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宁的边界被汪洋江水包围,夜色逐渐褪去,火炮仍没有止歇。
    鹰船已经泊船靠岸,水军将领在城墙下眯眼仰视着刚刚架上去的云梯,心中大为畅快。打了六七天,他看准都是同一批士兵在守卫城墙,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把对方拖到连弓都举不起来的地步,不怕大门打不开。
    随着所有火箭齐齐往女墙上射去,青灰的砖面上溅开无数血点,尖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攀爬云梯的士兵有的被大炮血肉模糊地轰下来,有的终于挨到了墙头的旗帜,大力挥砍。
    黎州卫们形容枯槁,打起最后的精神抵挡在墙垛后,手中的刀已辨不出原来的颜色,柄上滑腻难握。
    王遒始在城楼前站了整夜,目眦欲裂,爆发出怒吼:“谁敢后退!给我挡住!”
    “指挥,我们守不住了!”一个被火炮炸断胳膊的伤兵叫道,“他们、他们马上就要爬上来了!他们有五万人,我们现在只剩八百个兄弟!”
    这喊声触动了众人心底的恐惧,旗杆下的士兵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当啷一下,被血染红的长刀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血液从颈口喷涌出来,他的脑袋骨碌碌滚到同伴脚边,双目圆瞪。削掉他头颅的敌人疯狂地持刀横冲直撞,嘴里含混不清地高喊,王遒拿起脚边的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
    新任指挥使满脸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刚欲开口振奋士气,喉头一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第一个闯入城头的士兵身后跟着无数杀红了眼的人,炮弹用尽了,箭也全部射光了,州卫只能用最后的刀剑砍瓜切菜,和迎面扑上来的敌人近身搏斗。
    水军将领在城下高声呼道:“入城前五人不论生死,赏金五两!开门者赏金三两!杀三人以上者通通有赏,今日破城,就是你们加官进爵的时机!”
    他亦攀上云梯,拉出一张弓.弩,对准被包围的指挥使。
    大雨滂沱,远处似有隆隆的巨响,像是野兽用爪子拍打着地面。无根水倾泻而下,木头咯吱咯吱地饱涨,吴邵的视线里白茫一片,他静待片刻,五指发力,几支淬了毒的利箭猝然撕破雨幕,闪电般狠狠刺入湿透的甲胄中。
    熟悉的红色一点点蔓延到盔甲的缝隙里,溢了出来,指挥使膝盖蓦然一软,跪倒在湿淋淋的旗帜前。
    “王大人!”
    “开城门!”
    城头的黎州卫们被堵死在包围圈里,胆战心惊地看着指挥使的身躯慢慢倒下。双脚刚触到石砖的敌方将领抽刀一挥,抓起他的蓬乱的头发往断掉的旗杆上戳去,得意地大笑。
    从城墙的石阶涌下的水军嵌入数百人的方阵,尚存的卫兵背对大门,死守门栓,奈何远远不及对方人多势众。
    “开!”
    王遒死不瞑目地俯视着大批士兵冲进南门。战船在江岸排成一线,书写着“越”字的帆布在雨里猎猎飘扬。
    热血沸腾的水军们将黎州卫赶尽杀绝,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尽头成了修罗场,暗红的血水被雨冲淡,从城门口蜿蜒至房屋脚下。浓重的血腥气漂浮在空中,吴邵踩着堆积如山的尸骨踏进绥陵,环顾四周,召来斥候:
    “城中上千人都在何处?”
    “近城门的屋子无人居住,某等揣测都司衙门和知州府邸留着些官员。”
    吴邵点头,突然目光一凝,“什么声音?”
    他立刻伏地去听,耳朵被震得微微颤动,直起身命道:“都退回船上!山洪要来了!”
    水军们大惊,依照他的指示撤退。绥陵三面环山,方圆不到一里就是陡峭的山崖,城东西有修筑多年的堤坝圩子,年年加固,此时却破堤了?
    县城北高南低,东西狭窄,如果洪水猛灌进城,后果不堪设想。就算是会凫水的人也无法在湍急的大水中逆流而上,更何况浑水里还有无数坚利的石头、树干等物。
    吴邵冷哼道:“看来在今上眼中,这一城百姓还不如蝼蚁,竟用了这么个玉石俱焚的阴损招数!只可惜我们有船,那些平民没有!”
