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会同馆的宝音郡主志得意满。阿古达木问罢事情始末,皱眉:“我教给你的那些话,你竟没说全?”
    “那又如何,楚王殿下更爱听我讲的那些日常琐碎。”
    阿古达木一时倒觉怪异,楚王不似是那等有耐心的人,莫非他心底里也是喜爱宝音的,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承认?
    “不过父王先前教我的那些话也是管用得很,不然我都不知要如何将楚王引到茶楼去。却不知是谁的主意?”
    她先前听闻父王给她找了个奥援,还以为是宽慰之语,谁知几日之后,父王就当真给她带来了锦囊妙计,于是有了她今日之行。
    阿古达木笑道:“管用就成,你不必管这些。”
    陆听溪这几日过得优哉游哉。她大抵是受了老太太的影响,瞧见谢思言那副哀怨难熬却又偏要跟自己死磕的挣扎模样,就觉着通体舒泰。
    这日晚夕,她正抱着天竺鼠说话,听得丫鬟行礼的动静,回头就对上谢思言莫测的神色。
    “你若是实在孤寂,就来找我,何必这样苦着自己,”他大步上前,“这般跟一对大耗子说话像个什么样子。”抬臂就来拉她。
    陆听溪避开:“我从前也是每日都要跟它们说话的。你不是说你特特翻查过古籍琢磨了天竺鼠的习性吗?那你就当知晓,天竺鼠也需陪伴。每日至少要抱一次,帮它们顺顺毛,跟它们说说话。”
    谢思言抓了个空,不着痕迹收回手,凛冽目光狠狠戳在陆听溪怀里那只肥耗子身上,无声冷笑。
    每日一抱?他都没有这等待遇。莫说每日一抱,小姑娘还从未在意识清明时抱过他。
    竟忽然有种悲从中来的凄怆。
    陆听溪感受到怀里的天竺鼠不安扭动,又猪叫连连,回头一望,正瞧见谢思言那阴恻恻的眼神,绷起脸:“你做甚吓唬它?”
    谢思言冷哼:“我怎可能跟个耗子计较长短。”若无其事调开视线,“我过来,是想跟你说,贾悦死了。”
    陆听溪一怔。
    谢思言说了大致前后。
    贾悦归家之后,被贾氏的族长强行关在自己闺房里,不与吃喝,七日后,直接命人进去收尸,对外只说贾悦是病故。
    “贾氏的那个族父自来严明,眼里容不得沙子。早年他一个儿子犯了事,开罪了吏部一个堂官,还是他亲手将之送进衙门的。那会儿贾氏尚未嫁进来,没有倚仗,他那是怕自己儿子连累了整个宗族。”
    陆听溪不解:“可他若当真为宗族着想,难道不应当藉此要挟国公府吗?毕竟贾家如今濒临式微。还是说,他没这个胆量,于是索性除掉了贾悦这个麻烦?”
    谢思言眸若邃宇:“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你何必过问。我只是想与你说,那个心思歹毒的表小姐往后不会再作妖了。”
    只要一想到贾悦险些将他的小宝贝送到谢思和的榻上,他心底的暴戾之气就疯狂滋窜,甚至想掘了贾悦的坟,鞭尸一通。
    他心底里是潜藏着一头狂暴的凶兽的,他一直都知道。
    为免小姑娘往深处想,他随即又转了话茬:“再过几日就是冬至祭祖,贾氏该交账了。”
    老太太一早就定下的规矩,每年冬月初,贾氏都要将本年的诸项账册汇总,交于她检看。只是这两年来,老太太渐渐有些厌了,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不过贾氏的态度依旧十分端正,账簿交得及时,汇账誊录等事也是亲力亲为。
    陆听溪问他可是要做甚,他倾身过来,指着自己右颊,一双眼眸仿若幽夜炎火。
    陆听溪抱起吃得圆滚滚的天竺鼠,往谢少爷脸上一送:“好了。”
    耗子脸贴上来的一瞬,谢少爷几乎是嗖的一下弹起。从前被那只长毛兔轻薄的阴霾霎时浮上心头,他回头盯着陆听溪。
    陆听溪往后挪了一步,护紧怀里的大耗子。
    谢思言一把夺过天竺鼠,塞回笼内,迫了陆听溪贴在廊柱上:“我要拔了贾氏这根钉子,这样你往后就清静了。不过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谢我?”
    陆听溪抬眸:“你想我如何谢?”
