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身份不得见光,既无法给他圆满又正常的家庭,也不愿早早暴毙人间。为今之计,只有将他送给命格厚重的好人家收养,待他成年,方能有朝一日与我儿再见面。”
    “方才那户夫妻,乐善好施襟怀坦荡,重情重诺家资丰厚,本是福寿绵长夫妻白首的好命格。由他们抚养我儿,该能多撑一些年月。唔…最起码那个男的,命硬,能多撑几年。”
    她的语气平淡,像是随意叙述着今日的天气。
    伏低身子的黄道婆却周身发冷,打了个寒颤,想到了那天上飞着的杜鹃鸟。
    不筑巢,不孵蛋,不哺育幼鸟,却专门将鸟蛋下到别的鸟窝之中。杜鹃幼鸟破壳,完美地继承了母鸟阴狠自私的性格,将同窝之中其他幼鸟推落巢穴,独占“养母”唯一的哺育和滋养。
    眼前的阴山十方妖女,和这阴狠毒辣的杜鹃鸟,何其相似!
    抚养她的儿子,会死。而她不愿意死,又想儿子在正常家庭成长,便宁愿将儿子交给别的家庭来抚养。两年时间,她凭空生创出一个求子的圣地,不过是借由这个名声吸引求子的家庭,好供她选择合适寄养亲生儿子的人选罢了!
    哪怕一个原本美满的家庭会因此不得善终,她却半点也不在意,最多不过略显遗憾的一声叹息…
    黄道婆畏惧地低下头,低低应了一句,是。
    三日之后,那女人将儿子吻了又吻。临别之前,她慢慢站起身,递给黄道婆一个小小的红色布包。
    “告诉那对夫妻,妥善保管。”她冷冷地吩咐道,“以后他二人若有意外不幸,记得将这东西交还给我儿。我儿见此信物,自会来此与我母子相见。”
    黄道婆下了山。
    不知何时起了漫天的风雪,而黄道婆紧紧抱着怀中懵懂好奇的幼儿,站在岭头山村口的老槐树下,忐忑又紧张,祈求不止,直到风雪之中,两个相携而来的臃肿身影慢慢出现在她的眼前。
    老姚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积雪往前走。
    风大雪大,他伸出手来替孩子紧了紧衣襟,摸了摸孩子微凉的小脸,又轻轻侧身叮嘱妻子:“小心路滑,慢些走。再坚持一下,等上了车,就暖和了。”
    妻子神情之中仍有疑虑,犹犹豫豫道:“…我真的不敢相信…怎么来求个子,竟然这么轻易就抱了个孩子回去?何况这孩子已经两岁…也不知道记不记事了?”
    老姚脸色一肃,端正道:“此话休要再提!黄道婆道法高深,远近闻名。她愿意为我们找来这样健康又聪明的孩子,又分文不收,我感激不尽,只恨不能替她捐塑金身!怎么会在这时候疑心她?”
    “何况我们已经答应过她会视如己出,从此之后,这孩子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生硬,不由软下声音靠近妻子,抚慰道:“两岁的孩子,话都说不清楚,能记什么事?”
    “我们一心一意待他,他自然会知道我们的好。养上二十年,亲生和收养,又能有多大分别?”
    “倒是这个,我有点担心。”老姚顿住脚步,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黄道婆说,以后如果你我有什么意外,让我把这个小包交给孩子,告诉他的身世。”
    “这话,我不爱听,不吉利。”他皱起眉头,慢慢拆开了手中的红布包,“这…是什么?”
