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恒这才开了门,带两人走入院中。
    短短一段路, 那女童不哭不叫, 乖乖蜷在兄长怀中, 犹若小小狸奴。但是从身量看, 她怕是有六七岁了,很有些份量。抱着她,林止的脚步渐渐拖曳起来,一脚深一脚浅,似有足疾。然而走得如此吃力,他也不肯松手,只把妹妹护得如眼珠子一般。
    看来这对兄妹,也寻过不少巫者了。田恒眉峰微皱,能够如此快寻来,到底是何出身?林止自己衣着素雅,他那幼妹可是一身锦裘,打扮光鲜,显是有些家资。他跟之前闹事的鼠辈,有无牵连?
    田恒心中暗忖,面上并不露声色,在门外通禀道:“大巫,又有人求诊。”
    楚子苓也没料到新病人会来的这么快,检查了一下遮面的黑纱,才道:“请进。”
    就见田恒带着一大一小两人走进了屋中,当看清对方容貌,楚子苓不由讶然道:“是你?”
    这不是之前偶遇,避道让行的那人吗?怎么又出现在面前了?
    这声惊呼,登时让田恒皱眉,一双锐目投向林止。谁料那人也不慌张,放下妹妹,俯身跪倒:“果真是大巫。小子林止,多有冒犯,还请大巫见谅。”
    这两人果真见过!田恒皱眉道:“林郎可见过大巫?”
    林止坐起身,略带歉意的笑了笑:“之前为接舍妹,路上驾车匆匆,冲撞了大巫车驾。当时吾便猜,这乘坐宫车的巫者,会不会正是设馆神巫,未曾想果真如此。看来是上天指引,让吾来寻大巫。”
    他容貌本就不差,说的又极为坦然,看起来十分诚恳。田恒心底却冷笑一声,偌大宋都,真有如此巧的事情吗?
    是不是机缘巧合,楚子苓无法分辨,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这男子都足够恭谦守礼,明明跪在面前,还分出一手牵着妹妹,这份自然细腻,装是装不出的。
    目光落在一旁那娇小的女童身上,楚子苓问道:“敢问林郎,可是令妹有恙?”
    林止神色微暗,低声道:“正是。舍妹自幼体弱,寻便商丘巫者,也未能治愈。若大巫能让舍妹康复,吾愿奉上十牛百羊,锦帛两车。”
    十牛百羊,锦帛两车?怕是卿士之家也不过如此了。楚子苓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道:“请令妹上前。”
    林止立刻抱起妹妹,小心翼翼上前几步,把她放在大巫面前的矮榻上。许是不常见外人,那女孩儿脸色发白,死死抓住了兄长的衣袖。
    林止柔声道:“娇娘勿怕,大巫可为汝祛疾……”
    然而如何温言,对方依旧满面慌张,不肯松手。
    见状,楚子苓道:“无妨,牵着她亦可。”
    说着,她伸手握住了小女孩细瘦的腕子,仔细号起脉来。片刻后,楚子苓眉头一皱,轻轻撩起了面上纱帐,仔细看了看那女娃的手指,又检查过五官面色,方才问道:“她今年几岁?”
    林止立刻道:“年方八岁。”
    这个答案可有些出人意料,这女娃的体形,一点也不像个总角孩童,实在太过瘦弱。
    “平日可有胸闷气短,心悸乏力?”楚子苓又问。
    “有。娇娘曾数次晕厥,故而吾都不让她下地行走。”说着,林止怜惜的看了妹妹一眼。
    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楚子苓轻叹一声:“此乃先天不足,恐怕寿数有碍。”
    面白颊红,身形瘦小,口唇发紫,心悸气促,中医可归入胎怯,乃先天缺损。若是换成西医,则有另一个称呼,先天性心脏病,症状还颇为严重。这样的病,只靠医药是无法根治的,而春秋时代,哪来的条件开刀手术?