    他当机立断,回到船上分派职责,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黎州卫的尸体就漂了起来。敞开的大门面向宽阔江面,鹰船上的士兵奋力摇橹,趁水势还小等在门口。瞬息间水便大了,街上的房屋淹没在几尺深的水里,隐约听得哭喊阵阵。
    水一寸寸地涨上来,最后变成丈许深。鹰船太大不便行驶,舵手调转方向,抛了四爪锚把船固定在门口,桅杆顺势卡住门顶,堪堪能抵挡汹涌的水流。
    吴邵和同船下属登上连环舟,轻巧的小船沿着街道往上滑行,水路两旁出现了缩在房顶的居民,都扯着嗓子哀嚎。这些居民大多是老人和妇孺,无助地抱在一块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当随着水流漂出门户,从船舷边经过。
    水军们坐在船里,没了砍杀州卫时的血气,静默地盯着两岸恐惧至极的百姓,被他们眼光扫到的人无不紧闭上嘴,压抑呜咽。
    副将低声道:“将军,我们的兵里有一半是祁宁人,这儿……”
    吴邵抬手制止他的话,附耳说了几句。
    “越王殿下恩惠,只要投降,不伤平民百姓!”
    越藩世代打着爱民的旗号,若要在南三省取胜,屠杀平民是大忌。船上早有人等着这句话,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屋顶,担忧自己的家眷没能提前逃出去,在某一处瓦片上哭泣颤抖。
    吴邵明白自己军中那些心思,道:“先去都司衙门,如果萧仁在那,一切好办。”
    祁宁都指挥司在西北角,水积尚浅,衙门外空无一人。
    吴邵下船淌着水跨进门槛,大半石头影壁没在灰黄色的水里,旁边一堆花盆浮浮沉沉,走路甚是麻烦。
    “据说萧仁告假还乡了,不知其他人何时走的。”
    “走?”吴邵斜了眼副将,用刀指了指前面的屋子,“怕是全部被那位给关进地牢,泡的都发皱了。派个人下去看看。”
    众人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竖起汗毛,如果真是这样,今上手段实在太狠。
    过了第一进院落,在耳房里发现几个吊死的仆人,除此之外并无官员。通过游廊进入二堂,议事厅的门从外面锁上,周围乱七八糟。
    “看来这里也没人。”
    吴邵到底谨慎了许多年,见这议事厅建在高高的台阶上,和屋前的水缸平齐,当先走近了,让属下劈开木门。
    “咣当!”
    门后似乎抵了把椅子,清脆地被踢倒。
    踹门的士兵惊叫道:“将军,真有人!”
    吴邵听他这奇怪的语气,猜想这人还活着,还可能不是个官,探身往前一瞅,却登时僵住了。
    议事厅的地毯上漫着层脏水,屋里还是干干净净的,偌大的室内只在堂上坐了个人,女人。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袖口和腰带用银线绣出繁复精致的花纹,端丽的面容没有半丝表情,眼中空无一物。
    就好像她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个躯壳。
    吴邵在原地愣了半晌,喊道:“王妃殿下!”
    竟是越王妃元氏!
    女人静静地坐在官帽椅上,胸口随着呼吸起伏,这时才让人感觉她还活着。
    吴邵带着一帮水军仓促跪下,膝行两步:“王妃失踪已久,王爷日夜忧虑,请殿下跟某等上船,末将马上派人护送殿下回楚州!”
    他瞬间福至心灵,知道越王妃失踪之事的人寥寥无几,传闻那日王府北面燃起大火,丢了软禁的方继,连王妃都不见了。越王对外封锁此事,只道王妃身体有恙不宜出席酒宴、操持家务,暗中不断寻找发妻的下落。方继的顺利逃脱和王妃定然有关联,很有可能是暗卫将王妃掳去,作为人质要挟王爷。
    可现在……这叫什么人质?元氏身上好好的,妆容整洁,仅仅脸色苍白了些,再看不出任何异样。
    吴邵的神经刹那间绷紧,“小心有埋伏!”
    士兵们刚要上前就被这声大喝止住,紧张地组成一个圈,把吴邵围在中央。
    “将军不必如此。”
    元氏突然开口,淡淡道:“这里没有旁人,应该在的都死了,其他的都走了。”
    吴邵松了口气,“末将这就带殿下回去。”
    元氏的嘴唇蠕动了几下,习惯性地扬起唇角,微微笑道:“好。”
    第149章 绿帽子
    水军淌着水进衙门,带了条船出来,船上坐着堂堂越王正妃。
    洪水来势汹汹,此时街道上已然被淹得七零八落,吴邵看了看两边泡汤的房屋,人似乎少了许多。
    “将军,那边有船!”
