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脑胀?你们怎不速速回禀于我?请了郎中来瞧没?”叶秋嬗焦急斥道,还未待他们回答,便甩袖踏入院内。
    此时院内一众侍婢瑟缩如鹌鹑守在门口,生怕发出半点声响惊动了郡主,又惹来一顿打骂。
    “郡主还没醒么?”叶秋嬗问。
    众婢女皆是摇头。
    “去,将门打开,告诉郡主邱清有事求见。”她随意拉过一个侍女,冷声吩咐道。
    那侍女却像大祸临头一般,抖如糠筛、连连摇头,心里连声说“不”。
    叶秋嬗见她都要瘫软下去,怒极放手。
    “要你何用!”呵斥一句,索性自走到门前,轻叩门扉恭敬道:“郡主,臣邱清有要事求见。”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叶秋嬗心头一跳,再次重复先前的话,屋内仍无任何响动。
    她背上冒出冷汗,声音轻颤道:“郡主,臣有要事相告,得罪了。”
    而后抬手一推,将门大打开来,屋内漆黑一片,一股腥臭混杂的怪味扑鼻而来。
    叶秋嬗压下心中胆怯,拿过禁卫手中的灯笼,将屋内的一切照得透亮。
    率先入目的是一双未着寸褛的苍白的脚,凌空悬在半中央,鬼魅如斯,立即引来身后一片惊呼。她也是咬紧了牙关才不使自己临阵脱逃。
    灯笼随着她颤抖的手提高半分,白若虞就这么吊在房梁之上,原本娇美的脸蛋肿胀发紫,双目几欲脱出眼眶,脖颈以一种极可怖的姿态扭曲着……地上留有一滩散发出尿骚味的腥黄色水迹,由此可见死前有多痛苦……
    不止这些,叶秋嬗还察觉到白若虞悬梁的绳索并非一根白布,而是一件红艳似血的绣满祥云的霞帔……她想起在一个时辰以前,白若虞还遣人向她讨要嫁衣,说是想试穿一次。她以为这能让她平息怨气,竟没想到最后却被她用来悬梁自尽……
    叶秋嬗脸色煞白,踉跄半步,终是忍住胃中翻腾,向身后人吩咐:“快,通知谢使臣和白使臣过来。还有谢大人和应大人,其余的人封锁郡主府,院内任何人不可出去,此事未查明前切记不能走漏风声。”
    她不愿再去瞧白若虞的死状,却不得不走入屋内搜寻证据。在她之前未有人发现郡主已故,若不是自缢而亡,那真凶极有可能还藏在屋内,她不能因胆怯而耽误破案的最佳时机。
    叶秋嬗在屋内翻找了一圈,确实未发现有人藏匿的痕迹,再观白若虞自缢的三尺之内,一片狼藉竟无从下手。
    地上有檀木碎渣,是昨日她砸碎了摆饰后,被叶秋嬗更换的檀木弥勒上掉落的。那檀木弥勒滚落在案几之下,上头沾染了已干涸的血迹。叶秋嬗眼前浮现出白若虞以木砸头的癫狂场景……
    地上的一滩尿迹恶臭难闻,她也浑不在意,拾起一块沾了血迹的碎瓷片,站起身来放到白若虞腕上比对,虽则血肉模糊表皮翻起,但仍不难瞧出是以钝器割裂所致。
    将瓷片搁在案上妥善放好,叶秋嬗面如死灰。
    白若虞是死意已决,早在三日前那场胡闹恐怕就是先兆,可恨她发觉了异样却粗心略过,若是早日堤防也不会酿成今日大祸……
    叶秋嬗心头后悔万分之时,外头的人已闻风赶到,率先闯进来的是白若虞的兄长白新柏。
    他踉跄着冲进屋子,一把抱住白若虞的尸身,哭嚎起来:“妹妹……我妹妹好好地怎会自尽……”
    他将白若虞的尸身放下来,也不顾她一身恶臭,抱着哭得昏天黑地。
    叶秋嬗冷眼瞧着,闻到他一身酒味,心头冷笑:自个儿妹妹这几日如此反常,这当哥哥的非但不过问,还日日出去喝花酒,等人都故去了才跑来哭嚎,又有何用呢?