    谢思言蓦地擎手:“你瞧见了没,我手上这道印子,是前些时日剪窗花时,被剪刀划出来,疼得很,当时还流了好些血,血肉模糊的。”将一只手递到她眼前给她瞧。
    手侧虎口处,只一道长不盈半寸的红印子,极浅极淡,又兼天色昏暗,陆听溪若非凑到近前,决计看不出。
    不像新愈的伤,倒似是拿什么纤细如毫的笔蘸了丁点颜料扫上去的。
    陆听溪缄默半日,道:“要不,我与你些祛疤的药膏,再让兔子跟耗子轮流帮你舔舔?”
    ……
    贾氏规整账册时,听闻谢思言过来了,一时惊诧,出去相迎,问他来此作甚。
    “知道母亲而今忙碌,又有些咳嗽,特命厨下炖了一碗莲藕猪蹄汤并一碗雪梨汤给母亲送来。”
    贾氏一愣,随即笑道:“哥儿有心了。”
    寒暄几句,谢思言让贾氏屏退左右,说起了贾悦:“表妹的事,母亲也不必放心上,横竖她实质上跟母亲也没甚干系——在母亲面前,我也没甚好遮掩的,贾悦那事,是我捅到了贾氏那娘家族长那里的,母亲也知儿子的脾性,贾悦干出这等事,儿子是万不能忍下的。”
    贾氏强笑着应了几句,又听他道:“儿子近来有一桩烦心事,听溪又总爱跟我使小性子,我也不知跟谁说好,今儿既来了,不如就跟母亲说道说道?却不知是否打搅了母亲理事。”
    贾氏连道不打搅,谢思言轻叹:“那我便跟母亲倒倒苦水。”
    ……
    谢思言走后,贾氏唤来了杜妈妈,让她打探打探谢思言跟陆听溪两个近来的状况。杜妈妈许久方回,把鹭起居那边迩来的动静约略说了一说,面上难掩忧色。
    自打潮音园那件事后,太太便步步审慎,为不引起世子注意,连安在鹭起居的眼线也不敢动用,世子跟世子夫人近日的动静,太太是一毫不知,如今怎忽兴此意?
    贾氏捏紧手中的紫毫笔。
    看来谢思言并没诓她,他跟陆听溪两个这几日确不太对付。
    谢思言适才说的烦心事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他说他自入阁之后,手底下很是聚了一众拥趸者。前阵子,工部尚书家的儿子喝了点酒,将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一个子侄打死了。工部尚书与左都御史虽均为正二品,但后者可是一众言官的现管,又跟工部尚书有积怨,工部尚书失措下找到谢思言,请他帮忙摆平,辛苦费是一万金。
    谢思言动用人脉帮工部尚书压下了此事,可转回头发现工部尚书贿赂他的那一万金,是挪用修缮景陵的公款挪来的。他欲将贿资还与工部尚书,可对方不肯取回。冬至祭祖时,皇帝会去景陵拜祭,若是被皇帝发现景陵的陵寝修缮上的猫腻,必会牵连谢思言。
    谢思言虽是帝师,但太祖起于微末,于贪墨一罪上,所定刑罚酷烈。况且此事牵涉先帝山陵,一旦披露,谢思言很可能官位不保,甚至丢失袭爵的资格。
    如今再不几日就是冬至了。
    贾氏又想起谢思言方才对她的态度。
    他连贾悦那件事里,他在背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都与她说了。她先前还不确定他是否当真相信她的话,如今倒是终于确信了。她此前还觉着对不住兄嫂,如今竟生出些许贾悦死得其所之感。
    十一月初一这日,老太太敬佛毕,贾氏便来了。
    贾氏表示想出府一趟,找她铺子里的几个掌柜帮她捋捋账,顺道看看她名下那几间铺子的进项。
    “今岁因着言哥儿几个相继成婚,账目繁杂,又赶上冬至将近,府中的账房一个两个告假回去祭祖,儿媳鲁钝,竟是一时梳理不清,便想让自己手底下几个长年扎在铺子里的掌管帮着理一理。”
    老太太瞥她一眼。
    她这个儿媳嫁进来之后,待思言更胜亲子,办事也是规行矩步,甚至还时常自掏腰包给思言置办东西,只是思言不肯收罢了。这半年来,母子两个的关系竟是有所缓和。
    贾氏听老太太问她要出去多久,起身回道:“约莫三日,儿媳想顺道回趟娘家,宽慰我那娘家兄嫂几句。二人才丧女,正是难过的时候。”
    老太太摆手:“去吧,早去早回。”
    ……
    宝音郡主几乎每日都往楚王府跑,沈惟钦起先几回还见她一见,后头就开始避着她。眼看着年关将至,横竖还要参与正旦朝贺,宝音就撺掇阿古达木索性在京盘桓至明年二月,阿古达木不肯应,最后父女两个未能达成共识,阿古达木一气之下将宝音独留京师,自己先回了北狄。
    宝音一人留在会同馆,闲得发慌,开始学着天朝人的礼仪,往京中勋门贵胄府上投拜帖。投来投去,最后就投到了魏国公府,竟是渐渐跟陆听溪混熟了。
    冬至之后,白昼日长。
    这天午后,宝音再度溜达到谢家,跟陆听溪抱怨起了楚王的决然无情。
    陆听溪坐在对面,一边给长毛兔梳毛一边听宝音叨叨。
    大抵是不打不相识,她竟跟宝音熟稔起来。只对方毕竟身份敏感,她素日闲聊也不过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我又非貌丑之人,他怎就那么抗拒,”宝音伏在桌上哀嚎,“就他那个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夜叉。”
    陆听溪忍俊不禁。
    “夫人莫笑,夫人是不知,那男人有多无情,那心简直是石头做的,我问他是不是我撞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眨一下眼,他竟充耳不闻,连个冷笑都不给我。”
    宝音翻白眼:“我约莫真是疯了,我竟觉着他冷笑一下就是给我脸了——诶,夫人究竟是如何拴住世子的心的?”又倏地压低声音,“听说苗疆的巫术很厉害,那有没有那种施个咒就能让一人对另一人死心塌地的?”
