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宫闱,冉猊香只在心里感叹,才过了八年,那被付之一炬的绥宫竟比原先更气派。
    殿宇群落各抱地势,有遮天蔽日的雄伟;各个宫殿檐牙高啄,檐头上面雕刻的皆是鸱吻獬豸一类的神兽,让人只觉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天家尊严。
    只是纵然入了宫,椒房殿也是宫中重地,寻常人去不得,所以她们有如无头苍蝇般在掖庭跪着。
    就算此刻宫人都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无人顾及她们,温思和冉猊香二人却再没了言语。
    冉猊香在心底细细地梳理了一遍这件事,此刻太史令给魏叶初定的罪是月氏王女上身冲撞了皇后娘娘,这是滔天之罪。
    因为月氏王女是宫中人人都忌讳的、害了将近整个皇族的红颜祸水,是大绥人人意欲得而诛之的女人。
    若说能救叶初的人,必然也只有辛戡了。
    只是辛戡怕是只会隔岸观火吧,自古帝王皆薄幸,辛戡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冉猊香在心里盘算这些的时候,她看见了一角烟灰色的布料,带着淡淡的月麟香。
    冉猊香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将头叩在地下,轻轻地,带着些许凄惶地求他道:“将军,请您救救荣采女。”
    萧望尘对冉猊香未曾抬头便认出是他有点意外,但他与方才同冉猊香漫步月下时判若两人,他只是拂去了她的手,疏远地说道:“请娘子自重,慎言。”
    冉猊香听到他的回答,蓦地一抬头,却在泪眼朦胧处看见了在不远转角边一个身着藤花刺绣襦裙的明艳少女。
    她的几缕乌发因一路匆匆赶来而散在鬓间,一支玳瑁簪松垮地簪于发间,反而更显出额前花钿的娇媚。
    温思在一旁轻轻提点她:“这是昌仪郡主。”说完,就与冉猊香一同行跪拜大礼。
    而顾锦书却顾不上二人,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行色匆匆地往椒房殿走去。冉猊香看着顾锦书一袭散花裙在丹墀上逶迤开去,翩若惊鸿。可她却在她的衣袂掠过她的一刹那,闻到了那熟悉的月麟香,终究是轻笑一声,将心头的热忱一点一点掩埋下去。
    温思提她拭去方才的泪痕,刚才见冉猊香泪水涟涟,心里也不禁酸楚起来,只是怔怔地向冉猊香重复着一句话:“救不了啊,谁也救不了叶初啊……”
    冉猊香抬头看星子,星子依旧熠熠闪光,如同一切都未曾发生过。漫天星光粲然而无辜,那么靠星象而齐家的太史令,又为何要拿星象害人呢?
    只是惋惜终究只在她脸上维持了须臾,继而她又沉静地埋下了头,听更漏迢递,等待着天明。
    “你们是舞坊中其他的伎子吧。”儒雅的男声入耳,辛鸿绶赤带,冠两梁,是皇家气派,但却因俊美的容颜让人联想到谪仙。
    人人都道辛氏皇族是夏王大禹的后裔,有着极高贵的血统。所以皇族中不论男子亦或女子,都有着最撩人的容颜。今日众人见了辛鸿,才知坊间所传不虚。
    “不必跪着,你们无错。这宫里每个人都不糊涂,所以你们也不必担心陛下娘娘会迁怒于你们。”说着他看向同样跪在一旁的齐青云,说道,“齐大人,这般草木皆兵又是何苦,这群舞伎们怕都是被你从睡梦里叫醒的吧。”
    齐青云赧然的哂笑,答道:“殿下言重,娘娘凤体不适,臣等自然心有惶惶。荣采女原是臣舞坊里的人,如今冲撞了娘娘,为臣为奴的也难辞其咎。殿下宽宏,不言臣下过错,臣代沧浪楼谢殿下英明。”
    辛鸿平日里听惯了谄媚的话,便有些不耐烦,只摆摆手对舞伎们说道:“罢了,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他又转向齐青云,说道:“齐大人以后无诏,还是不要进宫的好。皇宫有皇宫的规矩,齐大人这阵仗,可是忘了规矩?”
    齐青云听得直冒冷汗,连忙说道:“臣不敢。”
    辛鸿只在心中嗤他一副佞臣的嘴脸,也便不再理会他。
    舞伎们一个个起身谢恩,冉猊香却突然觉得喉咙痒痒的,便止不住地一阵咳嗽,咳得面色发红,一双眼眸处有些湿润,反教她的眉目更添媚态。
    冉猊香顺了一口气,忙向辛鸿请罪道:“婢子失态,殿下恕罪。”
    辛鸿看着她的脸,似乎在想些什么,但随即又关切地问道:“可是吹了风受凉了?要不是孤现在让你们回去,恐怕这会儿你们还陪着你们坊主跪着呢。”
    说完,他又睨了齐青云一眼。
    “婢子无妨,殿下也切莫责怪齐大人。”冉猊香见辛鸿并不待见齐青云,便也决计不提魏叶初的事情。
    “咳成这样还无妨?”辛鸿语气突然又温和下来,说道,“南宫大人今日在宫中当值,这会母后那儿人手也多,现在他应是在太医院当差。这样吧,华离,你现在去趟太医院,叫南宫大人来一趟博望苑。这位娘子,你先同我一道去博望苑。毕竟是在宫中感染风寒的,让你这样回去,孤也不放心。其余人,都散了吧。”
    辛鸿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冉猊香加以优待,分明是对冉猊香的偏倚。
    博望苑是太子的府邸,南宫素谦又是绥宫的太医令,这般昭然若揭的动机,不正是暗示着他对冉猊香有意吗?
