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皱眉,似在回想这人是谁。
    那人赶紧自报家门:“吾乃苏瑶之父苏进,甘州长史!”
    太子顿了一会儿,便又疾步往自己的营帐去,苏进连忙一脸谄笑地跟上。
    “殿下,殿下!”
    太子一脸不耐。他都快忘记东宫里的苏侧妃是何模样了,哪里还管得着苏侧妃的父亲?母后让他纳苏瑶为妾,本是想着拉拢苏家,可谁料到苏家二房在苏家根本说不上半句话?
    太子进了帐,闷着气坐下,抬头不耐地问苏进:“何事?”
    苏进见他这模样心里有些忐忑,却仍是开口道:“殿下,去岁在京中,您答应将微臣调到京中任职,您看……”
    太子端起案几上的茶杯,仰头一口饮尽,敷衍道:“苏长史这官做得好好的,何必回京。”
    苏进急了眼,生怕太子翻脸不认人。在京中时恰巧碰上太子因科举舞弊一案被嘉元帝禁足东宫,是以他还未被调回京就迫不得已又回了甘州,眼下好不容易又碰上南下归京的大军……
    苏进敢怒不敢言,转而开始打苦情牌,他苦着脸道:“殿下,微臣一家老小皆在京城,唯有微臣一人在这苦寒西北耗着,逢年过节都难得回京一趟……”
    太子眸光越来越冷:“苏长史请回吧,孤没闲工夫听你诉苦,你要回京直接去找宁国公便是。”
    苏进气闷:要是苏遒愿意将他调回京城,他哪用得着低三下四地去求太子?
    逐客令下了,苏进却半晌不走,太子抬眸凉凉地睨了他一眼,苏进心里一紧,灰溜溜出了帐。
    苏进出帐时,恰巧与一半蒙面的瘦小男子擦肩而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古怪男子已经进了太子帐中。
    帐内,太子屏退掉侍从,独自一人在帐中喝茶。他满上一杯又仰头喝尽,却仍无法平息心中烦闷。
    宫内赵皇后被冷落,听闻险些废了后位,赵家眼下如同一盘散沙。而嘉元帝眼下病重,安王监国……他这太子该如何自处?
    不行,他得快马加鞭地回京!
    太子刚一起身,那身形瘦小的古怪男子便进了帐,见势问道:“殿下欲往何处?”
    “回京!”
    那男子闻言面上无波无澜,不紧不慢地坐下,道:“不可。”
    太子“砰”地一声两手撑在案几上,咬牙道:“母后险些被废时孤要回京,先生言不可;皇祖母召孤回京,先生言不若留在边关得个军功;父皇病重安王叔监国时孤要回京,先生又言不可。眼下仗都打完了,父皇也醒了,孤为何还不可回京?”
    那男子面色平静依旧,淡淡道:“殿下再忍耐一段时间,回京之后便能垫下根基。”
    太子嘲讽一笑,道:“赵家垮了,母后也无权无势了,孤又屡次三番遭父皇厌弃……哪来的根基?!一点儿宁国公施舍的军功便能垫下根基?”
    那男子顿了一会儿,开口道:“眼下形势的确不太妙。”
    太子深吸一口气,转而又和声和气地问:“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那男子静默半晌,忽然抬头压着声道:“不破不立,不若一鼓作气,趁着陛下此番病重……您是储君,登基名正言顺。”
    太子大惊:“……这是谋反?”
    “是恭迎陛下做太上皇。”男子语调平静,“等您登基了,再娶了突厥和亲而来的公主,陛下为了两国和平,也再难对您不利了。”
    太子瞠目。他四下望了望,无人,却仍是止不住的心慌。东宫太子妃早已是日薄西山,他原本就打着和亲公主的主意,却未曾想到以此作为威胁。
    太子惊疑道:“这要如何‘恭迎’?!孤无兵无马……”
    那人扯了扯嘴角,笑得阴森寒凉,他道:“眼前帐外不正是千军万马吗?”
