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居高位大半生,自认为对的起祖宗帝业。他费尽心机制衡群臣、利用党派间的冲突创造巧妙的平衡;他耗费心血培育太子,利用世家甚至其他皇子一步步教会他帝王心术、为君之道;他同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盯着日夜悬于头顶的利剑, 生怕一个眨眼便将自己劈成两瓣。
    他错了么?不!为了稳固江山帝位、为了子孙后世不再为当年那一纸荒唐殚精竭虑,他何错之有?
    然而,老天却一再捉弄于他。
    东陵王交出遗诏,却不曾告诉他还有一份在季府。他尽心培育的太子却想逼宫夺位、死于兄弟之手,而那个踩着自家骨肉走到他跟前的孩子,自然败在薛铖手上。如今,连他的江山都岌岌可危。
    这一生成败走马灯一般从这个暮年帝王眼前闪现,到最后,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大晋,不可亡于朕之手。”两鬓雪白的承光帝盯着那金龙,一字一顿说道。
    一直闭目不言的季老太傅闻言抬眸看向床榻,眼里有罕见的悲悯与复杂,而薛铖正踩着最后一个落地的音符停在榻前,单膝跪地,道:“参见陛下。”
    承光帝没有看他,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道:“朕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二人沉默。
    “朕也知道朕的儿子都做了些什么。”承光帝轻声一笑,“朕虽老了,可还没瞎。朕在位四十余载,日夜担忧这柄何时会落下,如今利剑在喉,心里竟然松快了。”
    “大晋岌岌可危,而朕垂垂老矣,又失去了两个儿子,仅剩的这一个又走上歧途,江山已无可寄托之子。此时你们若还不拿出那纸遗诏,朕反倒要觉得这殚精竭虑的大半生是个笑话了。”
    承光帝慢慢撑起身子,转脸看向跪着的薛铖,道:“你们想要的,朕给,也不得不给。”他又看向季老太傅,浑浊的眼里露出一线亮光,一字一顿道:“大晋,绝不能断送在朕的手中。后世的口诛笔伐、列祖列宗的诘问,朕,受不起。”
    “陛下。”季老太傅深深一揖,“如今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一切尚有挽回余地。”
    “朕知道。”承光帝坐在床沿,紧紧抓着幔帐,死死盯着薛铖,近乎用尽了全力一般一字一顿道:“朕,会禅位东陵王。但,朕有条件。”
    感受到承光帝的视线,薛铖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静候下文。
    “薛铖,朕要你平北方边患,将北魏驱逐出我大晋边境、收复失地。”承光帝的眼里燃烧起熊熊的光芒,这一刻,他似乎又是当年睥睨天下掌控一切的帝王,金口玉言,掷地有声,“朕要你诛杀北宫政、让北魏俯首求和。如若做不到,你便一生驻守北疆,你和你的子孙后世永不得继承皇位!”
    他颤悠悠地站起身,慢慢上前伸手摁在薛铖的肩上,几乎倾注了全身所有力量,死死扣住他的肩膀,道:“这是朕作为太上皇的第一道旨意,纵使你父薛敬也无可违逆,否则你们东陵王府永世要承受史官言官的口诛笔伐!”
