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微臣还是坚持认为,太妃娘娘纵然有罪,罪该当死,也不应该由陛下亲自动手。她毕竟是先帝嫔妃,若以民间辈份来论,应是陛下庶母。”
    赵赟冷漠地道:“一个不知所谓的妇人,她也配?!”
    “不管配与不配,这都是事实。”
    赵赟又是一声冷笑,倒也没有再与他执着于此事,靠着椅背,紧紧地盯着他,不疾不徐地问:“庚家母子,是你请来的?”
    “虽说清者自清,可民间谣言四起,于陛下而言,却是大大不利,微臣故而才自作主张,亲自到青州城请来了庚老夫人。”
    “如此说来,你认为朕亦如贵太妃一般,相信了民间的流言?”赵赟又问。
    程绍禟沉默着,久久没有回答。
    “说!”见他不说话,赵赟沉下了脸。
    “陛下自登基以来的种种行事,无一不证明了这一点,先丽妃娘娘与齐王殿下那些话,到底还是影响了陛下,甚至让陛下潜意识里便相信了。”程绍禟干脆地回答。
    “既如此,庚老夫人手上那本杨太医的手札,也是你交给她的吧?”赵赟不紧不慢地道。
    程绍禟心里一个‘咯噔’,袖中双手无意识地握了松,松了又再度握紧,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是!”
    “果然如此,朕没有猜错,如此说来,你此番提前回京,便是为了此事?”赵赟并不意外地又问。
    不待程绍禟回答,他又缓缓地道,“你不知从何处得到了这本手札,看到了里面的内容,知道了朕的身世,但是因为这当中牵扯了皇室秘辛,你生怕因此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故而便转道青州城,请来了庚老夫人,打算借她的手告知朕当年内情。”
    “如此一来,你既可从当脱身,亦能让真相大白于朕跟前,朕说得可对?”
    程绍禟脸色有几分发白,低着头,好半晌才回答:“陛下所言分毫不差。”
    “自来知道得愈多,死得便愈快,尤其是还涉及皇室与朕母族的丑闻,更加不能为外人所知。而在这世间上,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住秘密。”赵赟从宝座上站了起来,缓步行至程绍禟跟前,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解释的话,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无话可说,便是代表着自己方才那番话正正便是说中了他的心思。
    赵赟冷哼一声:“若非知道你此举亦是为了朕,更念在你数回的救驾功劳上,朕必不会饶了你!”
    “谢陛下恩典。”程绍禟不失时机地谢恩,便算是正式揭过了此事。
    “你且别忙着高兴,赵奕那厮带着残兵败将逃到了离岛,中原各处纷争未平,镇宁侯、镇国将军先后受伤,短期内不适宜再行领军。只是纷争战乱一日未定,百姓流离失所,实非朝廷之福。”
    “朕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内你若不能平定各地纷争,朕便与你算一算总账,数罪并罚,届时谁求情也没用。”
    程绍禟毫不犹豫地应下:“臣必将全力以赴为陛下分忧!”
    “既如此,你便退下吧,不日朕便下旨!”赵赟回到宝座上,开始翻阅那本手札,再不看他。
    程绍禟却仍有几分迟疑,想要问问他如何处置安王母子,可转念一想便又作罢。
    贵太妃及其家族有不臣之心,确是不二事实,要怎样处置都要看陛下的心思,以自己如今的身分,确是不应该再多事。
    只是可惜了年纪尚小的安王殿下,生生被生母给连累了。且瞧他早前所为,即使是陛下有意饶恕他,只怕他也会主动要求与贵太妃一起受罚。
    隔得数日,新帝下旨从重处置了意图窃位的贵太妃一派,凡参与其中的官员,无一不锒铛入狱,或是处斩,或是抄家,或是流放。
    事隔一年有余,朝臣们再度体会到了那种头顶悬着一把刀的惊恐,唯恐下一刻,那把刀便会落下来。
    西街菜市口再度血流成河,一时间,人心惶惶。
    而宫里的贵太妃与安王母子,却被新帝宽大处理,母子二人,一个仅是被降为太嫔,一个被降为郡王。
    尽管如此,曾经的贵太妃,如今的太嫔却总觉得新帝不怀好意,必然有更狠毒的招数在等待着自己,甚至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她都感觉脖颈似是被人用力掐住,掐得她骤然惊醒,摸摸仿佛隐隐作痛的脖子,对‘新帝不安好心’这个想法更加深信不疑,以致惶惶不可终日,神智不知不觉间也出现了混乱。
    这一夜,她再度从恶梦中惊醒,尖叫着用力挥着双手:“滚开,别杀我,别杀我……”
    外间值夜的宫女听到动静急急推门而入,却见她披头散发,连鞋子也没有穿,疯了一般挥动着双手,似乎在驱赶着什么东西。
    宫女们连忙上前劝阻,可她却是不知打哪里生出的一股力气,那两名宫女竟是拉她不住,硬生生地被她推开,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样穿着中衣跑了出去。
    很快地,便连凌玉也知道宫里的太嫔娘娘疯了。
