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终于将于天赐带回的聂听岚日志一页页翻完,然后举起,凑到灯火上,看着金黄的火焰跃起,慢慢将那些字迹吞没,才丢到铺墁金砖的地面,缓缓道:“还真小瞧了这女人,竟来了这么一手!”
    于天赐忙道:“此事是臣办事不力,一时疏忽,差点酿成大祸,请皇上责罚!”
    宋昀摆手道:“也怪不得你。她在相府如鱼得水待了那么多年,的确有些心机手段。”
    于天赐道:“幸亏皇上英明,竟能逼得南安侯将此物交出,不然贵妃那里,恐怕不好交待。”
    虽是宋昀心腹,他也不肯问起南安侯为何主动交出日志。越是在官场待得长久,越清楚什么时候该装装糊涂,什么时候该保持清明。眼前的人再不是那受他聆训的普通宗室子弟,而是能给他和他的子孙带来无限富贵的大楚皇帝。
    宋昀看那日志完全焚作灰烬,才问道:“贵妃今日又去了琼华园?待了大半日?”
    于天赐点头,“和齐三公子他们用完午饭后,在那边休息了两个时辰。丑初传过太医,似乎是齐三公子传的。”
    宋昀皱眉,“必定小观传的,她向来嫌那些太医多事。难道又吐血了?让她凡事少费心,总是不肯。”
    “嗯,济王之死,可能已经成了贵妃的心病,这个……只怕难治。后来雁山、陈旷他们也被唤去了琼华园,应该是为相府的事。为替济王报仇,凤卫动作不小。近日京中又有传言,说施相先前为自己相中的墓址有天子之气,又有人四处贴出传单,说什么‘天罗吉祥处,自古龙脉地;丞相欲占坟,不知主何意’,如今京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施相杀害济王,居心叵测,恐怕还会对皇上不利。”
    “你信?”
    “这……至少目前,施相应该有心无力。莫则虽立有战功,但始终不如孟许国功高。李之孝不通兵法,虽是监军,不过是个名头罢了。有皇上暗中维护,那些新进的将领有几个会真心听他的?何况听说今日相府也召过太医,似乎施相病了。”
    宋昀道:“如此,更见得天意都容不得施相心存妄念。”
    于天赐会意,“臣会顺着那些流言,再放些风声出去。说来施相这病也的确蹊跷,方才臣暗暗打听过,得的似乎一种会传染的痨病。施相久在京中,饮食起居无不精心,怎会得这种病?”
    宋昀哂笑,“会传染?嗯,若贵妃想他得这种病,拿些病人用的东西交给姬烟,只怕那个不要命的姬烟绝对敢给施相用上!”
    许多手段,十一不曾用过,不代表她不会用。虽是帝后养女,自幼娇贵,但她从小被郦清远带出宫去,少年时便走遍大江南北,识见眼界远非寻常贵家子弟可比,若她愿意,诡谲手段同样可以层出不穷。
    宋昀的眉扬起,一双清润若有玉辉流转的眸子已闪动异样光亮,“施相这一辈子,笑里藏刀,行。事阴狠,如今被人这样算计……也算得是一报还一报吧?”
    于天赐细辨他言语间的意思,忙笑道:“如此也好。若凤卫真和相府硬碰,朝中难免闹得鸡犬不宁,皇上夹在中间,更是为难。”
    宋昀沉吟道:“施相这病……应该很难痊愈吧?”
    于天赐道:“这个不好说。虽说是痨病,但如今刚刚发作就有太医精心诊治,若用心调理,指不定就好了呢!”
    宋昀将手搭上一直不曾批复的那叠奏表,随手翻阅着,说道:“明日一早便传旨,以皇兄之礼,厚葬济王!”
    于天赐一惊,“皇上,若厚葬济王,等于是承认济王不曾谋反,那道赐死的旨意错了,岂不是在打施相的脸?”
    这些日子,为济王喊冤的大臣很多,但支持施相,举证济王确有谋反行止的大臣也不少。只因彼此争执不下,宋昀似也一直犹豫,所有的奏表一概压着未予回复。但此时他竟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施相的对立面。
    宋昀甚至道:“这一回,朕不得不打他的脸!”
    于天赐猜着这年轻皇帝已决意趁机收回皇权,只得应道:“是!”
    正要告退时,却听宋昀叹道:“济王不葬,施相不死,贵妃心结难解,只怕那病更难好了!”
