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县令忙站起身,跑到自己书桌后的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册子来,复又急忙走到叶适面前,将册子呈给他,说道:“这是历年来,姑苏收到的所有朝廷指令,下官皆有明确记录,请钦差大人查看。”
    叶适看了看额上冒汗的赵县令,伸手接过册子,翻看起来,前面的,简单翻阅了一下,重点从他登基后看起。
    他夺位前,为了能够顺利稳住地方,便往地方上以钦差之名派了一些心腹,但是因为要提前夺位,所以不能面面俱到,只在一些重点地区安排了人。
    姑苏,便是当时遗落下没有安排的。
    而这册子上也明确记录,在他登基后,确实没有接到减免赋税的圣旨。
    叶适合起册子,眸色阴沉难看。也就是说,有人仗着此处天高皇帝远,一手遮天,将此处当成了自己的敛财之地?
    他明明借着登基大典,恩惠百姓,梁朝各地,无论从前的赋税制度合理不合理,都减免了三年。
    那么那个一手遮天的人,将姑苏一带捂在自己手心里,还在按原来的制度收取赋税,朝廷那边,又按照减免后的上报,如此,在他的手里,就可以存下这一大笔不义之财。
    这绝不是赵县令这么一个小官可以做到的。
    毕竟,就连他本人,也被瞒得死死的毫不知情。而能做到这些的,除了三公,别无他人。
    其中,司空沈言是他的人,用了多年,不必怀疑。太尉掌管军事,手自是伸不到百姓民生上来,那么,现在就只剩下一个人——姚司徒。
    念及此,叶适看着书房门外,渐渐开始出现星星的夜空,不由眯了眯眼。
    行啊,姚司徒,他怕是从一开始,就在给自己留着后路。
    现在,上郡的灾情一直瞒着没到他的面前这件事,也有了合理的揣测。
    打个比方,上郡的灾情若是一直不叫他知道,那便一直下不来赈灾的款项,那么,长久以往下来,此处便会怨声载道。
    若是有朝一日,司徒与他反目,司徒只需来此处,煽风点火上两句,便可煽动长久受灾的灾民揭竿而起,到那时,梁朝必出动乱。
    好你个司徒啊,为了自己,竟然不惜将百姓拖进水生火热里……提前夺位,准备不够妥善,到底是遗留下了一些问题。这次回京,得抓紧再派人往当初没有安排的心腹的地方上查上一查,而司徒,他也绝对不会,对他手软。
    念及此,叶适对赵县令道:“本钦差来过你府上的事,务必隐瞒。库粮你不必留了,开仓全部救济灾民,你放心,等我回到京城,上报陛下,会给你补足三年的存粮。”
    钦差相当于是代替陛下来的,赵县令听闻此话,还有什么不放心,忙行礼应下,叶适走后,便着手叫人开仓,聚集在霜洲客栈附近的灾民,也被赵县令派人全部接走,统统得到了救济。
    赵县令一开仓,姜灼华他们自是闲了下来,不必再继续救济。蒋霜洲怕米放坏了,便紧着将多余的米都转手卖了出去,把钱还给了姜灼华。
    叶适回到霜洲客栈时,天色已晚,他不在的时候,姜灼风帮他收拾东西的情形,姜灼华自然是看到了,心知叶适怕是要走了。
    等叶适回来,姜灼华将他叫到了自己屋里。
    叶适进屋一看,看到桌上有菜有酒,不等他发问,便见姜灼华站在桌边,边摆着筷子,边笑着对他道:“你今天走得急,饭都没吃几口,这会儿该饿了吧,过来一起吃些。”
    第94章
    姜灼华平静如常的声音,宛如清流般流进他的心里, 让叶适紧绷一晚上的神经, 忽地松缓了下来。
    他冲着姜灼华微微一笑,踏过门栏走了进去, 在椅子上坐下。
    姜灼华看他坐好,端起酒盏给他斟了一杯酒, 而后落座, 也给自己满上一杯,含着笑意说道:“你是不是要回京了?我敬你一杯。”
    说着, 姜灼华抬起了酒盏, 敬向叶适, 叶适看着她那双凤眸, 心底溢散出片片温柔, 拿起酒杯, 与她相碰,一饮而尽。
    叶适放下酒盏,轻叹一声, 说道:“私印丢失,我得抓紧回京,以免出变故。”说罢, 拿起筷子,习惯性地先往姜灼华面前的食碟里夹菜, 而后才夹自己喜欢的来吃。
    姜灼华看看叶适, 又看看面前自己食碟里的菜, 心底忽地生出不舍来,人最怕的,便是习惯。
    和他分开的这段时日,有时清晨醒来,思路尚未清明时,她总会恍惚以为叶适还睡在外间。
    以及平时里,桂荣给她布菜时,她总是本能的觉得筷子那头是叶适,可当发现是桂荣时,心里依旧有那么丝丝的空洞。
    叶适吃完一口菜,见姜灼华没有动筷,不由地想去询问,抬眼的刹那,却在她眸色中看到了一份不舍,心忽而一沉,随即便是汹涌而来的欣喜。
    姜灼华见他看向自己,忙收回目光,冲他坦然地一笑,拿起自己筷子,给他夹了一次菜。
    相识至今,这还是头一回。
    叶适有些受宠若惊,展颜一笑,看向她,目光紧紧黏在她的面上,鼓起勇气问道:“华华,我知你不相信空口无凭的诺言。跟我进宫,给我个机会做给你看,你再决定要不要嫁我,可好?”