    这话一出口,林止的双眼就红了,嘴唇颤了许久,却说不出话来。那女童轻轻扯了扯他的袍袖:“阿兄莫哭,娇娘不痛的。”
    如此娇声劝慰,反倒让林止以袖掩面,良久之后,他终是垂下衣袖,再次拜倒: “无论多少钱帛牛羊,吾都能出。但求大巫试上一试……”
    这楚巫不同于他往日所见之巫。只是片刻,就料中了娇娘的病情。他不求别的,只求妹妹能平平安安,多活些时日。
    见病人家属这幅模样,楚子苓沉吟片刻,终是道:“若是能寻来几种药材,我可开个方子,为令妹调养生机。”
    中医里针对心脏类疾病,也有不少方子。根治是没什么希望,但是益气宁神,培元固本,却不难做到,只是方中有几位药材只在北方出产,特别是党参这一味。最上品的党参,产于山西上党,在这个时代,应该位于晋国境内吧?也不知能不能寻到……
    然而她的疑虑,林止全不在乎,立刻道:“吾那商铺就在粮坊,宋地药材都能购得!若还不够,便派车队行走列国,必取回大巫所需之药!”
    粮坊!楚子苓这才恍然,怪不得他能拿出十牛百羊,原来是这个时代的大商人。也是,恐怕唯有商人,消息才能如此灵通,在自己坐堂的第一天就找上门来。
    既然对方这么说了,楚子苓也不再迟疑,把几种要用的药材描述了一番:“你可先去寻来,若寻不到,我再画图给你。”
    此刻林止哪有不应?连连叩首,又恭敬无比的奉上诊金,这才小心抱起妹妹,准备告辞。
    谁料他刚刚起身,楚子苓突然道:“林郎不看看自己的足疾吗?”
    身为医生,楚子苓怎会看不出对方腿脚不便?虽然长袍遮住了双腿,但是他行走的姿态,不像是双腿残缺,而似脚跟不能着力。即便如此,他登门求医,也未曾提及一句,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妹妹身上,楚子苓怎能不多问一句?
    林止明显楞了一下,还未答话,怀中女娃已经欢喜的问道:“大巫能治阿兄足疾吗?”
    “娇娘……”林止有些尴尬,想要劝住妹妹。
    楚子苓却已开口:“不看怎知?恰巧今日还能再诊一人。”
    眼见大巫发话,妹妹也眼巴巴看向自己,林止这才坐回原位,犹豫片刻才道:“其实吾这足疾也不甚严重。平日行走无碍,只是不能久站……”
    楚子苓并不听他辩解:“还请林郎伸足,容我细看。”
    房中并无外人,林止看了一眼端坐一旁的大汉,又犹豫了片刻,才改成箕坐,伸出了右足。因为入室求诊,他未穿足衣,那只脚瘦而颀长,脚趾圆润,指甲也修得十分齐整,就跟他本人一样,文雅端方。
    大巫施法,莫说看看裸足,就是脱光衣衫也是常见。然而见子苓就这么大大方方握住那男子的足踝,细细察看,田恒只觉眉头都扭成了一团,只觉这情景十分扎眼。
    好在只是按了几下,楚子苓就松开了手,边取过布巾擦拭,边问道:“林郎是何时伤到的?”
