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对望了很久。
    情、潮无声涌动。
    他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火热的吻雨点似的,密密麻麻落在她颈边。
    她双手被他扣着,细细喘息,彻底敞开自己。
    一室旖旎。
    ……
    崔宅。
    庭院里依旧是那几株柿子树。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春暖花开,柳丝轻拂,柿子树还没长出新叶,枝干光秃秃的。
    崔南轩站在树下,仰望柿子树,青绿色的树皮上有一道道圆疤,得等到夏季,柿子树才能枝叶蓊郁。
    年年都结柿子,成熟的时候一枚枚红透烂熟,挂在枝头,像点了一盏盏小巧的红灯笼。
    她不在,不会再有人提着竹篓子,眼巴巴守在树下,等着他架起梯子上树摘柿子。
    也不会再有人因为他夜里咳嗽几声就守在小火炉前煮冰糖炖梨,知道他不喜欢酸,加很多很多雪花洋糖。
    更不会有人偷偷收藏他的文章,连他在酒桌应酬的时候随意写给其他人的诗也按着日期抄录下来,认真地写下评语……
    崔南轩低头,翻开手中一本手抄本。
    抄本放了十多年,即使精心存放,纸页还是泛黄了。
    他视线落在其中一页上,手指轻抚那几个娟秀的字:吾夫才高八斗。
    短短六个字的评语。
    可以想见,她伏案窗前,写下这一句话时,嘴角一定微微翘着,眉眼弯弯,带着自豪和骄傲,还有点欣喜,有点敬佩。
    有人走到崔南轩身后,“阁老,宫里来人了。”
    他似乎没听到,出了一会儿神。
    来人屏气凝神,不敢催促。
    片刻后,崔南轩合起抄本,收进袖子里。
    坐轿子进宫,走过巷子时,可以听见外面市井百姓在大声讨论傅云英。
    轿子拐弯的时候,他让轿夫停下来,拨开车帘一角,侧耳细听。
    最近《女钦差》的戏和书风靡大江南北,因人人都知道这戏写的是傅云英,朝中大臣也背着人偷偷让家中下仆买书。崔南轩自然也看了,他能一目十行,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基本复述出大部分唱词。
    外面的人嘻嘻哈哈,把傅云英和花木兰作比较,夸她孝顺,为完成父亲的遗愿女扮男装。
    这肯定是傅云章放出来的消息,让傅云英当一个孝女,接受她身份的人会更多。
    至今都没人当众拿污言秽语诋毁她,这也必定有他们的功劳。
    崔南轩不大在乎名声,但他明白对傅云英来说不一样,她是女子,身份暴露后必须先占一个好名声。
    如此才能一劳永逸,真正以女子的身份站稳脚跟。
    经历这场风波,她能够无所顾忌地做一个女巡抚。
    崔南轩忽然眯了眯眼睛。
    难怪霍明锦平定辽东以后,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现在傅云英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他隐于幕后,对她来说是最好的。
    他能以迅雷之势昭示自己对她的欲、望,也能果断利落地收敛锋芒。
    有意化无意,大象化无形。
    街头那边似乎起了什么骚动,一片嘈杂中,女子高声说话的声音飘了过来。
    崔南轩瞥一眼争吵声传来的方向。
    十几个妇人站在牌坊下,正叉着腰和另外一群妇人争吵。
    两帮人揎拳掳袖,吵得脸红脖子粗的。
    围观的人群劝劝这边,劝劝那边,好不热闹。
    随从见崔南轩望着争吵的人群,忙上前两步,小声向他解释:“这些天很多女子赶来为傅大人喊冤,她们的家人嫌她们抛头露面,赶过来劝她们回家,这些女子不愿意,天天都有人为这事吵架的。”
    妇人中有骂傅云英不守妇道的,也有真心佩服她、崇拜她,冲破重重阻力赶来支持她的。
    虽然这部分人现在很少,但是以后会越来越多。
    她看到这样的景象,一定会很欣慰吧?
    崔南轩闭了闭眼睛,放下车帘。
    先去平时议事的内阁,王阁老、汪玫、姚文达、范维屏几人陆陆续续赶到。
    王阁老看众人一眼,道:“不能再等了,万安宫已经修饰一新,连椒房都预备好了。民间百姓都在关注此事……今天我等联名请求皇上赦免傅云英。”
    他话音落下,汪玫捧出一份折子给众人看。
    不等其他人反应,崔南轩头一个接过笔,在折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其他几位阁老吓了一跳。
    他从来只管民生经济,跟进改革的事,坚决不掺和政党之间的勾心斗角,任他东南西北风,他自岿然不动,今天怎么转性啦?
