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哗然。
    驿站的厨房是公用的, 人多的时候便要排队轮流使用。厨房外靠墙根处, 则是一溜儿三个大水缸, 其中两个水缸已经用空了,只剩一个还装满了水。
    这驿卒十分谨慎,佯装前来提水, 却打算趁机将整包药粉都倒入最后一缸有水的水缸中,到时候凡是要喝水煮饭的, 一个都跑不掉。可他运气实在不好,阿卞得轻城再三嘱咐, 早安排了人在暗中盯着, 将他抓个正着。
    驿丞匆匆赶来, 千恩万谢。多亏了赵玺一行人警觉, 若是被这人得手,出了大事,他是负责人,第一个要倒霉。饶是如此,以赵玺的尊贵身份,在他职责范围差点遇袭,他的责任也不轻。
    赵玺冷笑一声,眉宇间满是戾气,他好不容易哄得轻城回心转意,今日又难得时辰还早,正想着温存一二,就有不长眼的撞上来,坏了他的好事。
    冯鹄过来汇报审问结果:“他一口咬定白天被驿丞责罚了,心怀不满,故意报复,没有指使的人。”
    当他们三岁孩子哄呢,上午被罚了,下午就能找到蒙汗药,还是上好的蒙汗药来报复?他倒是再找一包来看看呢!赵玺道:“不必多问,先抽上十鞭子再说。”
    冯鹄应下,亲自扬起马鞭。
    钱小二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且慢。”
    冯鹄惊讶。
    钱小二道:“鞭子不对。”递给他一条鞭子。
    四周顿时一片倒抽凉气之声。那被捆的驿卒更是一瞬间脸色惨白。
    那是一条钢鞭,鞭长八尺,共有九节,鞭身上长满了倒钩,看着就狰狞可怖。若是被这鞭子抽上一鞭,岂不是要去掉半条命?可刚刚,对方下的令是十鞭!十鞭,他再多几条小命也得玩完。
    驿卒瑟瑟发抖地道:“你们竟要动用私刑,草菅人命不成?”
    冯鹄失笑:“你怕是还不知道我家主子是谁吧?你胆敢对我家主子意图不轨,一条贱命只怕还不足以赎罪。”谋害亲王可是重罪。
    驿卒恐惧地睁大眼睛:莫非他竟惹到了什么惹不得的大人物?他看向赵玺,见赵玺披一件玄色斗篷,身姿卓然,貌若天神,眉眼沉沉的模样,虽然年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对方没有骗他,这个人,来头绝对不凡!
    眼看冯鹄的鞭子就要扬起,驿卒一个激灵,迅速有了决断:“我说,我全都说。”
    赵玺使了个眼色,钱小二和冯鹄将人提到一边的密林单独审问。四周围观的人见没热闹瞧了,也不肯散去,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议论着,好奇着最后的结果。
    驿丞的额角满是汗,一边抹一边忐忑不安地道:“殿……”被赵玺目光一扫,忙转口道,“大人,这里地方龌龊,您要不要去旁边屋中坐着等?”
    赵玺面色冷厉,嗤笑道:“不必了。”
    驿丞吓得腿都软了,却不敢动弹,只好陪他干站着。
    不一会儿,钱小二回来,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赵玺露出惊讶之色:他一路已经遭遇了两拨太子派来的人马,原以为这回人也是太子派来的。他正奇怪太子的手段怎么越来越蠢了,原来竟不是吗?
    钱小二请示道:“主上,我们怎么处置他?”他们一路隐瞒身份而行,钱小二等人在外一律称他为“主上”,称轻城为“夫人”。
    赵玺问驿丞:“今天是不是有药材行的人借住驿站?”
    驿丞道:“是。”心里打鼓,犹疑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赵玺却不理会他了,对钱小二道:“既然不是那人派来的,让他签字画押,报官处理吧。”
    钱小二应下。
    赵玺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轻城已经换了寝衣,正倚在床头,教鹧鸪在裤子内侧衬入棉絮,好保护大腿。前几日她就想到了这法子,无奈赶路太急,根本没有时间做这个。
    赵玺在门口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看到了自己,才回到院子拎了早就打好的水,也不用热水,快速地洗了下,才重新进屋。
    鹧鸪已经不在,屋中只剩了轻城一人,正靠着床头闭目假寐。满头青丝已经散开,垂落在雪白的寝衣上,愈显得那张动人的脸儿如堆雪飞霞,娇艳无匹。
    赵玺的心忽地就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近她,在她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着她。
    连日的赶路,她消瘦了些,下巴越发尖得可怜;寝衣领口散开,露出了更加凸显的秀美锁骨。她这样娇弱的人儿,长到这么大,只怕也没吃过这种苦。
    赵玺的心中充满了怜惜与歉疚,忍不住轻轻拥住她,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吻。
    她受惊地睁开眼,盈盈桃花眼带着迷茫,映入他眸中,便如月光下的一湾湖泊,潋滟生姿,摄人心魄。
    赵玺心头大悸,濡湿的吻轻柔地落到她颤巍巍的眼睫上,爱怜备至,低声问道:“怎么不先睡?”