    白新柏还在哭嚎,谢守义随后才跟了进来,竟是半响无言。默了良久后才开口,说出的话却叫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
    “和亲郡主未嫁而亡,若是羌王追究下来便是靳朝的过错……我们几个属护驾不利,罪当问斩……”
    叶秋嬗心沉到了谷底,白新柏哭嚎得更加悲从中来。
    ……
    谢芝与应宪回府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初阳斜照,敲开一室昏暗。
    叶秋嬗三人在屋子内留守了一夜,均未合眼。个个面色苍白,眼下青黑。
    谢芝早在之前便从禁卫口中听说了来龙去脉,此时进屋见一室狼藉,只微微皱眉便走到叶秋嬗所在之处。
    “谢大人,郡主自缢身亡了……”叶秋嬗看着他,眸中恍惚。
    “地上凉,你先起来。”他拉起叶秋嬗的手,惊觉寒凉如冰。
    感觉到谢芝手上的温意,叶秋嬗这才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反握住他。谢芝知晓她是有话要讲,便转头对谢守义二人道:“三叔,白使臣,郡主此事还需仔细勘察,你二人留守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待查出真相,我会派人及时通知你们。”
    “查出真相又如何?我妹妹会死而复生吗?”白新柏压抑了一夜的哀怨瞬间爆发,双目赤红瞪着谢芝。
    谢芝沉吟片刻,轻叹一声:“白使臣,我理解你失去至亲的痛处,但此案并不止是你一家之事,而是关乎江山社稷。在站的所有人的生死都牵连其中,我比你更想寻求真相,且不管郡主是否是自缢而亡,总要找出一个答案才能让她死而无怨。你作为兄长,应比我更明白才对。”
    白新柏憋红了脸,唇瓣颤抖说不出话来,人只有到了极度悲伤或是极度恐惧之时才会有此表现,难免引人同情。
    最终,他还是与谢守义等人一道出去了,白若虞的尸身被谢芝要求放在原处,他抬起白若虞的下颚,仔细查看这脖颈上的伤痕。
    勒痕深入表肤,将人体最脆弱的一部分撕裂得惨不忍睹。
    “有挣扎的痕迹,但没发现第二条勒痕。”他下结论道。
    “这么说,郡主的确是自己上吊的?”叶秋嬗颤声问。
    谢芝转头看她,眸色深如浓墨,颔首答道:“基本可以如此断定,但也有疑点。”
    他走向白若虞上吊的房梁之下,“秋叶,你是第一个进屋子的,郡主自缢踩的这根凳子是不是从没被踢翻过?”
    叶秋嬗回忆片刻,随即点头:“的确,我进屋后除了那块破瓷片就未动过屋内任何物件,后来白新柏进门我也一直提防着他破坏证物。”
    谢芝露出赞赏的神色,又开口道:“人在上吊时,会踹掉踩凳,如此即便后期后悔也回天无力,而这踩凳是立着的,这便奇怪了。”
    他看向叶秋嬗,见其仍懵懵懂懂不甚明白,遂又冲她勾勾手指道:“我将郡主尸身挂到吊绳上,你再瞧瞧。”
    谢芝用了内力,不费吹灰之力将白若虞放置原处,白若虞的尸身在半空中晃荡两下停在了坐凳之上,而她的脚与坐凳只有寸许距离,若是想下来,稍微伸长脚底便能踩住。
    叶秋嬗立即明白了,但随即又面色苍白:“郡主求死之心如此决绝?竟在死前那刻连挣扎都不曾做过?”