    一众舞伎有心栽花花不开,却暗自歆羡冉猊香此无心之举却插柳成荫。
    冉猊香顺从地跟在辛鸿身后,明白自己还是赌对了这一次。
    当萧望尘疏远地拒绝她的那一刻,她才开始反省如今的自己越来越感情用事,反倒错失了许多让自己日后平步青云的良机。
    而当她在看见辛鸿的那一刻,才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如今煞费苦心地揣度人心,不如有朝一日让别人来战战兢兢地迎合自己的喜怒。
    辛鸿突然回过头,他的贴身侍从华离替他掌着灯,烛光就这样映在他脸上,他有些瘦,但光影形成的阴翳使他的五官更显深邃。
    这时候冉猊香却有些迷离地想起她醉酒时误喊“冠玉”的萧望尘,觉得他比辛鸿更多些英气,便不禁在脑中暗讽自己也不过是好色之徒。
    “你是沧浪楼新来的舞伎?”辛鸿问道。
    冉猊香被他拉回了思绪,点点头答道:“婢子冉猊香,与姨娘一同初至长安。”
    辛鸿凝视着她盈盈的眼波,见她睫毛长如蝶翼,似是想起什么地说道:“孤有一个妹妹,她的睫毛也十分好看,卷翘得就像蝶翼,她是孤见过最美的女子。”
    冉猊香却只低头轻轻“噢”了一声,问道:“殿下天人之姿,想必景仪、姝仪二位公主也有闭月羞花之貌,是吗?”
    冉猊香说完,便看向辛鸿。辛鸿正欲作答,却被一旁的华离打断。
    “殿下,到了,奴婢这就带着冉娘子去春晓居安置。这么迟了,殿下想必是想让冉娘子宿在博望苑中的吧。”
    辛鸿点点头,然后对一旁的冉猊香说道:“就按华内侍说的来。你先去春晓居的等着南宫大人,等他煎好药你服下便睡吧,晚些起床不打紧的。孤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又对华离吩咐道:“好好照顾冉娘子,有事便去禀告太子妃。”
    随后冉猊香诚惶诚恐地接受了南宫素谦的把脉问诊。因着隔了一道珠帘,冉猊香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指尖的冰凉让自己觉得恍如隔世。
    南宫素谦笃信老庄之道,又善于保养,所以年逾古稀他依旧神清气爽。
    南宫素谦一边提笔写药方,一边说道:“娘子身上还有酒味,夜来风大,感染风寒也不足为奇。只是若要细细评判这脉案,娘子咳得如此厉害,也不乏思虑过甚的影响。‘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娘子切莫多思多虑,才是良方。”
    冉猊香只是“嗯”了一声,心里却想着齐物逍遥哪有这般容易,一切皆是冷暖自知。
    南宫素谦的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所以冉猊香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
    冉猊香一边暗自责怪自己贪睡误了时辰,一边又急匆匆地洗漱。
    “冉娘子,让婢子替您梳吧。这头发,篦子上沾些桂花油梳起来最柔顺。”
    娉容是白婉秾身边最得力的侍女,她梳着垂云髻,爽利又不失婉约。
    冉猊香自是推却,对她说道:“你我同做奴仆,哪有你伺候我的道理呢?”
    冉猊香原以为娉容不过是为着趋炎附势,见自己受得太子青眼,便忍不住来巴结。
    可是她没想到娉容却回答道:“是我们娘娘叫我来伺候您的。太子妃娘娘对殿下照顾的人,自然也会多些照顾的。更何况华内侍今早禀过我们娘娘,说是殿下吩咐要好好照顾您,婢子不敢不从啊。”
    冉猊香的嘴角漾起一阵浅笑,接过她手中的篦子,说道:“你伺候我,我反倒感到局促,殿下既然想让我在博望苑过得舒心,自然是不会让我做这些局促的事的。你我皆出身清贫,你会做的事,我也一定是会的。”
    冉猊香不知娉容的到来是白婉秾的示威还是示好,所以也不敢轻易向她打听叶初的事,以免惹火上身。
    可娉容却仿佛猜中了冉猊香的心思,问道:“娘子怕是在想荣采女的事吧?