    太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心慌之余,涌起一股子隐秘难言的兴奋,仿佛已经能看到自己荣登大宝的景象。此举大逆不道,可他眼下回京恐怕连储君之位都难保。父皇眼下病重,安王叔监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若趁此机会,破釜沉舟,“请”父皇退位于他,安安心心做太上皇养病去。
    成王败寇,一朝得胜,谁管他这皇位是怎么得来的?到时他秦洋便是天地之“正”,何来“谋反”?况且他本就是大梁的储君,名正言顺。
    太子思及此,连日来心头压顶的云雾仿佛忽然间散开,曙光映满天际。
    可要如何才能化眼前兵马为己用?这些日子同在军中,他早就看出来苏遒是个硬骨头。
    “适才出帐的是苏长史吧?”那古怪男子阴笑道。
    太子挑了挑眉。
    苏进这一身份委实微妙,算是他秦洋的半个老丈人,又是宁国公苏遒的嫡亲弟弟,且瞧着,这兄弟二人之间似乎有隙。苏进百般想谋个京官,分明只是苏遒一句话的事,可苏进却在这苦寒西北做了数十年的芝麻小官。
    “此等小人,稍加利用,予以利诱……”言至此,那古怪男子凑近了在太子耳旁悄声说了几句。
    “先生此计甚妙!”太子言语间已难掩激动。
    他忍不住起身在帐内来回踱步,几个来回后略微冷静下来,皱着眉道:“京中羽林军、神策军皆实力不俗,神武军能敌得过吗?还有我那几个弟弟,四弟、五弟年纪尚幼暂且不论,三弟摆明了无心皇位,至于二弟……起初以为他耽于风花雪月,当也是无心于此的,可上次科举舞弊一案明摆着是他在背后阴我,野心不小,似乎也培植了一股自己的势力,恐怕会成为绊脚石……”
    “久不经战的羽林、神策哪敌得过刚打了胜仗气势正盛的神武军?况且神武军在人数之上远胜过羽林、神策。至于晋王秦汜……”这位军师言至此,顿了顿,眸光几番变换,又接着道,“殿下命人书密信一封快马加鞭送达天听,便成不了气候了。”
    太子惊疑:“何密信?”
    第99章 霞光一片
    晋王府这些日子以来, 底下人都战战兢兢的, 王爷已在书房里安榻了, 十天半月不曾回内室,王妃一人在内室扎了根,无要事绝不踏出半步。
    主子们吵架冷战, 遭罪的是底下伺候的下人。王爷脾气渐长, 越发难伺候,王妃面上倒仍是淡淡的, 叫人猜不透心思。
    底下人哀叹连连,这才拍手称快王妃终于舍得从娘家回来了, 结果一回来,分居两院,无甚区别。
    一晃二月过去, 三月初了, 眼见着宁国公不日便要凯旋归京, 王妃脸上终于多了些笑意。
    北边传来给王妃的信,管家收了信亲自送往内院递交给王妃。
    苏虞接过将之打开,逐字逐句地读, 信中苏遒言最迟三日后抵京。
    苏虞嘴角勾起。父亲平安归京, 她心里一块巨石便落下了,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所有的转折点都已被她悄然避过,父亲兄长都好好地活着, 苏家繁荣依旧, 一切皆往好的一面发展了。
    苏虞忽然觉得三日太漫长了, 她迫不及待地见到父亲。等父亲回京了,她亲自下厨做些吃食让父亲尝尝,还有那幅她在他书房里顺手拿的那幅字,得告诉父亲他被画商诓了,那是赝品……
    “蝉衣,父亲送我的那幅字呢?”苏虞笑问。
    蝉衣支吾了下,答道:“在书房呢,回府那日把装着字画的箱笼搬去书房了。”
    苏虞脸上笑意微敛。
    管家在一旁讪笑着搭腔:“这几日书房王爷一直不让下人们进,还得麻烦王妃您自个儿走一趟了。”
    苏虞垂眸,半晌道:“也不急着这会儿子。”
    ***
    是夜,苏虞辗转反侧,久未能眠。满腔思绪好似破了个口子,风呼啸着往里灌,光盈盈地往里洒,把心思吹得飘起来,轻盈又敞亮。
    父亲要平安归来了,兄长做官做得意气风发,苏家仍旧是京城里举足轻重的权贵之家,前世那些惨剧终成过去。
    ……父亲兄长皆安好,她便能少些负罪感,去原谅秦汜。
    待父亲回来了,她亲手给他们翁婿二人做糕点吃,明儿便去膳房练练手跟厨子学几招,免得到时候又被嫌弃。