    “非也。”谢芝摇头,带她来到白若虞的尸身前,将她宽大的袖子掀开,露出一双骨节弯曲成爪的手来。
    叶秋嬗曾查看过她的左手手腕,却并没有翻看她的右手。
    此时看去,却见右手手背上皮肉翻起,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抓伤一般。
    谢芝又以眼神示意叶秋嬗看她左手,叶秋嬗立即定睛去瞧,果真发现白若虞左手指甲里满是血污,有的甚至留有皮肉残屑。
    叶秋嬗毛骨悚然,皱起眉头问:“郡主为何自己抓自己?”
    谢芝看向房梁上鲜红如血的嫁衣,缓缓道:“上吊是最为痛苦的一种死法,许多自缢的死者中都发现有死前挣扎的痕迹,他们一般呈现手指指甲翻起的死状,是垂死挣扎时拉扯吊绳所致。你看郡主的右手指甲是否也有此等现状?”
    叶秋嬗又大着胆子去瞧,果然如他所说,一个诡异的想法骤然从心中划过,激起一身冷汗:“郡主为何会右手去拉扯吊绳,另一只手却在抓挠着它?”
    谢芝眼中讳莫如深:“我在枢密省见过无数自缢而亡的尸首,有的如之前所说,有的则毫无挣扎痕迹,这两种情况都是有先例的。只有郡主这种是我平生见的第一例。”
    他顿了顿,还是将心头的想法和盘托出:“这就好像一个人受人迷惑去上吊自尽,途中却忽然清醒,一边有意识地想阻止自己,一边身体却不听使唤。郡主的死状,便如同这个人一般……”
    一股凉风拂进寝院,分明是骄阳似火的旱地,却凭生出一阵由里及外的冷寒。
    第79章
    是怎样的情形下才会让一个人无法操控自己的手脚呢?叶秋嬗与谢芝皆陷入迷茫之中。
    “谢大人, 还记得曜珮公主中的毒吗?那毒物可使人陷入短暂性地癫狂,并且性情暴戾产生幻觉。郡主会不会也是中了什么稀奇的毒/药?”
    谢芝颔首:“种种迹象看来, 只有这般才说得通了。”
    这时,应宪衣袂翻飞大步走进屋来, 神色极为凝重,看到房梁上的尸首时也怔愣了片刻。
    “无禺,可有查出什么疑点?郡主自缢前后没有异常吗?怎么满院子的人都没发觉?”他眉间皱成川型, 嘴上问的谢芝, 双眼却睨着叶秋嬗,神色愠怒,是在怪她看管不周。
    叶秋嬗自知理亏,苍白着脸道:“郡主前些天曾遣人让我来寝院驱虫, 当时我便发觉她隐有异样。双目赤红、精神不济, 我还以为她是水土不服便没仔细留意。作日听说她砸烂了瓷瓶把一个侍女的脸划烂了……我才派人看守了寝院,后来实在放心不下赶来这里时,郡主已断气许久了……”
    应宪听此向她逼近几步, 双目微眯:“这么说,邱使臣是第一个看到郡主尸身的人?”
    察觉到他周身压迫人心的气势, 叶秋嬗不自觉避开了目光,谢芝适时上前一步,隔断了应宪的逼视,正色道。
    “师父,邱使臣的确是第一个发现郡主死亡的人,她还第一时间进屋搜寻了证据, 方才多亏了她的细心,我们才查出一些疑点来。”
    应宪挑眉:“哦?无禺如此信任邱使臣?”不过一瞬之间,他气势顿收,眉间舒展开来:“无禺,到如今还不肯跟师父坦白这位姑娘是何方神圣吗?”
    叶秋嬗瞠目结舌,原来应宪一早便识破了她的女子真身。
    不愧是师徒俩,谢芝曾经诈她不也是这招么,看破了什么从不当面戳穿,等对方露出破绽之后再出言逼问,打得后者一个措手不及。
    谢芝早猜出他师父的目的,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师父,她就是徒儿跟你提过的叶姑娘。她此次来是朝中机密,不到万不得已徒儿怎敢向您透露。半年未见,您脾性真是丁点儿未变啊……分明已经猜到了还非要我亲口坦白……”
    应宪哼了一声,轻笑:“你个臭小子,嘴上说着不敢透露,自来这儿以后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盯在人家姑娘身上,连外出查案都要唤秦湘去带个信儿。你师父我眼还不拙,这都猜不出来,能教出你这个徒弟吗?”