    她继续说道:“娘子放心,此厢无旁人,婢子也明白您的心。听说昨日是昌仪郡主亲自求的陛下,说中宫娘娘凤体违和,宫中不宜见血腥,不如让神明感化妖女,也算是为皇后积福了。所以,昨日荣采女挨了三十鞭,便被送入了大兴善寺,为先皇先皇后诵经赎罪。”
    “是昌仪郡主求的啊……”冉猊香愣了许久,才问道。
    娉容笑笑,回答道:“皇后没有女儿,只有太子一个儿子,所以对郡主是极其疼爱。皇后疼爱郡主,皇上也没有不疼爱的理由。所以自然是郡主去求,陛下才能对荣采女网开一面。”
    冉猊香不语,只是对着镜子将最后一根钗子插入云鬓。娉容又开口说道:“娘子不必拘束,郡主也说了,你日后是要教她跳舞的,所以自然也是殿下娘娘的贵。娘娘也吩咐了,娘子若是想走,不必拘泥于礼数向宫里人辞行,让华内侍派人送你出宫就行了。”
    说完,娉容又笑笑:“娘子说与婢子是一类人,婢子初入宫闱时也确是怕生得很。娘娘这样为娘子着想,确实是娘子的福气呢。”
    “猊香本就是至微至陋之人,如今幸蒙殿下与娘娘的照顾,已是感激不尽。时辰已晚,也不方便叨扰,猊香告辞。”
    “冉娘子别急,让华内侍带您出宫,这绥宫布局曲曲折折,怕是娘子会迷路。”
    冉猊香摇摇头,答道:“华内侍忙了一夜,我还记得昨日的来路,不必麻烦。”
    冉猊香明白娉容分明是不希望自己留在博望苑的,更何况她还不知白婉秾性情如何。
    既然萧望尘让她去教顾锦书跳舞,那也不妨把这件事暂行搁置。反正入了顾府,离入宫也不会是遥不可及。
    所以冉猊香回答得很是干脆,愣是让娉容在她脸上找不出一丝对博望苑的不舍。
    至于绥宫的路,再曲折萦迂,她也不会迷路的。
    回到沧浪楼,冉猊香沐浴更衣后又沉沉睡去,醒来时已是夜里。
    又是一个星汉灿烂的夜,冉猊香悬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玉”。
    写完后,她又把它们一个个都划掉。如此反反复复至手腕酸痛了,才扔下笔,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门限上看那株欲开未开的辛夷花。
    她一袭月白色单衣,着素履,饰素钗,又因脸色在夜里被风吹得苍白,就如同她笔下的“玉”,纯净而不染尘埃。
    “迟迟。”
    冉猊香听到了记忆中封存了许久的自己的小字,便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咽地喊道:“姨娘……”
    颜知洲叹了口气,将手里为她备着的一件深衣提她披上。
    “姨娘,在清河的时候,我日日思念长安,想爹娘,想小涯,想……想恭玉。可如今他们一个个的,在哪呢?长安城这么大,我只觉得孤寂得很。”
    颜知洲知道冉猊香素来心性坚强,若不是今日唤她一声“迟迟”,让她想起那个曾经人人喜欢的垂髫稚子,她也不会突然变得这样脆弱。
    “迟迟,今年你十七了,若是你爹娘还在,定是要忙着替你选个好人家了。可是如今,你的每一步,都迈向哪里呢?指望着太子,有结果吗?迟迟,我与你爹娘一样,终究是不希望你如此辛苦地活着的。”
    在清河时,颜知洲不会对冉猊香的所作所为多说一句。
    她向来知道冉猊香想的是有朝一日去长安,在绥宫中找到自己真正的位置。
    只是到了长安,颜知洲却突然害怕起了宫中翻云覆雨的权谋,害怕起了趋炎附势的诡谲风波。
    她既希望冉猊香有朝一日可以得偿所愿,不必如此辛苦地步步为营,又不希望她在这些勾心斗角中受到伤害。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冉猊香是她自十八岁丧夫那年,独自一个人带了八年的孩子。她们之间年龄差距不大,但颜知洲一直把冉猊香当做无论何时何地都需要自己守护的孩子。
    颜知洲的心思,冉猊香懂,但她更清楚的是,颜知洲在内心深处,或许比自己更渴望让自己进宫。她和她,始终是一样的心思。
    “姨娘,如今我入顾府,并不是让自己有朝一日骑虎难下,而是要一步步请君入瓮。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凤凰浴火,涅槃重生。只是太子妃的性情我们尚且未知,如今能倚靠的,便是比二位公主说话更有分量的昌仪郡主。顾锦书是一阵东风,必能助我上青云。”
    颜知洲听着冉猊香的话,却突然问道:“迟迟,我以前一直在想着你长大后的样子,只是突然我觉得,你怎么同幼时变化了这么多?”
    “无父无母,唯以自强。”
    冉猊香虽然只说了八个字,却让颜知洲有点失望。
    她本来想说“你还有我”,但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颜知洲心里明白,她终究还是对她心存芥蒂。
    “姨娘,我只想与你执手宏图。”
    颜知洲看着冉猊香眼底的波澜,点点头回答道:“好。”
    天下,天下,男儿誓要洒热血于战场,女子欲从宫闱走入庙堂。一幅由权力织就的江山如画,从此逐鹿四方,究竟会成就谁的荡气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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