    吴邵循声望去,只见数艘颇高的船只在南边露出轮廓,那形状似乎有些眼熟,待连环舟驶近,船板上竟站着满满的人。
    他霎时脸色发青,沉沉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白山铁。”
    水军第一日攻城时在江面上远远看到的大型战船,可不就是这些大户雇的渔船!
    副将不明所以:“什么?哪里有白山铁?”
    吴邵斜了眼手下,阴森森地指着船舷上残留的竹筒和空弩:“眼睛都瞎了吗!守城的黎州卫故布疑阵让咱们知难而退,咱们还真就着了他们的道。”
    水军们纷纷恍然大悟,拍着脑袋懊恼被这简单的招数给瞒了过去。绥陵靠江,凭打渔养蚌起家的富户们多多少少供着大船,雇佣许多短工在船上吃住捕捞。这船比真正的白山铁还大些,能装下几十号人,路旁房顶上的人汇成一条线,黑压压地往船上涌。
    “看住。”
    渔船丝毫没有跑的意思,静止在水面上,对攻进城的敌人视若无睹。
    吴邵寻思自己的鹰船正在南门,若渔船从江口进入,定会得到消息,但斥候像是死人一样。那么这些船则是一开始就靠人力拖进城里的……不对,是顺着水流被冲进来!如果他们在炸破的堤坝口准备好,齐刷刷地摆上大船,城中的居民有相当一部分可以获救。
    他接过千里眼,啧啧道:“这么多船,定是从邻县借来的,好大手笔。”
    “将、将军!那边还有船!”
    “什么?”
    吴邵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等看到破破烂烂的小木船时,锁紧了眉头。
    小木船从弯弯曲曲的街道里滑出,陈旧的外观和他们所乘的连环舟依稀相似。
    “看来黎州卫开了库房,将这八百年不用的玩意拿出来救命了。”吴邵站在船头,注目良久,喉咙如梗着根刺:“今上费这番功夫,救的人还抵不上溺亡的,到底心狠。”
    底下突然冒出骚动,原来是一个士兵挣扎着跳下水,被抓了回来。
    ”将军、将军!小人的妻子老母都在那边的墙头,请您允了小人去帮他们一把,您……您救救他们吧!”
    吴邵冷哼一声:“进城不伤百姓是越王殿下的恩惠,本将已经仁至义尽,若是谁都要帮,还打进城做什么!”
    士兵涕泪横流地被拖走,他高声喝道:“你们是南安的兵,这里是祁宁,是我们要攻占的地方,每月的军饷都白发了不成?你们的亲眷若是死里逃生跳上船,本将断不会把他们怎么样,若是逃不出去,那也只能认了!”
    不少士兵看着瓦片上的身影心里发怵,哭声雷声雨声交织着混作一片,有人低低嘀咕了几句:“这不是打了自家人嘛。 ”
    吴邵自然明白士兵们的顾虑,奈何南安本地的兵源都充旱兵去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水军训练艰苦,只有迫于生计的外地人愿意赌上性命。黎州卫已被杀个干净,当务之急是控制住绥陵城里的百姓,传书给越藩,再做下一步定夺。
    依他的意思,是查明剩余五千黎州卫去向之后交由两万四千祁宁州卫开工,汛期刚刚才到,后头的雨水会越来越多,在山地之间行船极为不便。
    “分批人去那边的船上看看是否有藏匿的黎州卫,发现了就立刻处置。”
    “是!”
    他觉得一切都差强人意时,身后突然传来副将的禀报,说王妃请他过去。
    纵然是地位尊贵的王妃,吴邵也不得不生出“女人就是麻烦”的想法,事事要顾及到柔弱的元氏,不仅影响到他在军中的威严,说不定在战术上都会被指手画脚。传闻王妃最是贤德温良,要是看了血腥场面之后勒令他停手可怎么办?他听从王爷的命令,但也不能在五万人跟前弃王妃于不顾啊。
    还是紧早送走了好。
    端坐在船上的元氏以袖掩口咳嗽了几下,道:“将军要如何处置这城平民?”
    他翻了个白眼,果然是妇人之仁,“王爷吩咐不伤他们性命。殿下放心,末将已修书给王爷,您不日就能回府养病了。”
    元氏似是很不习惯船上颠簸,纤眉微蹙,水眸轻敛,那身华贵的衣裙都湿透了,不知是雨还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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