    “两年前外出行商,不小心跌了一跤。自此右足就有些不爽利,时时犯痛。”林止面上微红,收回了脚,重新正坐。
    果真是跟痛症。楚子苓微微颔首,这病就是足跟受伤后血行缓慢、瘀血阻滞,导致脉络被阻。最好的法子是艾灸,但是她很难进行整个疗程。
    只想了片刻,楚子苓便道:“我先配几味药,你每日用热水煮过,先蒸再泡。同时按压足心痛点,顺法沿阳筋膜推擦,至足底发热。如此十日,再来复诊……”
    “大巫可是忘了朔望之期?”田恒突然插了一句。
    十天可不到朔日,楚子苓却道:“正巧林郎在坊间寻药,我会抽空出宫,看看都有什么可用的药材。”
    她本来就要找药的想法,现在多了个大商人帮她找,岂不事半功倍。
    林止立刻道:“区区小事,何足大巫挂念?吾必收齐坊间药材,送到府上。”
    他的神情依旧诚恳,几乎称得上欣喜了。楚子苓笑笑,起身去药房配药。田恒则若有所思的看了林止一眼,闭口不再多话。
    很快,药物配齐了十日之份,林止取了药,再次谢过,奉上诊金,这才抱着妹妹走出了屋舍。田恒跟在他身后,一直目送他登车离去,才提高音量,对仍守在门前的闲汉们道:“今日诊毕三人,各位请回。若有求诊,朔日赶早。”
    听到这话,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声。
    “怎地三人了?不是才进去两个吗?”“那人治好了吗?为何不说?”“定是治好了吧?吾看他面上带笑呢……”
    也不管这纷乱闲话,田恒关上院门,转身回屋。此刻楚子苓已经摘掉了纱帽,坐在向阳的窗边休息。每天只看三例其实算不得多,但是刚开业,精神压力还是有些的。所幸一切还算顺利……
    正想着,田恒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开口便道:“今日之事,定要转告右师。”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转告右师?为何要告诉华元?
    楚子苓愣了一下, 突然反应过来:“今日这些人, 是冲右师来的?”
    “不错,外面还有人鼓动国人,想要趁乱生事。如此煞费苦心,背后定有人指使。”田恒面色肃然:“一个楚巫, 在宋国无亲无故, 就算得宋公看重, 每月出宫两次又能碍到何人?倒是右师, 离宋数年, 归来就独揽大权,还不知有多少人怀恨在心。而你,恰恰是个破绽。”
    他没把话说完,楚子苓就彻底明白了过来。自己的确是华元最大的破绽。来历不明, 据称法术极高,还要给国人诊病。其中只要有一点出了纰漏,立刻会成为攻讦华元的借口。就如今日送来的暴盲患者, 万一没有治愈,谈何神巫?传扬出去,可就是大大的丑闻,定能让举荐者, 也就是右师华元颜面无光。若华元威信扫地, 夺起权来, 不就简单了?
    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针对华元的靶子, 楚子苓一时无言。这挣来的生机, 岂不又成了如履薄冰?
    “若是告诉右师,会不会生出祸端?”良久,楚子苓才把疑虑问出口。
    华元可不是个端方君子,若觉得麻烦,说不定直接就把她处理了。
    “你在宫中过得如何?”田恒没有答话,反而问道。
    “宋公待我甚好,还同巫祝相交,研习术法。”楚子苓答道。
    田恒挑了挑眉,他之前没问这事,就是看她气色不错,在宫中肯定随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跟巫祝搭上关系了。
    不过听到这话,他的神情也放松起来:“若是如此,华元便不会随意动你。相反,还会用你作饵,引更多敌人现身。”
    如果她巫术不济,也没法让宋公信任,或者招惹了宫内大巫,华元说不准会断尾求存。然而子苓非但展露神术,还跟巫祝相交,华元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身上抹黑?相反,他只会寻那些敌人的麻烦,并且尽心竭力维护子苓,稳固自家权威。
    “那我就要跟华元绑在一起了?”楚子苓问道。
    “自你进入宋宫,便同他绑在了一起。” 田恒的目光中,带出了些探究,“只看你想不想在此立足扎根,更进一步了。”
    她想吗?许久之后,楚子苓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屈巫还在楚国,不知何时出奔。唯有自己在宋国立足,才有可能掌握资源和舆论,破坏他的计划。为了这既定的目标,她才选择踏入泥潭,怎么能轻易放弃?
