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章失笑,“老师何必同我客气。”
    姚文达看他一眼,“你还肯叫我一声老师?我在朝上弹劾你的妹妹。”
    傅云章淡笑道:“我知道,老师也很喜欢云哥,您肯定不想害她。”
    姚文达沉默不语。
    傅云章说:“老师担心事情闹得不可收拾,所以第一个反对此事,给云哥留一条退路。王阁老他们对云哥没多少情分,您不同,您看着她长大。”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庭院里几株老树光秃秃的,还没发芽,枝干枯瘦。
    对坐半晌后,姚文达忽然抄起一本书,朝傅云章身上砸过去。
    “混账!这么大的事,你们是怎么瞒天过海的?!云哥是女子,你知不知道她要承担多少风险?!朝堂内外,多少人会针对她,取笑她,欺负她,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应付得过来?”
    姚文达越说越气,站起身,继续拿书案上的书砸傅云章。
    “她是女子,现在官也做了,名声也有了,该让她功成身退了,还让她待在朝堂上,这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吗?还不如让她进宫当贵妃,至少后半辈子有着落。”
    傅云章坐着,一动不动,任姚文达发脾气。
    打了半天,傅云章面色不变,姚文达先打累了,叉着腰,气喘吁吁。
    “老师。”
    傅云章抬起头,眸光平静而又深邃。
    “云哥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让她接着走下去吧,可以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为什么不能有女巡抚?”
    姚文达抛开手里的书,捶捶腰,不说话。
    傅云章认识姚文达多年,深知对方的脾性。
    这些天要不是他在暗中控制事态,早就有人冲进姚家闹事了。那样的话,看热闹的人固然解气,但对英姐不利。
    他控制舆论,也控制所有参与舆论的人。
    是时候让事情有个了解了。
    再酝酿下去,随时可能脱离他们的控制。
    傅云章站起身,斟了杯茶,送到姚文达手边,轻声问:“老师,如果师母还在世,您觉得她会支持云哥吗?”
    姚文达神情僵住。
    老婆子没读过什么书,看不懂文戏,不过花木兰、杨家将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她能看明白。
    她喜欢花木兰吗?
    姚文达不知道,老婆子没说过。
    他只知道,老婆子每天从早忙到晚,地里的活是她干,家里的活也是她干。
    她每天辛劳,他过意不去,拉着老婆子的手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老婆子笑着说,只要他肯上进,她不怕苦。和其他家里一堆糟心事的姐妹比起来,她过得很快活。
    有一次,老婆子回娘家小住,回家以后朝他诉苦。
    “当女人苦啊!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只有那一次。
    如果老婆子还在世……
    虽然她没说过,但姚文达知道,她一定支持云哥。
    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婆子。
    姚文达坐在书案前,潸然泪下。
    ……
    范宅。
    阁老范维屏回到家中,脱下官服,躺在罗汉床上小憩,丫鬟跪在一边为他捶腿。
    仆人走进来,“阁老,老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范维屏嗯了一声,起身,到了正院,却没看到范母赵善姐。
    丫鬟领着他去书房,“老夫人在作画。”
    赵善姐擅画,是湖广出了名的闺阁女画家。当年范家老爷去世后,孤儿寡母艰苦度日,家徒四壁,范维屏读书进举的花费,都是用母亲的画换来的,他感激母亲的养育之恩,对母亲很孝顺。
    书房里,一头银发的赵善姐站在书案前,手里拈了一支笔,细细勾勒一丛兰花。
    范维屏没敢吭声,站在一边等。
    赵善姐画完几笔,淡淡道:“我已经命人收拾行李,过几日,我要南下。”
    范维屏一惊,试探着问:“母亲,您要回乡?”
    赵善姐摇摇头,搁下笔,走到盆架前洗手,丫头小心伺候,帮她擦干手上的水滴。
    她的手保养得很好,指节修长柔韧,指甲浑圆。
    虽然年老,却依旧精神矍铄,眼神明亮。
    赵善姐坐在书案前的大圈椅上,喝口茶,“不,我要去荆襄。”
    范维屏愣住了。
    “荆襄?”
    “不错。我听琬姐说,荆襄开设学堂,专门招收女子,教授女子技艺。有的教织绣,有的教养蚕,有的教算账,有的教医术,有的教庖厨……我可以教她们绘画。”
    范维屏皱了皱眉,母亲如今儿孙绕膝,应该颐养天年,含饴弄孙才对,他知道母亲喜欢画画,但自己如今已经是阁老了,母亲用不着辛苦持家,想要收徒弟,就和以前一样,在家教几个女学生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荆襄?