    他又转头看向眉头微蹙的季老太傅,道:“你们难道想捧一个末代帝王上位?那当年的一纸荒唐可就真成了笑话。宣晖帝钦定、能救大晋于水火的东陵王,成了亲手葬送晋国的皇帝,何其讽刺!”言罢,哈哈大笑起来。
    “臣。”薛铖打断他近乎疯狂的笑声,一字一顿道:“谨遵太上皇旨意。”言罢,俯首扣头。
    承光帝一个不防失去重心,差点栽倒在地,却又勉力支撑,最后歪歪斜斜坐在冰冷的地面,笑得满目通红。待到连笑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他抬手拢了拢散乱的鬓发,正了正衣襟,趺坐于地,目光投向茫茫虚空,道:“还在这做什么,拟旨去吧。”
    ***
    承光历四十八年,承光帝禅位东陵王薛敬,称永平帝。
    因战事吃紧,登基大典一切从简,典礼后薛铖匆匆拜别帝后,奉旨率军北上。
    临行前,溯辞卜了一回卦,这次卜出天下局势即将大变,两颗最闪耀的星辰将在北方汇聚,而这次汇聚过后,必有一陨落北地。而为薛铖卜的那一卦同样昭示他此生最大的变故与威胁即将来临,而这一切也将在渭水城画上句号。
    得知卦象的薛铖反倒轻声笑了,眼帘低垂,摩挲着剑柄,低声道:“渭水城……也好。”
    回归前世终结的地方给这些新仇旧恨做一个了结,倒不失为是一种圆满。
    然而这一次,溯辞破天荒地向他隐瞒了另一件事——这次为他卜卦,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不属于薛铖命数里的某种预兆。
    那是一片混沌的血色,蛰伏在星轨命轮的背后,时隐时现。
    这是她第一次在卦象中看到不属于卦主人的预示,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个原因——同心蛊。如今她与薛铖同生共死,透过薛铖的卦象能看到属于她的预示倒也能说得过去。只是她无法占卜自己的命运,对于这一片血色无法得到更确切的解释。
    大敌当前,她不愿为这点不确定的可能扰乱薛铖的思路,只能随他北上,暗中一探究竟。
    ***
    燕云军星夜兼程奔赴北疆,半路遇上送急报入京的士兵这才知晓龙泰岭失守、北宫政占领越州城的事。听着那个死里逃生的士兵讲述越州城的惨状,所有人的心随之沉入谷底。愤怒的情绪在军中蔓延,但所有人却异常沉默,除了一遍遍擦拭兵刃、推演战术外,没有人将这种愤怒发泄到别处。
    随着离越州城的距离越来越近,能看见往南避难的流民,蓬头垢面的与锦衣华服的共走一路,神色惶恐或木然,偶尔伴随着孩童稚嫩的啼哭。这些人看见军队多会驻足张望,眼里尽是希冀与期盼,还有胆大的孩子会冲着他们大喊:“将军!把他们打出去!”
    待到燕云军抵达越州城附近时,前线已迁至越州城以南的景城。城中百姓大多逃难离城,剩下些许固执不肯离开故土的人与官府官兵死守城门。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墙角荫蔽处,时而发出几声疼痛难忍的低吟,守城的将军姓庞,半身是伤,甚至盲了一目,然而完好的那只眼里火光不灭,率领着仅剩的这点人手死守景城足足七日,几乎已至弹尽粮绝的境地,终于抗到了燕云军的到来。
    薛铖率军入城,庞将军匆忙来迎,在见到薛铖的那一刹几乎要跪地叩首,被薛铖硬生生架住。完好的那只眼通红,泪水滚过血与灰混杂的脸庞,颤声道:“将军,末将没能守住越州、没能守住越州城,末将愧对陛下、愧对越州百姓啊!”话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此时薛铖才知,北宫政攻破越州城后纵容手下烧杀抢掠,半月未歇,除了城破那日死里逃生的人,往后再没有一个全须全尾的人逃出来,曾经繁华的越州城已然成了人间地狱。
    而北宫政在攻破越州城后似乎在等待什么一般放缓了攻势,转而用一种更折磨人的法子摧残后续防线守军的意志——他开始停止强攻,转派一支精锐小队暗中潜入后方截断守军的粮草供应,同时开始一轮又一轮佯攻,每每声势浩大,却又在关键时刻毫不拖泥带水地撤退。守军不敢追击也不敢有松懈,次数多了偶有懈怠就会被抓住空隙狠打一波,有一回险些失守。此后守军只能严阵以待,应对这一波又一波的佯攻,日夜不歇永无休止。
    近日夜半,城外那不知染了多少血的焦土上常常传来非人非兽的嘶吼声、纷杂的脚步声和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仿佛有什么鬼怪从这血土中滋长而生,半夜游荡觅食。有胆大的人曾出城查探过,然而除了一声惨叫和一地新鲜的血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北宫政可操控妖鬼的流言就这样不知不觉在军中蔓延开来,闹得满城人心惶惶。
    听完这些种种,溯辞微微蹙眉,待人散尽后悄悄拉着薛铖缩去角落。
    “夜里出没的鬼怪听着有些熟悉。”溯辞附耳对薛铖轻声说:“这里头恐怕有蹊跷。”
    薛铖道:“北宫政诡计多端,这种虚张声势折磨人的法子不是没有见过。”
    溯辞摇头,心里无端生出几分不安来,“我怕没有这么简单。”
    看出她心中的担忧,薛铖轻轻拢住她的手,问:“又想做什么了?”