    他们两师徒素来亦友亦师,打趣起来也毫不顾忌。
    应宪说完去看叶秋嬗,见她故意抹黑的俏脸仍不减俊丽之色,神态别扭地盯着脚尖,该是被说得不好意思了。
    应宪爽朗一笑:“叶姑娘貌塞西施,又有读心奇能,配你这小子却是亏了!”
    谢芝即刻黑了脸:“师父,哪有你这般诋毁自己徒弟的。”
    说完偷偷打量叶秋嬗,恰逢她抬眼一瞪,美目黑白分明既娇既嗔,竟然不见恼怒,谢芝心里头立即就舒坦了。
    他却不知叶秋嬗心里想的是:谢芝这人没皮没脸的,我都见怪不怪了,反正如今也是朝不保夕,且懒得和他计较,免得自己上火。
    他二人四目相望,久久不言,让外人瞧着倒像是在眉目传情,应宪僵硬地咳嗽两声,正色道:“好了,不说那些了。无禺,你方才说与邱使臣发现了一些疑点,是什么?郡主可是遭人谋杀?”
    谢芝迅速回过神来,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消逝。
    “我们有点猜测郡主或许是中了毒,导致神志不清。师父您看这儿……”他掀开白若虞的袖管,“郡主在上吊之后,或许是忽然生出求生之意,所以才会用右手去拉扯绳索,但她的左手却去阻挡右手。”他又将另一边的袖管掀开。
    “而郡主脚下是没踢倒的坐凳,只要不是被人特意扶起过,按当时情形来看,她只要稍微踮踮脚便能站稳。但郡主并没有这样做,就好像手脚不听她使唤一般……师父,这世上有没有一种毒物能让人有此症状?”
    应宪陷入沉思,半响缓缓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毒/物,若是真有可操控人心的药,那这世间生灵不就成了可供那人一手操控的炼狱了吗……”
    “可若不是受毒/物操控,郡主为何会突然自尽?我分明瞧见她进城之后,脸上洋溢着憧憬和欢喜,那么艰难的长途跋涉她都坚持下来了,没道理到了目的地之后还自寻死路啊?”叶秋嬗实在不解。
    谢芝抬手轻拍她的肩,安抚道:“莫急,此事蹊跷之处甚多,现在消息封锁了,羌王暂且还不知郡主已死。咱们只要赶在国嫁那日之前查出真凶,便可给羌王一个交代。”
    应宪点头道是:“我方才去了趟扣押郡主侍女的屋子,那些女子被吓懵了,说话都吐不清楚,我没问出什么所以然来,但她们身上必定藏有线索。”
    叶秋嬗立即举手:“应大人,让我去吧,我可通过与她们表肤接触而探听心声。”
    应宪看了看她举起来的那只纤细手腕,微敛眸,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此有劳邱使臣了。”
    ……
    郡主的陪嫁侍女足有二十几人,其中四人是伺候她起居的近身侍女。她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吓得不轻,其中两人一提及郡主二字便开始呕吐,而另一人则是被郡主毁容的那个,她一张脸已瞧不出原貌,整个人仿佛神游天外,全然听不到外界的问话。
    叶秋嬗拉住她们的手,凝神听了半响,除了一些细碎的回忆,其他一概朦胧。
    “郡主怎会忽然癫狂?她生前可有服什么药物?可有什么可疑之人潜入寝院?”叶秋嬗耐心询问三人。
    “郡主疯了,郡主疯了……她要杀了我……”那被毁容的侍女颤着声道,同时另一个侍女的心里话也传入叶秋嬗耳中。
    【郡主是因和亲才疯的,任谁被自己亲人用来换取权财都会疯。她死了或许是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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