    皇权重要,贵妃也重要,那个贪恋权位的丞相,便注定会成为扎在皇帝眼底的一根刺。
    于是,施铭远病得无力指挥党羽应对帝妃,着实是再好不过。
    当然,最好病得好不了。
    掌权二十余年,施铭远所见多了锦上添花,如今也该见识一回雪上添霜了。
    寞,鸳枕惊梦(一)【实体版】
    宋昀来到清宸宫时,宫。内很安静,卧房中只点了一只小烛,幽幽暗暗。空气里似飘着暮春里荼蘼落花般的气息,清香犹存,却颓丧萧条。
    他心里紧了紧,忙奔入看时,十一正坐于银烛下,就着烛光擦拭她的画影剑。
    烛光摇曳,虽晦暗不明,她的剑锋却水银般清亮出奇,照着那张苍白美丽的面庞。她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除了眼前的宝剑,再没有值得她回顾的人或物。
    或许经历了太多次的悲欢。爱恨,她的眼眸已不复最初的清莹夺目,如深潭般幽静沉寂。可上天似乎也留恋这样的倾城姝色,连这般幽静的眉眼,都能美得惊心动魄,——原来如朝阳般明亮夺目,如今却如明月般皎洁清寂。
    这样的女子向来令人心疼。但宋昀似乎早已明白,她不需要旁人心疼,甚至可能把旁人的心疼当作侮辱。
    他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不多点几盏灯?屋子大,多点几盏灯,周围亮堂,看着也会觉得格外舒心。”
    十一低咳两声,很快便压抑住,幽深眸光在他面庞顿了片刻,才转作轻淡笑意,“维儿才睡了,我怕灯火太亮,容易睡不安稳。”
    宋昀点头,“也是。今日白天挺吵闹的,晚上若能睡得安稳,或者明天便会乖些。再大一些,咱们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来调理,总会慢慢好起来。”
    十一看了眼摇篮中熟睡的维儿,好一会儿才道:“嗯,我也觉得他会好起来。对着他时,我才觉得这一世没白活。”
    宋昀握住她手腕,柔声道:“柳儿,你想多了!若你说这一辈子白活,那天底下谁不是白活?生父是一代丞相,养父母是大楚帝后,养兄是宁献太子,你自己才貌双全,武艺高强,是凤卫之首,是朝颜郡主,如今更是当朝贵妃。当年,你救过父皇,斗过权相,掌管过宫禁;现在,同样在帮我掌握皇权,振兴大楚。若非有你,这朝堂依然人人只求苟安,一派萎蘼景象,哪能将魏人逐出楚境?当下北魏溃败,咱们挥师北上,收复故疆、一雪前耻并不难。柳儿,你早已是传奇;未来,你和我将同载史册,让后人知晓,这帝妃二人都是传奇!”
    十一仰起脸,正对上宋昀映着烛光的微笑面庞。
    还是那般温文秀雅的容貌。看得太多次,太熟稔,居然再觉不出他像宋与询。
    他是他,宋与询是宋与询,彼此都是无可替代。当日。她该多么迷醉,才会将他当作宋与询。
    她低唤:“阿昀。”
    宋昀道:“我在。”
    十一道:“别人再将你说成怎样的传奇,都抵不过你心里空荡荡的,觉得这一世的生命已经被人挖空了一大半。”
    她举起手中明晃晃的画影剑,“知道吗?下午我在琼华园小憩片刻,我梦到了风佩剑。它说我老了,不想再跟着我。我跟它说,你不是早折断了吗?你忘了,你折断后,询哥哥就为我出事了!然后它就说,它不是风佩,它是画影。我醒来才记起,画影也该生锈了!”
    宋昀抚摸向她清瘦的面庞,“听闻你下午又传了太医,是不是……又咯血了?”
    十一有些不耐烦,“是小观多事!”
    宋昀忽然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低喝道:“是小观多事,还是你已经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他转身取过一把宝剑放到桌上,面庞因怒意而泛红,“画影剑没有生锈!便是画影剑锈了,还有纯钧剑!只要你说一声,我还可以为你寻来更多更好的宝剑!但凡天下有的,但凡我能做到的,我没有什么不肯给你,不肯为你做!”
    桌上的剑,正是纯钧宝剑,——当年郦清远让小朝颜赠给她未来夫婿的纯钧剑,曾作为定情信物被宋与询珍重收藏的纯钧剑。
    后来的某一日,十一决定奔赴北境,去寻她终于预备接纳并相伴终身的那个男子,放手将纯钧剑作为另一种信物留给宋昀,让他调动凤卫救出他的生。母,让他承担起与他身份相匹配的责任。
    彼时,宋昀尚是晋王世子。十一不动声色为他打算,送他助力,期盼他能摆脱权相控制,辅佐君王,胸怀天下。
    而今,他走得比那时他们所能想象的还要远,还要稳。他的确可以为十一找来更多更好的宝剑,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可他依然固执地留着纯钧剑;就像韩天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收起了流光剑,而十一依然固执地擦拭着明明不曾生锈的画影剑。
    宋昀的声音忽然间也开始疲倦,空空荡荡地回旋于幽暗烛光中,“就怕我不管做什么,不管做多少,你都当作没看到!”