    那可是个民风彪悍、又穷又破的地方,傅云英招抚流民,兴建市镇,才不过开了个头,母亲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母亲,琬姐、琴姐都成婚了,您还可以再招别的女学生,用不着去那么远。”
    赵善姐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挥挥手,支开丫鬟。
    丫鬟们躬身退出去。
    “儿啊,湖广的人都知道,娘当年待字闺中,家中贫苦,出不起嫁妆,无人敢娶。后来娘一个月内画就一箱工笔画,范家欣喜若狂,将我娶进家门……”
    赵善姐回忆往事,双眼微微眯起,皱纹深刻。
    范维屏认真听着。
    赵善姐嗤笑,“世人都喜欢听好故事……一个月画一箱子工笔画,可能吗?”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儿啊,娘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富裕。赵家是望族,我们虽然是庶出的远支,也不至于吃不饱饭。可我摊上了一个好赌的兄弟,他把家产给败光了,包括我祖父留给我的嫁妆。”
    说到这,赵善姐冷笑。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的绝望和无助。
    “我娘偏心我兄弟,因为我是女儿,我兄弟是儿子,凡事我都得让一步。我兄弟把我的嫁妆挥霍光了,我娘不心疼我,还继续变卖田产给我兄弟还债,逼我卖画,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小,可我师从名士,一幅画可以卖十两银子。我娘、我兄弟、我嫂子,所有人都逼我,如果我不画,他们就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大冷的天,罚我跪在石砖地上……”
    “娘!”听到这里,范维屏眼圈发红,站了起来,“您怎么从来没告诉我这些!”
    赵善姐淡淡一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说的。”
    范维屏叹口气。
    赵善姐接着道:“后来我的画出名了,要价更高,我兄弟和我嫂子怕我嫁人以后不管娘家,一边卖画,一边装穷,谁来求亲,就狮子大开口,要几万两彩礼。我兄弟要把我嫁给我嫂子的弟弟,那样我一辈子都得听他的话。范家原本和我们家定了亲,见我娘贪婪,老太太气得倒仰,要悔亲。”
    “我知道,如果我不嫁出去,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兄弟和嫂子的控制。我兄弟还是好赌,经常不在家,我娘和我嫂子看着我,不让我出门。我一边画客商定的画,一边偷偷画自己的画,然后把画藏起来……就为了这,我眼睛都要熬瞎了……等我攒够一箱子画,范家人再来谈亲事的时候,我骗走丫鬟,冲到正堂,把一箱子画倒出来给他们看,告诉范家人,这就是我的嫁妆。”
    时至今日,赵善姐还记得那天冲进堂屋的情景。
    哗啦啦一声,她当着所有人的面,翻开一直藏在床底下的黑棋箱子,把画全都倒出来。
    她知道,那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动作慢了,自己可能被拉进去,那以后,她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范家人看到那一箱子工笔画,喜不自胜,而母亲和兄弟目瞪口呆。
    当年的痛苦和辛酸,是多么沉重,如今说来,不过是几句话而已。
    赵善姐那时候只有十几岁,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什么见识,胆子小,性情老实本分。
    对她来说,鼓起勇气反抗家人,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直到成功摆脱母亲兄弟,嫁进范家,她才感觉到后怕。
    世人不知她的艰辛,都把那一箱子画当成雅事传唱,说她家贫苦,她埋头作画,于一个月内凑够嫁妆。
    范家妯娌拿这事问她,她笑而不语,没有多说。
    说出来有什么用?妯娌们也许会同情她,怜惜她,然后转头就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
    嫁入范家后,她怕范家人也和娘家人一样贪婪,借口忙于家务,不再作画。
    她画怕了,看到画笔就恶心。
    直到丈夫逝世,为了养家糊口,供儿子读书,她才再度拿起画笔。
    没有娘家兄弟,没有夫家,她为自己画,为儿子画,她靠自己的双手养活一家人,这一次,她真正爱上自己的画。
    赵善姐说完,范维屏已是泣不成声。
    他站起身,跪倒在母亲膝前,哽咽道,“娘,儿子不孝,不知道您当年吃了那么苦头……”
    赵善姐眼圈也红了,抬起手,轻抚儿子的脸。
    “我儿,娘这辈子养大你,让你做官,看你成家立业,娘很满足,可娘能做的远不止于此。以前三叔曾想让我收云哥当学生,我拒绝了,那时娘不知道她是小娘子,要是知道,娘早就收她为徒了。”
    她长舒一口气,神色怅惘。
    片刻后,她又笑了。
    “索性现在还不算晚,傅云英能够以女子之身为官,杨玉娘能以女子之身驰骋沙场,娘虽然年纪大了,并不服老!不能输给两个后生。荆襄学堂收的女学生一大半是没人要的孤儿,娘想过去教她们画画,如果有好苗子,就收她当学生,把一身技艺传授给她。”
    她站起身,望着书案上自己刚刚画好的兰花图。
    “我是你的娘,我知道你孝顺,想让我颐养天年……可我还是赵善姐,我是女画家,我这一生,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是她自己,赵善姐。
    范维屏泪眼朦胧,跪在地上,仰望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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