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仿佛有神明在暗中窥察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朕不配。”皇帝的声音很轻。
    薛翃笑看着他:“你所说的敬妃,如今偏生是大不敬,皇上要怎么对我?我曾经是端妃,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做你的妃嫔,你以为和玉喜欢你,心里有你,不,从始至终,我只是想利用你来报仇!也是……报复你。”
    头一次,她不再惧怕,竟也没有什么厌恶,只是要把心里的话尽数说出来,如此痛快。
    “你是报复朕?!”正嘉探手,紧紧地攥住她的肩,“你、你只是报复朕?”
    皇帝的眼中是勃发的怒意,好像下一刻,就会有刀光剑影飞出。
    薛翃望着面前这个人,曾经她很喜欢的人,后来,那喜欢在一刀刀的刑罚里烟消云灭。
    她望着皇帝而笑,眼中的泪却禁不住。
    “你已经杀过我一次了,”薛翃笑看着正嘉,“皇上,这次你要如何处置臣妾?”
    再一次以“臣妾”自称,真的是隔世相见了。
    “怎么处置你?”皇帝微微低头,因为愤怒,眼角微微扬起,像极了要择人而噬的老虎。
    下一刻,正嘉的手上用力,他抓紧薛翃,猛然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
    薛翃一愣,身不由己地撞入他的怀中,她反应过来,正要挣开,却给正嘉紧紧地抱住:“你想求死?不,不可能。”
    “朕早就怀疑你是薛翃,只是你不说,朕就当不知道,”正嘉抱紧了她,声音近在耳畔地说道:“你自己承认了更好,但是,不管你是薛翃也好,是和玉也罢,你别想离开朕。你……永远是朕的妃嫔,永远!”
    ***
    博山炉内的沉香已经快要燃尽了,余韵袅袅。
    郑谷从内殿退出,一步步的,直退到了殿门口才停下。
    他抬手,紧紧地扶着门框,整个人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旁边等着伺候的内侍见他脸色不好,忙道:“郑公公,您怎么了?哪里不适吗?”
    郑谷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挥挥手,气息微弱地吩咐:“你们、你们都先退下。”
    内侍们不知如何,只好按照他吩咐行事,各自悄悄地退了。
    郑谷见人都走了,这才扶着门框慢慢地滑落身子,他坐在门槛上,愣愣地出神。
    他听见了,从头到尾,听得那样清楚,但却又怀疑自己方才做了一场极为离奇古怪的梦。
    秋风一阵阵地自廊下吹过,郑谷却一点也不觉着冷。
    比起心头上的寒意来说,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气,已经算是极温柔的了。
    郑谷抬头望着头顶阴沉难测的天色,两只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他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但却无能为力。
    第103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一丝响动。
    郑谷慢慢地回头, 却看见薛翃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走的很慢, 衣衫不整, 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神色却还是安静的。
    郑谷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和玉仙长……”话一出口,却又想起方才两人在内的话。
    他……该怎么称呼。
    薛翃并没有理他, 只是略停下来喘了一会儿, 才缓缓地下台阶去了。
    郑谷回头目送她离开, 突然想起里头的正嘉,他忙打点精神,奔入内殿。
    皇帝躺在素日打坐的莲花床上,一动不动。
    郑谷屏住呼吸上前,却见皇帝衣衫散乱,雪白的床褥上, 有两处醒目的鲜血。
    郑谷吓得魂都飞了, 忙扑上去扶着他:“主子?!”
    正嘉缓缓地睁开双眼,然后他说道:“没什么, 不用害怕。”
    郑谷忍不住流下泪来:“主子,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
    正嘉的唇角还有些血渍,他却并不在乎:“没什么, 有话就说,说开了, 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然就好了。和玉走了?”
    郑谷“嗯”了声, 忍着泪说:“主子,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正嘉却道:“不用忙,朕有些累了,多生几个炭盆,朕要先好生地歇一会儿。”
    郑谷一愣,忙答应了,慢慢扶着正嘉躺倒。
    皇帝躺在床上,慢慢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前所未有的,他觉着冷。
    ***
    太后的幻症在入冬之后越发明显了,颜首辅请命入宫探望,太后竟连他都不认得,几乎失手伤了颜幽。
    终于,在冬日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太后挣扎着咽了气。
    太后临终之时,仍是西华陪在身边儿。
    西华看着这个被病痛折磨的容颜大变的老太太,她在临死之前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许是回光返照,太后的眼前也是一片清明。
    她看着面前的西华,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琮儿。真的是你。”
    太后笑道:“哀家还以为自己……做了个梦呢,你果然没事儿。”
    西华任凭她摩挲着自己的脸:“太后。我一直都在。”
    颜太后笑道:“太好了,我的琮儿没事,苍天有眼。”她叹了两声,突然道:“皇帝呢?”
