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忽然像魔怔似的尥蹶子。
    江窈起初没在意,拉了两下缰绳,老马驹却依旧不为所动。
    她庆幸没有让谢槐玉给她找匹什么大宛驹了。
    然而江窈再也来不及思考。
    耳边有呼啸的风,连枝的惊呼渐行渐远。
    鬼使神差的像在撒野,一路朝东,经过荒野,葱葱郁郁的树林。
    情急之中,她只好紧紧抱着马鞍。江窈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迷迷糊糊中,她被一双有力的长臂拥入怀。
    再等江窈神智清明,近在咫尺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下颔,她再熟悉不过。
    她刚想开口和他说什么,谢槐玉闷哼一声。
    “你还是不要待我这么好了。”江窈手脚并用,从他身上爬起来,“你以前不是从来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吗?你在想什么,你要是出事了,我嫁给谁都不要再嫁给你。”
    “窈窈。”他朝她摊开掌心。
    江窈顺势将手搭上去,“可是伤到哪里了?”
    她能看见他额鬓的虚汗,更加手足无措,想仔细查探一番,也不顾什么止乎于礼,等她意识到自己像在冒昧他似的,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谢槐玉叹一口气,无可奈何的看着她,“你再为我掉一滴泪,信不信我——”
    经他提醒,江窈才察觉到脸颊上的凉意。
    “你怎么样?”她捧着他的手背,贴在唇边,“你不要再犯糊涂了。干脆我当相国好了。不行,不如往后你跟着我回公主府……”
    江窈有时在他跟前一着急,话便说不清,不过谢槐玉每次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然而这一次,谢槐玉却不知说何是好。
    “等你好起来,我跳支舞给你看,只给你一个人看。”江窈道。
    谢槐玉不再瞒她,不然小姑娘又该掉金豆子,到头来不好受的倒成了他,“那你只好跳舞给我看了。”
    江窈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男人,若无其事的整理衣袖。
    她轻哼一声,藏了一堆气他的话都没说。
    总之他没事就好。
    眼下才是最大的窘境,山涧嶙峋,连最起码的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天色渐晚,二人达成共识,明儿一早再回去,连枝看得真切,禀明后光熙帝也会派人来寻。
    谢槐玉就近找了处山洞,升起柴火,他将外袍铺在地上,江窈十分矜持的抱着臂,安心的沉沉睡去。
    次日她病了,大清早就是被自己的喷嚏给咳醒的,她从谢槐玉怀里悄咪咪的爬出来。
    反转来得猝不及防,反观某人一副安然无恙的模样。
    江窈想想昨儿和他说过的话,一度怀疑自己拿错台词,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好在有谢槐玉在她身边,江窈自然是什么都不用担心。
    好不容易回到行宫,被告知光熙帝已经动身回长安城。本来郑太后说什么都要见到江窈再说,一听谢槐玉当时也在,便留了句口信,说是有谢相护在公主左右,无须担心。
    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江窈全程一身轻,旁人不知道,谢槐玉这一路上给她骑大马。
    她坐在马车上,由谢槐玉护送她回长安城。
    一路到城郊,江窈玩心大起,非要闹着去拜访谢清嵘。她才不想待在公主府,说不定又要让连枝煮一些苦掉渣的药给她。
    二人到了雅舍,忙着晒书的小厮告诉他们,谢清嵘云游四方去了,临走前并没有说明归期。
    江窈提出小住一夜,谢槐玉似乎看出她的意图,一口应下。
    她虽然意外他的妥协,照她的预想里,谢槐玉一定会义正言辞的拒绝,使尽各种手段让她死心塌地跟着他回去。
    江窈万万没想到,谢槐玉会亲自给她煎药,她挑了一间泊水的院落,刚躺在塌上,闻到一阵药香味。
    ……行吧。看在是他的份上。
