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行按捺到入暮,待外头安静些,才将旁人屏退,独自去了仓促收拾出的灵堂。
    暮色四合,周遭静谧,唯有隔着数重院落的哭声传来,伤心欲绝。
    萧敬清沉着脸站了半天,才见心腹之人引着他最信重的郎中从偏门走了进来。那郎中是萧家兄弟俩花了重金招来的,医术并不比太医逊色,且因衣食住行都仰赖在萧家门下,更是忠厚可信。
    他命人紧闭屋门,也不顾忌讳,命郎中查验。
    萧敬宗断气不到一日,郎中在萧家整日清闲,也学过仵作那些手段,摆弄了一阵,便跪地道:“牢狱中那些人说的话,倒不是弄虚作假,相爷临死前,恐怕确实像真心痛的病症。不过,他这心痛发作,却是另有缘故。”说罢,附在萧敬清耳边,耳语几句。
    萧敬清听罢,那满脸的铁青立时转成了腊月寒冰。
    “果真是有人做手脚?”
    郎中晓得轻重,当即跪在地上,郑重道:“这般大事,怎能欺瞒侯爷?确实有这种毒,人喝下去没多久便能毙命,也极像真心痛的病症。”
    他既然一口咬定,显然是有十成的把握。
    萧敬清面色冰寒,胸膛起伏,好半晌,才握紧了双手,木然走出灵堂。
    先前景明帝摆出软和姿态,虚与委蛇地耍手段时,萧敬清认定那人软弱可欺、抵不过世家联手逼迫,便上蹿下跳地拉拢帮手。如今景明帝当真露出藏在袖中的锋芒,并肆无忌惮地将证据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时,萧敬清反而畏首畏尾起来。
    先前的揣度猜测尘埃落定,此刻,他已无比确信,景明帝蛰伏隐忍十余年后,终是将刀锋指向了萧家。
    且一出手,便是拿了他的亲兄弟来祭刀。
    萧敬清又痛、又怒、又惊,也没心思用晚饭,思量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沉着脸直奔永王府。不过他毕竟是府中新丧,也没敢走正门,只到王府外一处偏院等着,请管事通禀,欲求见永王。
    永王得了萧敬宗的死讯,又因景明帝不见旁人,正急得热锅蚂蚁似的。听说舅舅过来,当即亲自出府,去偏院里见他。
    还没走到院门口,斜刺里便有个太监碎步跑过来,也不知是时机凑巧,还是专在府外等待,来得不早不晚,堪堪将他拦在院门外,恭敬行礼道:“皇上御体不适,命老奴过来传旨,召殿下进宫伴驾呢。”
    第67章 第67章
    永王这阵子过得颇为忐忑。
    御史翻出萧敬宗贪贿弄权的罪名而景明帝不加制止时, 他就曾怀疑皇帝这回会不会整治萧家,只是数回入宫探口风都没个结果, 最后还是凭小萧贵妃的温柔招数探出了景明帝的心事。
    之后萧敬宗下狱, 景明帝对他着意恩宠照拂,叫他心中安稳了不少。
    当了二十来年的父子, 早先景明帝胸怀抱负、公私分明, 如今上了年纪, 更贪恋夫妻儿女的温情,这些事永王都看在眼中。这阵子景明帝既心存偏袒,他便格外摆出孝顺姿态,凡事体贴周全。
    不过毕竟圣心难测, 他起夺嫡之意, 全是因两位萧贵妃得宠, 萧敬宗又在相位呼风唤雨,而今最倚重的萧家被推上风口浪尖,他身在其中利益牵系, 哪能真的无动于衷?
    这般摇摆揣测, 暗自忐忑, 到听闻萧敬宗的死讯时,便更觉心惊。
    后晌他入宫两趟都没能见着景明帝,如今听见皇帝召见,哪还会耽搁?
    且传旨的小太监来得太巧, 像专门等着他似的, 永王留了个心眼, 丝毫没提萧敬清的事,脚跟一转,当即跟着入宫去了。
    躲了整个后晌的景明帝这会儿就坐在麟德殿里,徐徐喝茶。
    虽说萧敬宗可恨该杀,小萧贵妃对他也不是真的一片痴心,但那到底是疼爱了数年的女人,亲手取了她父亲的性命,景明帝瞧着那梨花带雨的模样,仍觉心疼愧疚,温柔陪伴了许久。
    直到此刻,心中波澜平息下去,他独坐殿中,瞧着萧家种种罪状,神情也自冷淡下来。
    待得永王进殿,劈头便问道:“萧敬清找你了?”
