他说得自责,窘迫道:“哪有?是你从来不对我说。”又默默补充道,“以后我一定兼顾你和福宝,这样好不好?”
    “嗯,我感到荣幸至极。”
    即将走出府邸,两人慢慢说着话,气氛逐渐变得温馨了些。
    豆苗儿使出全身解数,故意转移他注意力。
    她知道他累了,但……
    突然察觉不对,豆苗儿目光不经意往前扫去,心跳陡然漏跳了一拍。
    不知为何,心中有种强烈惶恐不安的直觉。
    前方那个拿着扫帚的小厮,他放大的瞳孔里满是震愕惊诧,而他望着的方向,正是他们这边。
    一切快的不可思议,仿佛只是个瞬间。
    豆苗儿转头的刹那,只看见一个男人拿着冷剑直直朝陆宴初背后刺来。
    刀尖锋利,光线折射在剑刃,寒光四溅。
    清冷的风拂过,豆苗儿来不及多想,猛地从背后用力抱住他。
    “嗤”一声,剑刃入骨。
    豆苗儿面色惨白,疼痛随血液蔓延,许是疼到了极致,她慢慢地没了任何感觉,就是有点儿冷。
    还有耳畔嗡嗡的,什么都听不清,全身气力一点点逝去,连眼皮都撑不住了。
    闭上双眼前,她只看见陆宴初通红的双眼浸满湿润,他双手颤抖地抱着她,眼泪往下坠,翕动的唇似乎在叫她名字。
    她望着他,想说没事,想伸手擦掉他脸上的水渍。
    别哭,这么多人看着,多丢面儿,可……
    努力抬起的手蓦地坠下,豆苗儿再没一丝力气,双眼紧紧阖上。
    “还不快去请御医?”见她突然没了意识,陆宴初猛地朝身后厉吼,他惊恐到极限地紧紧抱住她柔软的身子,又想起来的急急道,“府上太医没走,他还没走,快去请来,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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