    “朝野上下只怕对陛下又有话说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嫔疯了不要紧,关键是她纵是疯了,口中也不停地说着诸如‘不要杀我’、‘他是暴君,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此类的话,哪怕皇后再怎么雷厉风行地封闭消息,可又哪能当真便能掩得密密实实。
    纵然朝臣畏惧新帝手段,可私底下几句遮遮掩掩的抱怨总也是有的,不管有意还是无意,民间关于“暴君”的议论却是从不曾平息过。
    程绍禟对此也有些头疼,新帝的名声当真是愈来愈不好了,至少,‘暴君’这顶帽子,短期内必是无法摘掉的了。
    偏新帝对民间这些议论仿佛全然不在意,尽管各地战事未平,但还是颁下旨意,对因伤退下战场的镇宁侯、镇国将军及部分将领进行论功行赏。其中,镇宁侯被晋为宁国公,镇国将军封为平阳侯。
    而在西南战场上功劳最大的前定远将军程绍禟,旨意上却是提也不提,让程绍安、凌大春、小穆等人愤愤不平。
    “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大哥还是功劳最大的那一个,便是放走了齐王犯了大错,以救驾之功相抵,又受了罚,便算是抹平了。可对战西戎的大功劳呢?便是不能似那两位那般封侯封爵,至少再提个大将军也是可以的吧?”小穆忿忿地道。
    “可不是么,敢情大哥出生入死这般久,到头来不但捞不到半点好处,连原本的定远将军都没了,哎,那定远将军府的横匾还没挂上多久,崭新崭新的呢,便又被摘下来了。”程绍安气哼哼地跟着又道。
    凌大春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脸上神情却与他们如出一辙。
    “陛下自有他的主意,该有的自然会有,不该有的,你们便是在此再不平,那也没有半分用处。”程绍禟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并没有放在心上。
    倒是夫妻二人相处时,凌玉瞧出了些什么,狐疑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你大概所指的是什么?”程绍禟斟酌着问。
    “陛下的旨意。”凌玉很干脆地道。
    “陛下让我三年之内平定中原纷争,估计过不了多久,出征的旨意便会来了。”程绍禟倒也没有瞒她。
    “又要出征?你一个小小的八品校尉,还出什么征?难不成让你去当伙头兵?”凌玉不满地嚷着。
    “若是去当伙头兵也是没有办法之事,雷霆雨露均是君恩,除了领旨谢恩,还能怎样?”程绍禟有些好笑,摊着手道。
    凌玉恨恨地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上捶了一记:“真真是让人过几日安生日子都没有!”
    想了想,忽又觉得不对劲:“不对,若是当个伙头兵,做什么要说让你三年内平定纷争这样的话?”
    程绍禟哈哈一笑,搂过她到怀中,重重在她脸蛋上亲了一记,戏谑地道:“许是这一回是伙头兵当道呢!”
    凌玉没好气地捶了他一记:“尽胡说。”
    “小玉,时间紧迫,要不咱们还是抓紧时间给小石头再生个弟弟或妹妹吧?”下一刻,程绍禟在她耳畔低低地道,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上,她一记哆嗦,瞬间便软了身子。
    “你、你又这样!”她又羞又恼地瞪他。
    此人着可恶,明知耳朵是她最敏感之处,每回起了坏心思,总是从那处着手,教她半点法子也没有。
    程绍禟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容,就势把她推倒在床上,扯落床帐,掩住即将到来的旖旎风情。
    一个时辰后,凌玉酸软无力地躺在床上,身边那人心满意足地搂着她,大手顺着她满头如瀑青丝。
    突然,屋外响起一阵‘呯呯呯’的敲门声,夹杂着小石头的叫声:“爹爹,娘,爹爹,娘……”
    “快起来快起来,儿子来了!”凌玉大吃一惊,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程绍禟却把她抱得更紧,不让她乱动。
    “慌什么,你身边那几个丫头是白领米粮的?”程绍禟不慌不忙地道。
    话音刚落,果然便又听到青黛柔声哄着小石头,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哄走了。
    凌玉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却又气不过地往他胸口上捶了一记:“都怪你,如今只怕满府的人都知道咱们青天白日的在屋里做什么了。”
    “你我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怕什么。”程绍禟不在意地道。
    凌玉气结,片刻,怀疑的视线直往他身上扫。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程绍禟不解,紧接着,脸上吃痛,却是被凌玉用力掐了一把。
    “看来是真的程绍禟,没有易容假冒。”凌玉一本正经地道。
    程绍禟哭笑不得,抚着被她掐痛的地方,没好气地道:“乱想什么呢!”