    十一垂头看着镜子般倒映自己苍白面庞的剑身,嗓音微哑,“对不起,阿昀。”
    宋昀道:“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可晓得我最厌恶你这样跟我说话?就像我做得再多,也无法靠近你分毫,也只是你眼里和你完全不相干的外人?”
    十一将画影搁于桌上,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没有。”
    宋昀静静等着她说下去。但十一阖着眼,浓黑的长睫如倦极而敛的鸦羽,竟再也不曾说一个字。
    宋昀向来明润的眸子渐次幽深下去。
    他忽然奔开,半晌后走回,手中已多了一个酒壶,两个酒盅。
    十一被他推了,才抬眼看了看,疲倦道:“阿昀,我不喝酒。
    宋昀已将两盅酒倒满,强塞了一盅到她手上,“这是你欠我的!”
    十一怔住时,宋昀已举起她右手,将持着酒盅的手绕过她手腕,将自己酒盅里的酒饮酒,然后定定看向十一。
    他的神情冷静得出奇,眼底却似灼着一团烈火。
    合卺酒。
    果然是她欠他的,且欠了快一年了。
    在某些疑虑如毒蛇般缠上,并在心头越缚越紧时,她再不知该如何归还。
    低头瞧一眼她向来贪恋的美酒,十一忽然手指一抬,酒盅便跌在地上,碎了。
    酒水慢慢流淌开去时,她哑着嗓子道:“阿昀,我戒酒,什么酒也不想喝。继续欠着可好?”
    她的神色疲惫,却让宋昀忽然间更加疲惫。
    他咬牙道:“不好!”
    他忽已掷下酒盅,扯向她衣带。
    十一眼睫霎了霎,几乎没见她怎么动作,桌上的画影剑被她持于手中,然后光影轻拂,竟无声无息地架到宋昀脖颈间。
    宋昀顿了顿,低眸瞧了眼快要触到自己肌肤的宝剑,眸中那团烈火似被冷水倾下,却越发地决绝。
    他上前一步,无视脖颈上被划开的细口,低声道:“柳儿,我已是你夫婿!我早已是你夫婿!若你觉得我不够,或不配,你便动手割下我的头颅,和太后商议着另立新君吧!当日。你出尔反尔,不肯与我隐居,我才奔往京城,只冀寻得一线机会……如今,你还要再次出尔反尔?”
    他猛地抱紧她。
    十一定定地站着,手中持着的画影剑竟随她的外袍一起被扯落,亮汪汪跌在地上,如谁明晃晃的一痕泪光。
    但十一连一丝泪影都无,只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视若弟弟或好友般的男子。
    “柳儿,柳儿!你可知……你可知我一步一步走到今日,其实都是为你?”
    十一默然。
    虽然他之所予,有太多并非她之所求。
    若真能如她所愿,她不会以贵妃的名义站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若继位的是宋与泓,便有那道圣旨在,她都不可能入宫为妃。宋与泓受惯她欺凌,早已没有小时候那样的勇气和她争执,更不敢拿祖宗留下的江山作为赌注,迫她入宫。
    如此,哪怕一世孤寂,有酒为伴,她依然会是那个孤诮骄傲自由散漫的朝颜郡主,不会有推托不开躲避不了的身份。
    宋昀的声音却越发地温柔,“也谢谢你。若没有你,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一路走下去。也许我会淹死在那个渡口,或别的渡口。我不会拼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天空涂成彩色,努力靠近和你之间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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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十一笑了笑,“你觉得我们间的距离,是近了,还是远了?”
    “自然是近了……”
    宋昀想微笑,却在对着她的清冷眸子时,再也笑不出来。
    他不再是乡野间受人欺凌的少年,朝颜郡主于他也不再高高在上。甚至只要他愿意,不论十一心里到底是何想法,他都能行使他作为她夫婿该有的权利。
    可他们之间真的近了吗?
    “柳……柳儿……”
    宋昀无奈般低低地唤。
    床褥如此柔软,更显出她瘦得硌人。那根根分明的脊椎和肋骨,清瘦得让人心疼。
    她的身体和她的眼神一样地冷。他再大的热忱,也无法唤出当日渡口初遇她时,她散发的阳光般的朝气和活力。她的面容如此美丽,却苍白,浮泛的是他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她身上的虚弱。
    他忽然间泄。了气,慢慢捏紧五指,忽重重一拳击于床褥,哑声道:“柳儿,你到底要我怎样……”
    他的面庞伏于十一肩颈边,便有热热的水珠落于十一脖中。十一阖了阖眼眸,眼底闪过疲倦,却无半丝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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