    听她应下,田恒心中却有些复杂,说不清是欣慰还是惋惜。很快,他便转了个话题:“那林止,也有些不妥。非但今日登门,还在路上偶遇,怕是故意为之。所有大商,背后都少不了公族掌控,说不定是有人指使。”
    “若是有人指使,今日之事岂不惹人生疑?”楚子苓皱了皱眉,“也许只是心切,想为妹妹求诊。”
    正因为一切都太过巧合,受人指使的可能性反倒不大。而且他那妹妹是先天缺损,怕是问过不知多少巫医,就算自己治不好,也很难成为攻击的理由。刻意拿这个陷害自己,能有什么用处?反倒会暴露自己的行迹,引来华元震怒。他一个商人,能挡住右师的雷霆一击吗?
    这道理田恒何尝不懂,然而还是哼了一声:“待我探探他的虚实。”
    楚子苓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既然有一部分药材要依赖林止找寻,查一查也稳妥些,避免节外生枝。
    又与田恒商量了一下细节,楚子苓才招来了阿杏,把今日之事说了一番。阿杏听的两眼圆睁,面露愤慨,恨恨道:“大巫放心,吾定让右师知晓!”
    她从未掩饰自己乃华元心腹,此时反倒成了助力,楚子苓这才安下心来,静待消息。然而当晚,华元并未遣人前来,是不重视这个讯息,还是另有安排?
    第二日,楚子苓照常回宫。刚到巫舍,就有人求诊,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右师!
    一进巫舍,华元便道:“昨日那事,吾已派人查了,是荡氏所为!”
    楚子苓并不清楚宋国内政,更不晓得荡氏是谁,只安静坐在那里,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华元见她如此,哼了一声:“改日让阿杏教教你,身在宫中,可要耳聪目明!”
    这是华元抛来的橄榄枝,楚子苓怎会不接?微微颔首,她道:“多谢右师关照。只是有人欲对右师不利,这出宫之事,是不是暂缓一二?”
    “不必!”华元当机立断,“你不是治好了那目盲之人吗?还怕什么!只要有了神巫名头,不知多少公族会来求诊,届时谁敢阴害?”
    他果真想用自己作饵了,田恒没有料错。楚子苓在心底叹了一声,只道:“若是公族求诊,怕有些麻烦。有些病需要连续数日,乃至数月施法才行。可吾每日只能诊三人,岂不难办?”
    像是料到她有此疑虑,华元笑的十分亲切:“此事何须汝操劳,自有君上安排。况且也不是谁都能进宫的,只要小心应对即可。若有不懂之事,只需问问阿杏。”
    让宋公安排诊治的病人先后,是把权力交给君上呢,还是试探君上到底更看重何人?不过这些,楚子苓不必细究。既然华元都入宫亲自见她了,就是把她视作战略同盟,这可比之前单纯利用强上不少。等到自己更深的介入这场权力斗争,她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成为华元在宫中的奥援。
    一个有机会达成自己目标的位置。
    楚子苓淡淡一笑:“劳烦右师费心,吾必会尽心施术,为右师解忧。”
    这话太对华元的胃口了,他大笑抚掌:“大巫果真聪敏,吾便静待佳音了。”
    果真如华元所言,她治好目盲之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第二天,便有公族登门。这不同与出宫诊治,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治疗,自然更为轻松。
    只是每次病患走后,阿杏总要来探听一些东西。譬如来人所患何症,能否治愈,问诊时曾透露了什么口风?
    对于这些,楚子苓知无不言,同时从阿杏处问到了不少朝中之事。原来此刻的宋国,权力已经旁落,执掌大权的不是宋公本人,而是担任六卿的公族,也就是历任宋公的子孙们。
    譬如华元的华氏,就出自宋戴公一脉,称戴氏;而之前华元说的荡氏,则出自宋桓公一脉,称桓氏。之前宋公继位,武氏一脉曾经掀起叛乱,戴氏和桓氏子孙合力驱除了武氏和穆氏,也从那时开始把持朝政,掌控六卿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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