    她睫毛乱颤,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赵玺却仿佛明白了什么,眉开眼笑地道:“你在等我。”这些天每次他回房,她都睡下了,这还她是第一次等他。
    欢喜瞬间涌上心头,他心头雀跃,忽地一把抱起她,原地转了一圈,又说了一遍:“你在等我!”被她冷待了这么多天,他总算看到了曙光。
    轻城被他转得头晕,不觉愕然:他误会了什么?她等他不过是好奇心起,想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可看着他这么高兴的样子,解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自从她单方面和他冷战,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赵玺笑嘻嘻地抱着她坐下,懊恼涌了上来:他最近真是忙昏头了,该早些发现她的不对,和她和好的,结果耽搁了时间,平白受了她多少冷待。还好,还好,今天及时承认了错误,她原谅了他。
    他眼睛晶亮,低头在她脸上亲了又亲:“以后若对我有什么不满的,一定要早些说出来,再不要拖着不说好不好?”
    轻城有些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赵玺的亲吻渐渐变得缠绵起来,从她的额头、眼睛、嘴唇、脖颈……一点点往下。轻城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明天还要赶路。”
    “我知道,”他将她虚虚压在身下,喘息着道,“我就过过干瘾。”他的声调软了下来,目光缱绻地看着她,“我已经好久没有亲近你了。”
    轻城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赵玺何等机敏,趁机动作,手过处,她的寝衣随之散开,露出了他魂牵梦萦的无瑕玉体。
    乍然接触微凉的空气,轻城瑟缩了下,他已动作迅速地脱了上衣,温热的身体直接覆了上来。
    一时旖旎无限。
    第二天,轻城是在赵玺的怀中醒来的。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他含笑的眸,昨夜的种种顿时泛上心头,不由羞红了脸。
    他信守承诺,果然没有真正要了她,然而却学着某幅密戏图,手口并用,极尽挑逗,依旧是狠狠欺负了她一番,也让她终于体会到了几分这种事的销魂滋味。到最后,他情热难耐,硬是按着她的玉手帮了他一把。
    有了前两次的惨痛经历,她一直以为这种事只有痛苦和忍耐,昨夜的一切却仿佛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夏夫人说得没错,这种事,女儿家果然也能得趣。只是,过程也太羞人了。
    偏偏赵玺还要问她:“昨夜可觉得累?”
    他不是明知故问吗?昨夜那样,她既未花力气,也未被他摆出各种羞人的姿势,怎么会累?也就是手酸了些。
    赵玺见她美目带嗔,娇羞不胜,哈哈大笑起来,搂着她笑吟吟地道:“你送我的那套鼻烟壶果然有用,改天咱们把它摆成一排,每种都试一试可好?”
    亏他想得出!轻城瞪他:“你做梦去吧。”
    他笑得更开心了:“你怎么知道我做梦梦到过?”
    轻城:“……”他还要不要脸皮!
    比脸皮厚度她自然是比不过赵玺,只得甘拜下风,转移话题问道:“昨夜厨房那边是怎么回事?”
    提到正事,赵玺总算不再逗她。
    原来这次他们倒真是遭了池鱼之殃。暗算针对的是药材商行。天和堂雄踞西北,几乎垄断了西北所有的药材生意,实力强大,利润丰厚,暗中惦记着这块肥肉的人自然不少。
    这一回的下药事件,便是他们的竞争对手为了打入西北市场,意图将他们迷倒,伪装打劫钱财。真实目的却是在他们运送的药材中混入劣质药材,甚至将某些珍贵药材替换为浸过毒剂的药材,好败坏他们的信誉,借机撬开西北市场。
    那个驿卒只是被他们收买的其中一人,另还有好几个同伙,昨夜也都被冯鹄带着人一网打尽了。如今一个个都录了口供,捆成一堆,等着送官。
    轻城听得脸都白了:“这些人的心也太黑了吧,为了做生意,竟偷换药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赵玺冷笑:“在他们眼里,几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夸她:“你的小心谨慎立了大功,否则非但药材行要倒霉,我们也要受牵连。”
    按照他们向来的习惯,顶多简单检查一下食物,不会一直派人在厨房盯着。可驿卒选在他们做过饭之后下药,之后他们只要喝水,便也会中招。若这个时候太子派了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夸奖轻城不敢当,她也不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
    等到他们用早膳的时候,天和堂的陈掌柜递了拜帖过来求见。赵玺想了想,去外面见了他。陈掌柜千恩万谢,并送上了三七和人参各一匣子作为谢礼。这一次若不是赵玺的人及时发现,天和堂只怕就要遭到大麻烦。