    他还是不想直接下圣旨,比起强迫,他更愿意尊重她的意愿,方才在她眸中瞥见的那一抹不舍,给了他问出这句话的勇气。
    姜灼华看着满眼期待的叶适,忽而一愣。
    他来姑苏半个月了,这期间,从未提及过一句他们二人之间感情的事。
    这不免叫姜灼华误以为,他或许是真的放手了,可当他问出这句话时,眼前的这一时刻,忽而与过去他还在姜府的时日衔接在了一起,一丝一毫的陌生与浅淡都没有,就好似没有分开过。
    人的感觉,有时比想法更诚实。
    当一个人开始拼命地对另一个人好,开始拼命地问对方是不是还爱自己时,分明是感觉已经先一步告诉自己,对方不爱你了,所以才需要不断地去付出留住他,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去从寻找爱的证明。
    人最擅长自欺欺人,一个人爱不爱你,其实你的感觉,早就告诉了你答案,却仍旧被自己障目。
    姜灼华感觉的到,叶适对自己的感情……没变……
    她能做到对自己诚实,可是她做不到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毕竟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那种整夜想不通为什么遭遇这些的是自己的困惑,还有那种明明还爱对方,却因为对方的不堪而不得不生生割舍的忍耐……她都不想再感受第五次。
    但是叶适说,他不强迫自己嫁给他,却想让她给他一个做给她看的机会。
    念及此,姜灼华对他道:“你容我想想,等我回京后,我让元嘉传话给你。”
    叶适闻言,唇角有了笑意,好,好,只要没有直接拒绝就好。
    他看向姜灼华,认真地说道:“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叶适眸底的神色温柔如水,姜灼华看着看着,不由抿唇轻笑,一段感情最美好的就是这个时候,永远不会变,该多好?
    俩人一起吃了宵夜,喝了几杯小酒,待夜色渐深,叶适方才回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姜灼华破天荒地地早早醒来,不用再救济灾民的她,换回了往日的曳地长裙,特地选了一套妃色的齐胸襦裙,手臂上搭着鹅黄色金线绣虹蝠的披帛,一头的点翠鎏金首饰,细细描了妆,而后出门去送叶适。
    宅子正厅内,姜灼风、程佩玖、蒋霜洲三人早已围着叶适说话。
    姜灼风也准备好了行李,准备护送叶适回京,他隐隐觉得,叶适微服私访可能是假话,这种话,能唬得住妹妹,却不见得能糊弄住他。
    陛下见到小壮壮前,是一套说辞,见到小壮壮后又是一套说辞,姜灼风自是不敢询问陛下的事,就算问了估计也得不到真话,索性以不放心为由,护送回京。
    几人正说着话,忽见姜灼华从阁楼上下来,叶适不由向她看去,清晨刺眼的阳光洒在她发上的点翠鎏金首饰上,泛着明晃晃的光芒,臂上披帛的金线绣纹,亦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她整个人美得好似不是从阁楼上走下来,而是从天际而来。
    叶适的目光,被她彻底抓住,姜灼华笑笑走进正厅内,一旁的蒋霜洲笑着道:“姜小姐当真是国色,可惜当今圣上不选秀,不然,以小姐之姿,还有救济灾民的善举,做皇后也不为过啊。”
    此话一出,姜灼风程佩玖连忙尴尬地各自侧身转头,叶适则不由看向蒋霜洲,心道:做掌柜的看人看得多,这眼光着实狠辣,准!
    姜灼华失笑,岔开话题,向叶适问道:“何时启程?”