    西华说道:“父皇在养心殿内见辅臣们,稍后就会来探望您。”
    颜太后道:“这就好,你一定要好好待你父皇,讨他的欢心,别把皇位拱手让给了庄妃的康王,要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知道吗?”
    西华道:“孙儿知道。”
    颜太后凝视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又一笑:“算了,其他的事,哀家也不惦记了。横竖只要琮儿安安稳稳的就行。”
    西华垂眸,太后道:“琮儿,你一定要比你父皇还强,可要记得哀家的话?”
    西华道:“是。”
    太后道:“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叫哀家什么吗?”
    西华顿了顿:“皇祖母。”
    太后握着他的手,舒心地笑道:“你这小鬼精灵,哀家就知道,你从来都没忘记过。你呀,表面上看着冷冷的,实际上心里也还是有哀家这个皇祖母的,哀家没有白疼你。”
    西华微震,竟不知如何应对。
    但是太后也没有再说什么,西华抬头看向太后,却见她保持着笑的姿势,一动不动了。
    西华顿了顿,反手在她的脉上一搭,然后喉头一动,松了手。
    腊月初,太后薨逝。
    飞雪连天里,西华身为皇太子抱瓦领路。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灵台也格外清明,会懂一些之前不明白的事,太后也是如此吧。
    正如太后所说,西华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候发生的事情,他记得很清楚。
    就如正嘉那次在永福宫里无意中看见他拿着那云头如意的时候,正嘉也即刻明白了这孩子的心事一样。
    每个人都想着黄泉福贵,但是对萧西华而言,那些都不是他所求的。
    就像是现在走上这条路,他只为了一个人。
    他本来无怨无悔地跟在那个人身边,只要这样就很满足了,直到发现她所要的,自己根本给不了。
    太后的丧事过后,整座皇城都好像随之沉寂晦暗了许多。
    据说因为太后之丧,皇帝惊痛过度,哀伤之下,身体也不太好了,太医院每天出入养心殿精心伺候。
    皇帝已经开始着手让太子参与内阁的政事中来。
    如今内阁的首辅大人,已经换了夏苗夏太师,原先的颜幽,在太后病重之时,就已经上书告老请辞。
    皇帝还是念旧的,又因颜幽年事已高,便准了,只是颜璋却仍是给判了流刑。
    颜家总算倒了。
    但是站在夏太师身侧的虞太舒,望着这位志得意满的新首辅大人,心中却掠过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
    因为下雪地滑,瑜妃娘娘之前不慎摔了一跤,如今还在宫内静养。
    瑜妃一怒之下,斥责宫人惫懒,不够尽心,便命勤加清理,不许让地上有积雪。
    偏这几天雪下个不停,宫婢们才扫了一层,地上立刻又白茫茫一片,简直无休无止。
    两名内侍随着西华从宫道上网甘泉宫而行,拿着扫帚的太监们忙跪倒在地拜见太子。
    西华往前看看,回头又瞧了一眼,他所经过之处,地上已经又落满了。
    打量了会儿,西华说道:“不用忙,都先回去吧,等雪下完了再清理不迟。”
    随行的内侍忙道:“太子殿□□恤,命等雪停了再打扫。”
    这些负责清扫雪的太监们正苦不堪言,闻言个个感激,伏身磕头叩谢太子殿下恩典。
    西华踩着雪,来至甘泉宫。
    郑谷迎了出来,亲自给他脱去风帽,又将披风解下。
    西华道:“父皇怎么样了?”
    郑谷说道:“都是之前因为太后的事……皇上悲痛过度,近来仔细调养,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郑谷低低说罢,瞧一眼毫无声息的内殿,又轻声叮嘱:“殿下过会儿回话,最好多顺着皇上的意思,皇上这会儿可再禁不起惊恼感伤了。”
    西华垂眸:“多谢郑公公,我明白了。”他迈步往内而行。
    郑谷抱着西华的披风,立在原地望着这位太子殿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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