    崔南轩一笔一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眼前仿佛浮现出她写“吾夫才高八斗”几个字时含笑的面容。
    写完最后一笔,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签字只是个仪式而已,请求赦免傅云英的奏疏早就准备好了,按照官职署名,王阁老列在首位。
    这道奏疏很快送达朱和昶面前。
    ……
    乾清宫,东配殿。
    朱和昶看完奏疏后,笑了笑,把奏疏递给刚才秘密进宫的傅云英。
    她看过奏疏,也笑了。
    以王阁老为首,群臣联名为她求情。
    以后,这些为她求情的人不得不继续护着她,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由他们举荐的,如果她有什么不妥,王阁老他们也得吃挂落儿。
    “先官复原职,等事情平息下来,再过几年,就没人能拦得住你了。”
    朱和昶含笑道,朝傅云英眨了眨眼睛。
    “王阁老他们那天作的几首诗,朕让人记下来,不仅要出诗集,还得刻在石碑上,到时候就把石碑放在坊市最热闹的地方。一来,让世人晓得杨玉娘的勤王之功和你的抚民之功,二来,以后谁敢多嘴,就让他们去看那几首诗。”
    石碑立在坊市里,谁敢再对杨玉娘和傅云英的女子身份冷嘲热讽,罚他们站在石碑前思过!
    傅云英失笑,朱和昶这主意还真是刁钻,这不是逼着王阁老他们硬着头皮给她撑腰吗?
    诗是他们写的,就这么镌刻在石碑上,不仅世人皆知,还很有可能流传到后世,他们想不承认都没法,只能捏着鼻子继续赞颂她和杨玉娘。
    朱和昶招手让吉祥取来一份拟好的圣旨,“另外还要册封你为公主,没有实封,只是个名号。”
    傅云英忙拱手,想要推辞。
    朱和昶摆摆手,笑着道:“这也是没办法,毕竟你是女子,为了朕,你就答应吧。”
    有了公主的名号,民间百姓才不会浮想联翩,他们会把她当成是皇室的人,皇家的代表,而不是其他。
    朱和昶这么做,既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在为傅云英着想。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
    朱和昶忽然拍一下书案,翻找出另一份诏书,“还有任命你当吕宋总督的文书,你都收好了。”
    吕宋总督是遥领,当地有官员管理东西方贸易的事,以后苗八斤南下,将代表傅云英履行总督职责。
    “云哥,你是公主,那霍督师以后就是驸马了。”
    等傅云英收好诏书,朱和昶忽然道。
    她抬起头。
    朱和昶一摊手,“卫所改制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一蹴而就,也许要十年,甚至更久……霍督师领兵征战多年,只有他出面,才能震住那帮老兵,卫所改制离不了他。朕还有很多要仰仗他的地方,你当公主,霍督师就是朕的妹夫。”
    他嘿嘿一笑。
    “大舅子支使妹夫,天经地义,朕真是太聪明了!”
    开玩笑的口吻,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傅云英却从这几句玩笑话中听出他的深意。
    不是试探,也不是警告。
    只有坦诚和期冀。
    他登基时,时局不稳,内忧外患。
    如今外寇已除,国朝一片欣欣向荣,内阁大臣无意争斗,是时候腾出手来解决制度上的隐忧了。
    完善内阁,改革科举之弊,继续整顿赋役、改革军队团营、鼓励江南贸易经济……
    他们不奢求盛世,但必将留给后世一个太平安稳。
    君臣二人对视了片刻,相视一笑。
    ……
    朱和昶目送傅云英退出去。
    侍立的宫人躬身退下,作道士打扮的老楚王手执拂尘、一颠一颠走进暖阁,眯着眼睛打量儿子几眼,“舍不得了?”
    朱和昶白他一眼,低头批阅奏折。
    老楚王讪笑着走到他身旁,没话找话说,“为什么非要英姐遥领吕宋总督的职位?”
    吕宋那么远,坐船都得走几个月,傅云英不会去吕宋的。
    朱和昶提笔写下朱批,轻声道,“以后我要是犯糊涂了,云哥可以逃到吕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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