    永王行礼的姿势才做到一半,陡然听见这威仪严厉的责问,心中一惊,抬起头时,便对上那两道利剑般的目光——那跟先前因年老而稍显迟缓混沌的目光迥异,如万钧重剑般压下来,隐隐带雷霆之势。若搁在平头百姓身上,但是那威仪怒视,便能令呼吸为之一窒似的。
    背心陡然渗出涔涔冷汗,永王下意识垂首,躲开那道目光。
    “儿臣拜见父皇……”口中是惯常问安的话,心里却又许多念头瞬息闪过。
    这般开门见山劈头盖脸地责问,显然是对此事颇为笃定,恐怕那内监传旨的时机真的藏有蹊跷——若他去见萧敬清,或是放萧敬清入府商议,便适时来传旨;若他那儿没动静,太监便只在门外候着,一如整个后晌的宁静一般。
    如此安排,景明帝究竟是何用意?
    永王暗自心惊,知道瞒不过,便只做出心怀坦荡的模样,承认道:“萧大人确实来求见。儿臣怕他有要事商议,便安排在偏院。因父皇见召,便先入宫来了。”
    这话还算老实,景明帝颔首,神情沉厉威仪如旧,语气却带了几分嗤笑。
    “你倒是对萧家的事很上心。湛儿——”景明帝微微探身,目含审视,“朱权说你后晌两度求见朕,自是知道萧敬宗的事了?那你可知,萧敬清为何找你?”
    永王迟疑了下,“儿臣不知道。”
    “那朕便告诉你。他躲到晚上才去见你,也是为的萧敬宗——所谓犯真心痛急病而死,是刑部拿来安抚旁人的,他的死另有缘故,是被投了毒。而刑部大牢里,最后一个见他的人,是朕。”景明帝双手按在御案,居高临下,“倘若萧敬清说的是这个,你会如何应对?”
    他说得不疾不徐,却将永王惊出了满身冷汗。
    哪怕隐隐觉出萧敬宗的死有蹊跷,他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萧敬宗死于投毒,临死前最后见的人是景明帝,那么……那临终一会后,是景明帝指使人投毒,还是旁人胆大包天地去投毒?
    刑部大牢里看守得森严,他和小萧贵妃都没法子传递消息,又有谁能在眼皮子底下投毒杀人?无非监守自盗,奉命行事罢了。
    永王甚至不敢往下想,背后冷汗涔涔,哪还敢轻易评判,只跪地道:“请父皇明示。”
    景明帝沉默不语,只追问道:“你会如何应对?”
    “儿臣……儿臣……”永王迟疑了片刻,心知景明帝必是对萧家起了罅隙,只谨慎道:“刑部的事不归儿臣管,既然是有人在狱中投毒,父皇英明神武,自会安排彻查。儿臣也只能安抚罢了,不敢擅自插手。”
    “是么。”景明帝也不叫他起身,慢声道:“这件事,朕不会查。”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萧敬宗的死无关紧要。
    永王一瞬间明白了过来。
    哪怕知道当年的恩怨,哪怕已有过这种揣测,但此刻跪在御前,景明帝这态度仍叫他心惊肉跳。萧家两位顶梁柱,以萧敬宗最为显赫——萧贵妃的亲兄弟、小萧贵妃的父亲、当朝位高权重的相爷,无不是景明帝亲自授予。
    而今时今日,却也是景明帝金口微开,不止夺走荣宠,亦夺走性命。
    永王似乎能听到身后根基轰然坍塌的声音,心中警铃大作,也不知景明帝这是为当年的私仇,还是察觉了他和萧家在外面为夺嫡而做的一些手脚。
    忐忑不安地抬头,对上景明帝的目光时,那眼底里有慈父的怜爱,亦有君王的威仪。
    他跪得更加恭敬,甚至连呼吸都极力屏住,大气都没敢出。
    殿中死一般的沉默,已是入冬的天气,因景明帝御体欠安,早早就笼了银炭火盆,满殿和暖融融。永王只觉身上那蹭蹭锦绣罗衣又厚又沉,捂得浑身难受,连额角都不自觉地沁出细汗,渐渐地汇成汗滴。
    御案之上仍是沉默,显然别有深意。
    他咬了咬牙,才低声道:“请父皇宽宥儿臣?”