    包裹之中,是一块圆润通透的碧玉带着暗红色的纹路,像是陈年血迹,映在白色的雪地之中触目惊心。
    血玉之下,压了一张小小的黄色符纸,上面写了“三清宫”三个字。
    老姚伸出手,拇指轻轻在那块圆润的玉佩上摩挲了下,一道暗红色的光眨眼之间侵入他的指腹之中。却没有一个人看见。
    “我们既当他是亲生儿子,黄道婆就不该留这个玉佩给我们。”老姚忍不住出声抱怨,手腕微动,想一把将这玉佩扔在雪白的积雪之中,却在出手的那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算了…”他把布包重新裹起,“大不了不告诉他就是了。”
    那个小小的红布包,被老姚放在行李箱的深处。回到家中,又被老姚锁进衣柜里的小抽屉,再也没有被人拿出来过。
    直到十九年后,他们二十一岁的儿子姚幼泓,在整理因为车祸身亡的父亲老姚的遗物的时候,无意中将这个沉寂多年的红布包翻了出来。
    血红色的暗纹在碧绿的圆玉上缓缓流淌,玉佩之下压着一张陈旧又脆弱的黄符纸,墨汁淋漓写着三个清清楚楚的字。
    “三清宫。”
    作者有话要说:
    阴山十方就是这么个阴毒的邪教。
    所以故事最开头,方岚初见詹台,认出他是阴山十方余孽之后对他心生厌恶,下手毫不留情,是理所当然的…
    第139章 死心塌地
    姚幼泓在二十一岁以前,一直是旁人艳羡和仰慕的天之骄子。
    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英俊的外貌, 良好的学校和专业, 和一个漂亮得惊人的女朋友。
    这样完美的人设维持了二十一年,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将一切打破。
    兵荒马乱办完父亲的丧事, 姚幼泓烦躁地将旁人艳羡的完美女友赶回学校, 拒绝了她一再相求的陪伴。
    “我不怪你,谁都不怪。”他听见自己这么安慰她, 可是内心深处却一直像有一只咆哮的怪兽, 撕心裂肺地冲着她嘶吼。
    如果不是你妈任性闹脾气,我爸又怎么会深夜开车出去遭遇车祸?
    你妈这样一个五十岁的女人, 半点不知体贴人,遇到事情什么都不会全要靠丈夫, 丈夫死了却连丧事都搭不上手,只会一个人坐在一旁嘤嘤哭个不停?
    姚幼泓胸口起伏,拼命将脱口而出的厉声质问压了下来。
    理智上, 他清楚得很,迁怒他的继母或者是眼前的女友都愚蠢又自私的想法。
    可是感情上, 一个个黑色的念头却魔鬼一样阴恻恻地冒了出来。
    他和女友,本是单亲家庭重组之后的异姓伪兄妹,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是人人口中艳羡不已的模范情侣。
    高中时代, 她的漂亮桀骜和只对他独一无二的温柔和体贴,就好像他站在高高的领奖台, 捧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是最能满足他虚荣心的战利品。
    他懵懂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真爱,只知道自己乐在其中十分享受,就连高考的时候也不愿和她分开,只愿一直做那个人人交口称赞,又拥有了全世界的人生赢家。
    可是年岁渐长,等他真的进了大学,和女友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又渐渐体会到了这段感情中的不如意。
    她美丽依旧,可是冷硬和倔强也是依旧。她不解风情,木讷守旧,更不会娇俏撒娇讨喜。
    校园之中,性格各异的姹紫嫣红满地皆是,他却早早像是早早被同一个人预定官宣,生活平静如水波澜不惊,他日复一日,过得索然无味。
    就连他引以为傲的艳羡的目光也夹杂了许多嫉妒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
    男生宿舍晚上熄灯,五个光棍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里的漂亮女生,挨个点评打分。
    有女朋友的姚幼泓躺在床上,照旧轻笑着不搭腔,却突然听到了隔床的男生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又像调侃又像羡慕地说:“…我们谁能比得过姚幼泓呢?自己长得帅就罢了,命还这么好,早早养了个漂亮的童养媳!”
    四周哄笑一片,有人起哄着接口:“养成系啊!调/教小萝莉啊!伪兄/妹啊!你真可以啊姚幼泓,咱兄弟看一整年的片儿,在你这儿天天上演啊。”
    热血霎时涌上了姚幼泓的脸,尴尬和耻辱狂潮一般让他的头脑麻木。
    他听见自己呵呵笑了两声,干巴巴地说了什么,只觉得愤怒和难堪同时让他恨不得就地挖坑把自己埋了下去。
    好在宿舍中有旁人愤怒着替他开口怒斥:“…开玩笑也要有个度,人家这么好的感情,被你们说得这么难听,会不会说话啊?还不赶紧给兄弟道歉?”