    溯辞轻轻摩挲着他拇指盖边缘,片刻后抬眸看向薛铖,眸光坚定而明亮,“今夜我要亲自去探一探。”
    第124章 蛊人
    暮色四合, 越州城沉寂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中,残砖断瓦一片狼藉,即使已收拾出还算整洁的街道,然而地面红黑斑驳的痕迹却依旧触目惊心。
    北宫政坐在城中一位富户的宅邸中,一身甲胄泛着冷光,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酒,狭长的眼中泛起笑意,“薛铖到了?”
    黎桑立在一旁,应道:“今日刚到景城。”
    “好!”北宫政抚掌而笑, 问:“你的那些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
    黎桑:“再养两三日便可用了。”
    北宫政重新斟一杯酒,缓缓晃动酒盏,看着醇香的液体在烛火的映照下画出粼粼波光, 曼声道:“本王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殿下很快便可得偿所愿。”黎桑向北宫政施以一礼,恭声贺道。
    晃动酒盏的手一顿, 北宫政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盏随意往桌上一丢, 起身道:“黎桑,你若当真能助本王不费一兵一卒攻下晋国,他日本王一统江山、君临天下,你想要的权势、地位、金子、美人,只要本王能给的, 一样都不会少。”
    “臣谢过殿下恩典。”黎桑缓缓直起身看向北宫政,道:“臣所求至始至终只有一样东西——云浮宫。”
    北宫政微微挑眉,盯着黎桑半晌,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嗤笑道:“一个西境的小部落竟能让国师大人如此牵肠挂肚,也是稀奇。”
    “殿下有所不知。”黎桑道:“对于臣这样修习占星术之人,云浮宫就好比极乐之地,是穷尽一切也想要看一眼,若能拥有,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东西。”
    北宫政对此并不感兴趣,也不想深究黎桑对云浮宫的执念到底是因何而生,遂摆摆手道:“待攻破晋国,本王给你一队人马去西境。”
    “谢殿下。”
    夜色渐浓,安静的街上偶尔会传来几声士兵们嬉闹的笑声,北宫政看着眼前奢华的宅邸突然生出几分厌烦的情绪,心头想要与薛铖一较高下、将他彻底踩落泥泞的欲望逐渐膨胀,跃跃欲试。他倏地站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夜风吹鼓他的披风,甲胄的碰撞声伴着他的脚步声踏入漆黑的夜色里,高大的身躯投下比夜色更浓郁的影子,此时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两只脚的步伐并不十分整齐,即便用心掩盖,也难免有一丝微跛的痕迹。
    当年薛铖那一箭,到底留下了无可愈合的伤疤,那道伤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北宫政当日所受的屈辱。
    血债,必要百倍血偿!
    ***
    景城。
    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内烛光跳跃,溯辞换上一身夜行衣,长发高高束起,正将短匕绑进靴子一侧。薛铖拿来装好的暗器囊,塞进她腰间,低眸问:“当真不要我一起去?”
    “只是去探探情况,我一个人足以应付。”绑好匕首,溯辞又将浑身上下检查一番,确认万无一失后笑着对薛铖道:“若真如我所想,那些东西伤不了我的。”
    薛铖疑惑,问:“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猜测。”溯辞道:“你还记得远安城的那个大蛊师那迦么?”