    “哦?说说缘故。”景明帝慢条斯理。
    永王跪得膝盖都快僵了,垂首道:“儿臣……儿臣先前贪欲蒙心,也曾与萧家一道,收过些贿赂,做过几件错事。”他的声音愈来愈低,一颗头几乎埋到胸前,“从前是儿臣糊涂,还请父皇宽宥。”
    景明帝瞧着他,眼底波涛暗涌,唇角却露出自哂般的笑意。
    他沉默了片刻,也没挑明缘故,只缓声道:“萧敬宗忤逆犯上,其罪当诛,急病死在狱中留个全尸,已是法外开恩。不止他,萧敬清也是。湛儿,抬起头——”他语气更沉,待永王抬头,那目光便钝刀般压了过去,“你该明白父皇想做什么。而你身为皇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须心中有数。”
    这便是要他跟萧家一刀两断的意思了。
    而一旦舍了萧家,他在宫内、朝堂皆失了臂膀,甚至那些京城外的世家,也未必会……
    这念头浮起时,永王猛然一个激灵,看向景明帝。
    “父皇召儿臣过来,原来是……”
    景明帝能洞察他心思似的,颔首沉声,“十多年前的事不能重演。若有人从中作梗,煽动闹事,哪怕是至亲骨肉,朕也必诛之!”
    一字一句,全都是咬实了说给他听的。
    永王那点心思尽数被窥破,满心战栗,这会儿哪还敢去触皇帝的逆鳞,当即摆出素日里孝顺体贴的样子,伏地道:“儿臣明白。皇权朝堂为重,儿臣纵然有过点私心,却也知道轻重。父皇放心,这阵子,儿臣会闭门谢客!”
    景明帝“嗯”了声,既已叮嘱明白,便不多留,叫他自回府去。
    永王孤身出了麟德殿,外头天幕漆黑,夜色暗沉。那巍峨轩丽的翘角飞檐白日里瞧着焕然生彩,此刻却如蹲伏的猛兽,阴沉沉地令人心惊。冬夜里寒冷的风吹过来,穿透层层罗衣,碰到那尚未凝干的冷汗时,让他忍不住的打了个寒噤。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君临天下,坐镇四方。
    他曾无数次暗自打量,想象夺嫡登基后的样子。
    而此刻——
    景明帝决意斩除萧家,他若放任不管,往后臂膀尽失,元气大伤。若是横加干涉,一旦事败,莫说皇权富贵,怕是连性命都难以保全。
    他走过玉砌雕阑,脚底下灌了铅似的沉重。
    头一回发现,这天底下最好的锦缎貂裘,原来也挡不住冬夜刻骨的寒意。
    ……
    比起永王的进退维谷、沉闷失望,玉嬛这边则轻松得多了。
    先前瞧着萧家烈火烹油、景明帝步步退让,她还心存忐忑,怕老皇帝贪恋安稳,不肯大动干戈,待萧敬宗的死讯传来,一颗心便彻底放回了腹中。遂跟谢鸿起身回京,一路朝行夜宿,不曾耽搁片刻。
    马车入城后直奔睢园,玉嬛先帮冯氏和谢鸿安顿好,再回住处。
    还没到门口,迎面便有人纵马而来。
    冬日里凋敝萧瑟,巷子两侧青墙白瓦,枯树横斜。那人昂然而行,身姿矫健英武,轮廓硬朗如削,分明是离别月余的梁靖。马蹄飞踏而来,在府门前勒马,他翻身下来,眉眼间带着点笑意。
    玉嬛未料他会在此时赶回来,呆愣愣地望着他,“你……没去东宫么?”
    梁靖笑着摇头,径直伸臂勾住她腰,轻易将她抱下来,吩咐人安顿行囊,而后揽着她快步往屋里去。
    第68章 第68章
    月余没见, 中间只有数封音信相通,说不思念是假的,在梁靖揽着她的腰扶她下车时,玉嬛心底甚至怦然作响。不过周遭皆是仆妇丫鬟,且梁靖瞧着没事人似的, 她脸皮略薄, 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表露,便竭力按捺,面无波澜。
    到得屋中, 正想吩咐石榴跟进来倒茶, 却听砰的一声轻响,却是梁靖反脚关上了屋门。
    凛冬天气,外头铅云低垂天寒地冻, 屋里却是暖烘烘的。
    玉嬛眼瞧着旁人被隔绝在外, 诧然抬头,正好对上梁靖的目光。
    深沉幽邃, 默然瞧着她, 慢慢逡巡, 像是勾勒眉眼似的。
    她摸了摸脸, 去解披风上的丝带,随口道:“你瞧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梁靖笑而不答, 俯身凑近, 在她眉间轻轻一吻, 旋即绕过屏风往里走。算起来, 两人别离的次数其实不少,谢家上京前两地相隔,后来她大胆跑去灵州,更是数月分隔,叫人提心吊胆,相较之下,这回的月余时间,其实颇为短暂。
    不过成婚后肌肤相亲,食髓知味,这段时间却比先前难熬许多。
    梁靖不好宣之于口,只到桌边斟茶,倚桌站着,目光仍黏在她身上,眉目脸颊、纤腰秀颈,连同胸前起伏的轮廓,都赏心悦目。
    连同这屋子,在她回来后都温暖热闹了起来,不像前几日空荡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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