    叶适正欲回答,却被门口一个声音打断:“公子是今日走吗?可今日是端午啊,我锅里煮着粽子,等吃过粽子再走吧。”
    说着,快要临盆的芸娘,扶着腰走了进来。
    叶适听闻此话,方才恍然惊觉,原来今日是端午,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竟将日子都过忘了。
    想着他不由看向姜灼华。
    姜灼华这也才反应过来,端午节,是她和叶适相识的日子,两年了。
    叶适看着她想了想,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说道:“我傍晚再出城,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姑苏,我却还哪里都没转转,听闻昆山景色很美,咱俩去昆山,就现在。”
    姜灼华怔怔的望着眸中闪着如星辰般光彩的叶适,鬼使神差的点头应下:“好。”
    叶适抿唇一笑,伸手扣住姜灼华的手腕,拉着她出了门,客栈外,叶适的马姜灼风早已为他备好,到了客栈门口,叶适将姜灼华扶上马背,而后自己跨马而上,坐在了她的身后,伸手拉缰绳的时候,将姜灼华箍进了怀里。
    手中缰绳一甩,黑鬃骏马马蹄一扬,朝着城门外绝尘而去。
    姜灼风等人追到客栈门口,看着俩人的背影,这时,芸娘问道:“那位公子是姜小姐什么人啊?就是人落魄了点儿,不然跟小姐倒也不失为郎才女貌一对绝配。”
    姜灼风闻言,忍住了笑意,说皇帝陛下落魄?哈哈,哈哈哈。
    姜灼风有些不放心,本想跟上去,但是念及他们二人可能有私话要说,便先带着众人回了客栈。
    马匹一路驰骋,耳畔风声呼呼而过,姜灼华的鬓发被风吹起,丝丝缕缕地缠在叶适侧脸和脖颈处,叫他愈发的眷恋。
    姜灼华不由侧头看了看他,即便是需要拉缰绳,叶适的手臂,也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并未趁机抱她占她便宜,这叫姜灼华心里一暖,他自始至终,都是尊重自己的。
    昆山离他们住的地方不远,很快便到了。
    到了山脚下,俩人从马上下来,叶适手里牵着马,和姜灼华一起沿着山间的青石板路走了上去。
    昆山早已苍翠,林间绿意盎然,小雀的叫声缭绕与耳畔,颇显惬意。
    边往山上走,叶适便对姜灼华道:“可还记得两年前的今日?”
    姜灼华不由失笑:“自然记得,把皇帝买回家做了男宠,知道真相后,真是吓得……总怕你登基后把我判个斩首。”
    叶适失笑,他怎么舍得?他笑笑道:“说起来,这事儿还得感谢文宣王,当日若不是他忽然到访清音坊,我也不会顶替旁人去康定府上,也不会被你看上,买回去做男宠。”
    姜灼华不由问道:“说起文宣王,恭郡王那些个子嗣,现在如何了?”
    叶适道:“没什么权势的,都已经处理了,但是像文宣王等人,身边有些党羽,还在审,若是不把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党羽都揪出来,留着迟早会成祸患,所以,文宣王,尚未处刑。”
    姜灼华听到祸患二字,心头不由一揪,问道:“那他的党羽,都清查了吗?”
    叶适点点头,回道:“已经处理了一大批,没剩下多少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第一个小山头上。
    放眼望去,但见山头后,层峦叠嶂,一个又一个高低不一的大小山头林立在眼前。
    叶适看了一圈,不由叹道:“昆山从城里看着不大,没想到不过是被咱俩脚下这山头遮住了,原来后面竟然还有这么一方天地。”
    眼前的景色,当真广阔非常,姜灼华亦是被吸引,符合道:“是啊,这景色,当真是奇美。”
    叶适看她喜欢,指着对面的山头,对她道:“那儿离这儿不远,也比这儿高,不如咱们去那边看看,兴许景色更美。”
    姜灼华笑着应下:“好。”
    说着,叶适和姜灼华沿着小道儿,一起往那方而去。
    正所谓望山跑死马,看着不远的山头,没想到走起来竟然这么远,俩人走了约莫大半时辰,也才走了一半的距离。
    渐渐到了晌午,日头高悬,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所幸山里凉快,树荫又多,并不觉苦热难熬。
    姜灼华委实有些累了,停下脚步,靠着一棵树想歇歇脚,她这才记起来,大清早的和叶适出来,连早饭都没吃,这会儿饿的肚子咕咕叫。
    她扶一扶心口,向叶适问道:“你早饭吃了嘛?饿不饿?”
    叶适眨巴眨巴眼睛,说道:“没啊……不如咱们往回走吧。下午陪你去别处转转。”
    姜灼华点点头道:“成。”
    说着,来人便准备往回走,正在这时,忽听旁边的树林深处,传来一个人微弱的叫喊声:“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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