    听说他们也是去凉州的,陈掌柜留下拜帖,只道若有需要,到时只管差遣。赵玺见他也正是这个意思,以后他们在西北,用得着药材行的地方多着,也算结个善缘。
    此后一路倒还算顺利,再无波折。只是沿途渐渐荒凉,常常数百里杳无人烟,一行人免不得风餐露宿。
    这样又急行了七八天,凉州城渐近。这日他们经过一个小镇子,原想找个地方歇个脚。等到进去,众人顿时惊呆了。
    镇中房屋倒塌,一片破蔽,还有火烧过的痕迹,他们一路行去,竟连一个青壮年都看不到,只剩下不多几个饿得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弱妇孺,或在伤心痛苦,或目光麻木地看着他们。
    冯鹄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十天前,这个镇刚被东羯人袭击过,粮食衣物被抢走,青壮年被残杀,走时更是一把火,差点将整个镇子都烧毁。
    若不是凉州卫巡逻的士兵发现,卫所很快派出兵来,妇孺都要被掳走为奴。如今,镇中有亲友投靠的都逃了,剩下的,都是没了活路的老弱病残,四处寻食,勉强度日。
    一行人气得脸都青了,东羯人的手段,比从前的西羯也不遑多让。
    赵玺脸色沉凝,轻城的心中也震撼不已:她纵然两世为人,却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也从未直面过战争的残酷。
    他们默默地将随身带着的干粮分给了镇中仅剩的几户,也不打算歇脚了,快马加鞭,直奔凉州城。
    第113章 第 113 章
    凉州乃西北要塞, 繁华重镇,自古就有“通一线于广漠, 控五郡之咽喉”的说法,赵玺的王府就设在城中。
    自从封地定下,他先期已派了人过来打理王府。他们今晚在王府休整一夜, 明日他就要直奔在凉州城外八十里幽云关的西北大军驻地。
    一行人到城中时已是下午。赵玺提前打发了人去王府通知, 王府早早派了车马在城门口接人, 轻城和鹧鸪总算可以不用骑马,坐上了车。
    赵玺却没有跟她们一起,他将护卫全留给了轻城,自己带着王太医和钱小二,要先去一趟镇远将军府, 探望重伤的镇远将军王用。
    王用原是英王的副手, 英王回京后, 他接替了西北军主帅的位置,十分熟悉军中和东羯的情况,和赵玺也算得上有几分交情。不管出于哪个方面考虑, 这一趟赵玺都必须去,且去得越早越好。
    赵玺打小在凉州长大, 对城中熟悉得很,轻城却是第一次来, 纵然旅途疲累, 也不免好奇, 从车窗中往外看去。
    城中街道宽广, 沿街商铺林立,路上车行马驰,颇为热闹。两边的房屋都不高,俱是石砌而成,街上行人相貌打扮与中原浑然不同,尤其是女子,个个高大健壮,穿裙装的极少,多数都是上衣下裤,方便行动。偶尔还有异族形貌的人走过。
    马车经过一处高门大户时,却被堵住了去路。轻城看时,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人群中,隐约看到两个女子站在门口,似是一主一仆,打扮气度颇为不凡。四周隐隐传来感叹声:“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英雄一世,临了却落得这个下场。”
    轻城觉得奇怪,吩咐阿卞去看看是什么情况。不一会儿,阿卞回来,告诉她道:“门口站着的是王将军的夫人。”
    轻城一愣:“哪个王将军?”忽地反应过来,“蛮奴去看的那个王将军?”
    阿卞点头。
    轻城皱起眉来,以镇远将军的身份,他的夫人怎么会站在别人家门口?而且,显然站的时间已经不短了,才会引来这么多人围观。“打听出怎么回事了?”她问阿卞。
    阿卞点头。
    原来王用追击东羯人中伏受伤后,就被送回了凉州城看病养伤。大夫开的方子中,需要一味人参吊命。王家的人参眼看用完,王夫人便吩咐下人到天和堂买些。哪知不巧,天和堂的人参不久前刚被郭副将军府全部买走,新的药材却还在路上,要过几天才能有。
    王夫人便知道不好,这郭副将军不是别人,正是王将军在军中的死对头,两人几次升迁,郭副将军都被王将军压了一头,积怨不浅。可要等新的药材,却哪里等得。只能想办法先借别人家的。
    然而西北苦寒之地,物资贫瘠,非但百姓不富裕,便是官员也很少有人家能屯得起多少人参,像郭家这样大手笔地一下子买入这么多人参,更是从未有过的。她便是想问别人借参,也根本无处去借。
    百般无奈下,她只得放下脸面,备了厚礼,亲自上郭府,请求郭府能将人参转卖他们一些,她愿用双倍价钱求购。孰料礼物送进去了,郭府却有意晾着她,迟迟没有反应。
    眼看人越围越多,郭府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将几个礼盒扔了出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拱了拱手道:“夫人还是请回吧。贵府老爷要救命,我们家老夫人也要救命,这药是断断不能转让的。”说罢,大门“砰”的一下,再次无情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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