    薛铖点头,“记得,那个给你同心蛊解毒的人。”
    “当日我为了换取同心蛊使用云浮秘术替他寻一个人,此人是他的徒弟,名为青岩。青岩尽得那迦真传,却叛出师门,依我的卦象显示,他就在北宫政身边。而这人极擅长炼制蛊人,若真是北宫政帐下一员,那他手底必然会有一支蛊人所组成的队伍。”
    薛铖:“你怀疑所谓妖鬼就是蛊人作怪?”
    溯辞抿了抿唇,道:“据我所知,活人死人皆可炼制蛊人,为蛊虫操纵,但死人炼制的蛊人并不能阻挡尸体腐化,无法长期使用,而活人练蛊人十可成一,工序繁琐耗时长,非一朝一夕可成。况且这些活蛊人每每发动后都需要以活血喂养,这么放出来用在吓唬人上,是不是有些太大材小用了?”
    薛铖闻言眉梢一挑,屈指在她脑门轻轻一弹,道:“说到底你也没把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敢不要人跟着自己去冒险?”
    溯辞捂着额头鼓起腮帮子,嘟囔道:“最糟糕也就是蛊人嘛,我身上有同心蛊的母蛊,旁的蛊虫不敢接近我的。”
    “万一呢。”薛铖扶着她的腰肢,叹道:“还是我跟你去吧。”
    “你如今是主帅,还需坐镇城中稳定军心,哪能半夜偷偷摸摸和我去探妖鬼呢。”溯辞拍拍他的胸口,断然否决。
    “那我给你拨点人。”
    “别,我轻功好大不了就溜,万一别人吓破胆我还得拽个拖油瓶,多费事啊。”
    “那让徐冉陪你去。”
    “将军。”溯辞伸手一下一下轻轻戳着薛铖的胸膛,目光幽深隐晦,“人家如今新婚燕尔,近来又是累月奔波,好不容易有了空和夫君温存温存,你这时候把人拉出来,不太好吧?”言罢,还冲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院子另一头,正把魏狄摁在榻上的徐冉突然觉得后背一毛,身下魏狄得了空档就要翻身,又被徐冉眼疾手快摁了回去。
    薛铖顺手在溯辞腰上掐了一把,换来一声娇呼,而后低头抵着她的额头,眸光流转,嗓音沉沉,“你也知道累月奔波好不容易得了空,长夜漫漫,你就这么把我一人丢在屋里自己跑去找什么妖鬼?”
    溯辞理直气壮道:“那我也是助你摸清敌情,开战前知己知彼!”
    “夫人说的是。”薛铖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畔道:“速去速回,万事小心。”
    “知道了。”溯辞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将这句应承送入唇间。
    薛铖却不放开她,顺势加深这个吻,偷了一抹甘甜后才肯松手,惹得溯辞满脸通红地捶他一拳。薛铖面色不改,笑着替她拢好鬓发,又低声补了一句:“良宵难得,盼夫人早归。”
    溯辞深深看他一眼,轻咬下唇,而后抄起袖剑扭头出屋。
    ***
    景城以北的郊外已成一片焦土,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各种残缺的兵器、箭矢,光秃秃的树干七歪八扭,有的被烧成了黑炭,有的染着血迹,有的留下了无数劈裂的痕迹,在月色下格外瘆人。
    溯辞轻身穿行在这残垣断壁之间,慢慢向北魏的营地方向摸索。头顶的月亮随着云层的游动时隐时现,在这废墟之间洒落一块又一块不规则的光影。
    很快她便听见了动响。
    沉闷的脚步声和拖行的声音从远处慢慢传来,仿佛有成群结队的人拖着沉重的躯壳在夜半游荡。夜风拂面而过,带着焦土陈朽的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腐臭的腥味,令溯辞皱起眉头。
    这着实不像活蛊人的痕迹。
    溯辞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地向声源方向前进。
    走出约十丈后,云开月出,视野骤然变得明亮清晰。溯辞陡然顿住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下意识屏息凝神。
    前方五丈外,是一群密密麻麻的“人”,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服饰各异,有的粗布麻衣,有的锦缎华服,有的甚至穿着甲胄,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均衣衫褴褛、满是血迹,更严重的还有躯干残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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