    苏虞思及此心潮起伏,辗转反侧至天明才昏昏沉沉睡去。
    ***
    翌日,天际将将泛白之时,自承天门上钟鼓声迭起,坊市次第大开,巍峨皇城渐渐苏醒,文武百官自朱雀门鱼贯而入。
    宣政殿内,各色官袍的官员手里举着牙牌,次第列队而站。
    时辰刚至,耳边响起宦官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众官员心下皆是一惊,抬眼一看,便见一身龙袍的嘉元帝步调平缓地走上金銮座,搭着宦官的手缓缓坐下。其眉宇间病气不散,仍端的是一派威严。
    众人心中皆明了:昨日便是安王监国的最后一日了。
    嘉元帝眸色冷淡,静静听完臣子们的上奏后,言简意赅地吩咐了几句,便退了朝。
    百官散去,嘉元帝也出了宣政殿。刚走几步,他便一阵眩晕,旋即猛地攥住身旁内侍的手,借力勉强站稳。
    那宦官被攥得手腕生疼,大气不敢出,惶惶出声:“……陛下?”
    嘉元帝凝神,长出一口气,缓缓道:“召晋王入宫。”
    ***
    秦汜今日并未上朝。
    他本就是一闲官,且眼下安王监国,上朝都只是走一个形势,他便偷了一日闲。他“醉心风花雪月,无心政事”的名声在外,倒也无人指摘。
    他一早起来,听闻昨儿个苏虞想要书房里的那幅字,沉吟半晌将之拿了往内室去,却被告知她还未起身。
    秦汜隔着纱帐遥遥地看了她一眼,忍着往前走的冲动,将那幅字搁在案几上,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不料他刚出门,便听闻今日上朝的乃是嘉元帝,紧接着便是嘉元帝召他入宫的口谕下达王府。
    嘉元帝极少召他,又掐在眼下这时候,委实古怪。
    秦汜回头往内室瞧了一眼,转而便跟着传口谕的内侍进了宫。
    他一路上沉思良久,仍旧琢磨不出嘉元帝此番召他入宫的意图。本以为内侍会领着他进御书房,未料却是蓬莱殿。进殿时,嘉元帝正在用药,满殿的苦药味扑面而来。
    秦汜心中万般思绪,面上却分毫不显,他走上前,俯身下拜:“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嘉元帝搁下药盏,淡淡道:“朕还未开口,急着认什么错。”
    秦汜未直身,低着头道:“儿臣怠惰,今日未曾上朝。”
    嘉元帝闻言冷哼一声:“你往日里不上朝的时日还少了?”
    秦汜不言,一动不动。
    “抬起头来。”嘉元帝声音渐凉。
    秦汜眸光变换了一瞬,依言直起身来。他抬头看向嘉元帝,对上其凌厉审判的眸光。
    秦汜眼皮子一跳,却未躲开其目光。他心底疑虑丛丛,纵观前生记忆,分明不曾有这一出兴师问罪……有些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变化,就比如嘉元帝突然病重。
    父子二人对视,殿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几声清脆之音——宦官正往铜香炉里添香,虽是轻手轻脚,手中银匙却仍是不慎碰到炉沿。气氛沉闷,那宦官点燃了香,赶紧退了下去。
    半晌,秦汜垂下眼,道:“儿臣知错。”
    话音刚落,忽然迎面掷来一只狭长细小的竹筒,正砸中他眉心,又滚落在他身旁。秦汜眼角一抽,却仍是脊背挺直地跪着,一动一动。
    嘉元帝淡声道:“打开瞧瞧,看你真正错在哪。”
    秦汜伸手去捡那只竹筒——分明是飞鸽传书惯用的竹筒。他从中取出一张纸,或者说是一封告密信。字迹诡异难辨,但仍不妨碍他费神读懂了。读罢,秦汜心下骇然。
    嘉元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淡淡道:“你说朕信这告密人,还是信朕的好儿子?”
    秦汜面上仍是一派镇定:“父皇定不会信这满口胡诌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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