    还不如回公主府,试着忽悠连枝,不至于这么惨……苦唧唧的喝到一滴不剩。
    过去连枝和她说良药苦口,她常常不信。
    如今她信了。
    之所以提出小住一夜,说老实话她有一部分出于私心,一来既答应过谢槐玉跳支舞给她,她便不能食言,择日不如撞日。二来么……
    所谓……在晨光里,第一眼能看见喜欢的人,不枉此生。
    江窈就这么一个芝麻大小的心愿,她想的纯粹,能抱着睡一睡滚一圈……阿呸,没有后面那个。
    总之她才不是见色起意的人。
    想法很美好。
    江窈正打着小算盘,该怎么和谢槐玉开口,他替她掖被角,她听见轻轻合上门的声音。
    ……于是她不争气的睡过去了。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江窈睡了一觉起来便大好。
    然后就开始在雅舍兴风作浪了一番,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
    ……
    千里开花一夜风。
    浮萍朝露,清潭里倒映出一段纤腰。
    谢槐玉面无表情的推开窗,便瞧见这样一幕。
    江窈倚栏而坐,一袭玉色襦衫,青丝飞舞,脚踝清瘦,裙裾拂风而去,隐隐约约的莹白。
    枝蔓芳华的荷叶柄,摇摇晃晃,被她散漫的捏在指间,遮去大半月色。
    她的身段一直很好,婷婷袅袅。
    一轮满月高高挂。
    腰上佩的金铃,叮当作响,清脆、怡人。
    飘啊飘的,像极了天上的云雾。
    水润饱满的脚背,荡起涟漪。
    从前常有人评价她,除了有张脸一无是处,像一件只可远观的艺术品。
    她十分乐意听到旁人这样的说法,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动听的话……咳咳。
    其实江窈并非没有业务能力,她也算科班出身,信手拈来,一颦一笑都有着祸国殃民的资本。本来在她的计划里,她觉得自己离天后只差一部正经的作品,然后才是她表演的大舞台。
    没有想到……
    光用来跟人你侬我侬了。
    江窈许久没有拿出看家功夫,难免有点生疏。
    谢槐玉走到她跟前,三两下替她绾起发。
    她在紧张兮兮的回想,自己有没有出什么差错。刚刚跳舞时全凭下意识反应,跳时要多风光,现在便有多害臊。
    连他屈膝在她面前,江窈都没反应过来。
    她看着他的发冠,鬓角干净又隽永。
    谢槐玉又替她收拾好罗袜。
    他的指肚微凉,摁过她的脚踝,很快又松开。
    江窈老老实实伏在他肩上,谢槐玉穿过长廊,将她背回里屋。
    随处可见的绅士手。
    江窈……心底暗戳戳的欲哭无泪。
    是她不够风华绝代了,还是他太飘飘然了。
    “莫要再受了寒气。”谢槐玉将她放在榻上,伸手去拿被褥。
    “你说得这是什么话?”江窈顺势抱住他的胳膊,“盛夏时节,我好着呢。”
    “早些歇着。”谢槐玉道,“明儿回长安城,我和你一道儿先去见陛下,说明前几日的周折……”
    江窈看着他不解风趣的背影,不悦道:“你回来。”
    “……可是想吃什么?”谢槐玉低眉问她。
    江窈后悔叫住他,像她有所图谋似的。
    她看到他耳根清晰可见的酡红,噗嗤笑出声,浓密的眼睫像流萤般开成扇,“我好不好看?”
    谢槐玉一怔,“……好看。”
    “那是自然。”江窈笑吟吟道,“乐坊里的那些女子,统统跳得不及我。”
    “窈窈,没有人能拿来和你相提并论。”谢槐玉告诉她,“无论是谁也好。”
    “茶。”江窈伸手一指。
    谢槐玉给她斟一杯茶,伺候老爷似的呈给她。
    江窈被他故意的动作逗笑,越发乐不可支,说话也口无遮拦起来,“你可算忘了?”
    “什么?”
    “你欠我一幅画。”江窈道,“国子监遇刺,我该拿的没拿到,被刺客毁于一旦。”
    ……
    她摆出笔墨纸砚,大半张脸埋在枕里。
    他提笔挥毫,在她背上画一幅海棠春睡图。
    锦团攒花枝的肚兜,颈后有红绳儿,软绸附着莹白,摇摇欲坠。
    江窈觉得,当初敬他谢师茶,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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