    有人喃喃地道歉,他却茫然未觉,仍被潮水一般的耻辱感没顶窒息。
    第二天早上,他破天荒地没和女友一起吃早饭。
    直到中午的时候,他体贴又细心的女朋友担忧地打来饭送到他宿舍,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姚幼泓却突然之间发现自己冷了心情,她的容颜也不复往日艳光四射。
    其实本来就是呢,他们青梅竹马长大,再漂亮的脸蛋在他眼中也足足看了十年时间。
    记忆中她拖着鼻涕红着脸的样子犹在,她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远观不可亵玩的“女神”啊。
    “你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姚幼泓轻轻摇头,在心里默默念道。
    只是你,在我眼中不再是完美的战利品了。
    多年相伴,情谊总归还在。
    姚幼泓却越来越觉得脱去了“完美”的光环之后,她坚定又宽容的感情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伴随着巨大的责任感,让他无所逃匿。
    所有人都默认他们是爱情的楷模,所有人都默认他会在毕业的时候求婚,所有人都夸赞他是这个世界上绝种了的好男人。
    只除了他自己。
    不主动、不拒绝、不想负责的他自己。
    父亲车祸身亡之后,姚幼泓原本找到了与女友分手的最佳契机。
    “我的父亲因你的母亲身亡?我又如何与你毫无芥蒂在一起?”
    他将借口找得十分高明,就连分手时的痛心疾首都在心里演练过多遍,可等回到学校,却突然之间发现他单纯的女友早已自责地将车祸的真相说给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而迎接他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劝诫。
    “幼泓啊,车祸这明明是意外,没有人愿意的意外。你因为这个怪罪她,还要跟她分手,这就不合适了吧?”
    “你失去了亲人,她也一样失去了啊。听说,她因为车祸和丧事,和自己的亲生妈妈都闹翻了,一心一意向着你啊。”
    “以后就你们两人相依为命,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分手呢?幼泓,你要想清楚。”
    人人都这样劝他。
    他措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梗在口中,只能将厚厚的面具戴得更牢一些。
    旁人或欣慰或感慨,她越是隐忍越是卑微越是不离不弃,越是为了本与她无关的罪名低声下气,姚幼泓却越觉得她对于他来说,连最后一丝的征服感都不复存在。
    不再是相爱的恋人,反倒是责任和累赘。
    他想分手,却不想变成始乱终弃的“渣男”。
    车祸之后,姚幼泓整理双亲遗物的时候,才发觉他的父母,原来并非他的亲生父母。
    他揣着一肚子有关身世的未解之谜,来到江西三清山的三清宫中。
    姚幼泓生平第一次踏足道观,很是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起此行为了探查身世真相的目的,鼓足勇气,抬脚跨进正殿。
    三清观中修行的皆为女子,多半年迈,也有极少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姚幼泓思忖着自己的身世,犹豫再三,从怀里掏出一只红色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包着的一张符纸,递到了坐在后殿的中年道婆眼前。
    “您好,我想请问,这张符纸是不是出自你们这里?”
    他紧张地连声音都在打颤,那道婆一眼瞥在黄纸符上,明显一愣却没有接过,反而自上到下将他打量了许久,末了,颇有深意地躬下身体,慢慢向后退去,转身掀开了殿中灰色的布帘。
    姚幼泓云里雾里地等在原地,摸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再有人前来,犹豫片刻,终于抬脚想要出殿。
    就在此时,灰色的布帘被轻轻掀开。
    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窜进了他的鼻腔,姚幼泓猛然转身,看见了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美妇,神色复杂站在他的面前。
    其实再不用多说一句话,姚幼泓几乎是立刻便认出了她。
    同样白皙的皮肤,同样秀丽的眉眼,以及额前那个十分有辨识度的美人尖,他和眼前这位中年道婆的种种相似的细节,处处都在昭示着两人至亲的血缘。
    “坐吧。我姓陆。”她莫名熟悉的陇西口音,隐约勾起了他记忆深处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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