    凌玉双手交叉叠在他胸膛上,下颌抵着手背,笑眯眯地望着他道:“谁让你变化这般大,以往就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纵是在夜里也是一板一眼地欢好,哪会像今日这般,大白天的便敢乱来。”
    “看来果真是在军中被憋得狠了!”说到此处,她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此话当真不假!”
    程绍禟哑然失笑,一个翻身,又把她压在身下。
    “你要做什么?”笑声嘎然而止,凌玉黄警觉地捂着领口瞪他。
    “憋得狠了,又有位娇俏美貌不输貂蝉的小娘子在身边,不抓紧些怎能行。”程绍禟轻笑着,言毕,伏低身子,堵上了她未来得及出口的话。
    王氏笑容满面地吩咐后厨准备补身子的汤汤水水,双手合什喃喃道:“求观音大士保佑老大家的早日再怀上。”
    “怀上什么?”小石头咬着糕点,好奇地问。
    “怀上小石头的弟弟或妹妹啊,小石头喜欢弟弟妹妹么?”王氏哄他。
    小石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好一会儿才清脆响亮地回答:“不喜欢!”
    “为何不喜欢,有弟弟妹妹可以陪你一起玩啊!”王氏愣了愣,急忙哄道。
    小石头抹了一把唇边的点心渣子,从太师椅上跳了下去,拍拍小屁股道:“才不要呢!弟弟妹妹会抢我的点心吃,抢我的东西玩,还会和我抢爹娘,我又不是笨蛋,才不要他哩!”
    说完,也不等王氏再劝,蹦蹦跳跳地跑开了,急得王氏在他身后又是叹气又是跺脚。
    朝臣们同样对新帝的封赏旨意大惑不解,只是很快便又被另一事吸引了注意,那便是新帝母族,曾经的显赫一时的庚府重回京城了。
    瘐相爷早已作古,如今的当家人便是他的嫡长子,只当朝臣们头一回看到这位庚大老爷时,均不禁怔了怔,只觉得此人好生面善,再细一看,竟是隐隐与陛下有几分相似。
    而当日庚老夫人那句“外甥肖舅”不失时机地又被人提了起来,一时间,关于新帝的身世又有了猜测。
    有的说外甥肖舅,可见陛下确是孝慧皇后所生;有的说谁养的孩子像谁,陛下养于孝慧皇后膝下,与庚家人有几分相似并不是什么奇怪事;还有的说根本一点儿都不像,不过是有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种种传言愈演愈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偏赵赟对朝臣和民间这些议论仿佛全然不知,从不曾理会。
    一时间,民间议论的风向便又变了,有人认为陛下的不理会,是因为清者自清;有人觉得新帝不过是明白这种事无法自辩,这才掩耳盗铃。
    争得正热烈间,有人指出,朝野上下种种非议,陛下都不曾理会,可见其心胸之广,行事之坦荡!
    这言论一出,不少人细一想,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只不管是那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新帝并非皇室血脉这样的流言已经不似初时那般让人相信了。
    此时的御书房内,赵赟居高临下地望着结结巴巴地背着书的赵询,皇后坐在一旁看得直叹气。
    这孩子昨日对着自己还背得好好的,到了他父皇跟前,却又成了这样子。
    第102章
    赵赟脸上虽是瞧不出有什么表情, 但倒也难得耐心地听着, 一直到赵洵背完了最后一个字, 涨红着脸不安地揪着衣角,也不敢看他。
    皇后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清清嗓子, 柔声道:“虽说确是有些不怎么流利,但好歹一字不错, 可见确确实实是用了心了, 陛下, 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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