    陆听溪摇头。
    宝音叹息。
    两人说话之际,檀香忽地进来,跟陆听溪耳语几句,陆听溪婉言送客。宝音仰天长叹:“那我改日再来叨扰。我再去楚王府上碰碰运气。”
    陆听溪到得老太太的萱茂堂后不多时,谢思言也回了。
    谢宗临乜斜跪伏在地的贾氏:“一直以为你还算安分,谁想到竟是个惯会遮藏祸心的,我从前当真错看你了!”
    陆听溪已知晓了大致缘由。
    贾氏回娘家找其父帮忙,在天兴帝前往景陵祭拜时,想法子辗转揭露谢思言的贪墨罪行。然而景陵的修缮并无猫腻,天兴帝还因此大发雷霆,本要彻查是谁在背后构陷谢思言,但被谢思言阻了。
    天兴帝不查,谢宗临却是要查的。查究异常顺利,不几日就水落石出。谢宗临当即将贾氏叫来问罪。贾氏起先不认,后头眼见着包不住了,这才吐口。只她自称是谢思言曾亲口与她说起此事,她因着忧思过甚,不留神透给其父,这才出了这等事。
    贾氏一见到谢思言就急着让他帮着澄清,谢思言却否认曾对她提起什么受贿之事。
    “母亲想是糊涂了,我又不缺金银,怎会搅和这等事。”
    贾氏死死盯着他,面色数变。
    老太太此刻开言道:“都莫争了,你随我来。”扫了谢宗临一眼,又看向余人,“且散了吧。”又命人暂将贾氏押起来。
    陆听溪随谢思言出萱茂堂后,回头瞥了眼:“祖母会如何处置贾氏?”
    “祖母是不会留着这等媳妇的。”
    “可我总觉着你这继母不会这样轻易认栽的。”适才贾氏在谢宗临面前巧舌如簧,有时还要求与她对质。
    谢思言不以为意:“那她尽管放马过来。”
    半月后,谢宗临手书休书一封与了贾氏,贾氏没有哭闹,也没有寻娘家人来说和,平静地卷铺盖回了娘家。谢思和在谢宗临门前哭跪了一宿,谢宗临也没有任何转意的意思。
    转入腊月后,各家府上都为着预备年节忙得人仰马翻,李氏更是忙得不得半分闲,连去别家做客都是席不暇暖。之所以这样忙碌,还有一个因由就是要为年后回封地做筹备。
    她儿子从前是王世孙,没那么些辖制,如今成了楚王,在京师滞留日久恐会招人非议。只她也不知她儿子近来都在忙些什么,总早出晚归的。
    她心里□□叨着,人就回了。然她儿子回书房取了样物件,转身又要走。李氏劝了几句没能劝动,眼睁睁看着儿子又出了门。
    沈惟钦坐在出城的马车上时,虽始终闭目养神,但心里并不能静。
    他回封地后,增设亲王三卫甲兵数的事更会被搁置。宁王的兀良哈三卫也还捏在天兴帝手里。如若谢思言腾出手,必定进言让天兴帝再度削减藩王的势力。
    届时,楚王府也会成为任人摆布的软脚虾。
    他知道,谢思言一直都想置他于死地,永绝后患。
    就好像当初以激言利语逼得他赴死一样。
    但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除死之外别无他法的沈安了。
    他眼下多的是法子。
    马车在城外西山功德寺山门外停下,沈惟钦一径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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