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战战兢兢应了个“是”,飞快地把归菀一掠,低着头,默默退了出去。
    归菀也自慌乱,被秋芙这么一打岔遮掩,镇定些许,见晏清源走过来,把海棠酥拈起:
    “世子,你要不要尝尝这款点心?”
    归菀嗜甜,晏清源则毫无兴趣,却也赏脸,嘴巴一张,示意她递进来,咀嚼几下,颇为赞赏地笑了:
    “酥软香甜,不错。”
    说完,走到妆台前,手一挥,把她口脂玉盒、犀牛角梳子等姑娘家闺阁器物扫到一旁,单把铜镜摆正,人被他一牵,给按到了镜前:
    “陆姑娘出身江左名门,聘礼么,我总得弄点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这个,你看行不行?”晏清源含笑取出花冠,颤巍巍替她戴上,双手一搭,停在她肩头,两只眼里,柔波荡漾,却是对着镜中人说的。
    眼前遽然一亮,归菀怔怔看着镜中那团耀目光华,被花枝如云般簇托出的脸,更是鲜妍妩媚,不过须臾,她动了下,把花冠取下,一不留神,缠住了她一缕青丝,晏清源看着,无动于衷,并未如往常一般施加援手。
    等归菀自己解开,轻轻搁在一旁,也从镜子里回望于他:
    “世子,这个太重了,我命蹇,怕是压不住这样的福气,世子该往谁头上戴就送给谁吧。”
    晏清源同她对视盯着那双含情春目,忽的一笑:“我爱给谁,就给谁,没有该不该,只有我想不想。”
    他话说的尤为跋扈,那个神情,也是一脸的不屑与讥讽,归菀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花冠上,一阵恶心,突然毫无预兆地翻涌上来,她忍了忍,不由掩口,别过脸来,起身从他跟前走了回去:
    “世子,这个时候,恐怕也由不得你想或是不想,名不正,则言不顺,世子难道不该比我清楚?”
    晏清源见她毫不遮掩那股嫌恶,目光便在她背影上逗留片刻,笑容隐去,沉默有时,才冷漠颔首道:
    “你提醒的好,不错,名正言顺,这样也好。”
    这个也好,到底指什么,归菀没心思去细想,见他竟不坚持也不勉强,目光再一动,落在榻边刺绣上,一晃,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同姊姊挨挤在一处给小娃娃做肚兜的情形,她胸脯立刻有了起伏,人又呆住了。
    再回头,妆奁旁的花冠不见了,一同不见的,还有晏清源。
    他的确是忙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人又不知去了哪里。
    晏清源攒眉而出,目光放远,和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揉到一处,形单影只地站了少顷,冷风拂面,凛凛冽冽,他忽深深吐出一口郁结之气,把匣盒朝那罗延怀里一丢,吩咐说:
    “送府库里去。”
    “啊?”那罗延十分意外,方才见晏清源携花冠而入,在这鬼头鬼脑嘀咕了半天,没弄个所以然出来,这么一听,更是满头的雾水,情不自禁同刘响碰了下目光,刘响无言,把脑袋一摇,什么也没说。
    磨蹭片刻,见晏清源也没打算解释,那罗延失望,小心翼翼捧着这顶十二树皇后规制的花冠一点也没觉得逾矩,倒满脑子的杂七杂八。
    再一回来,晏清源已经正和不知几时造访的晏清河等人在说话了。这些时日,邺城新修金凤台,名为文士宴游,兴文学之事,实际上,不过充作受禅台。晏清河负责督工,每日双堂金凤台两头奔忙,也自是焦头烂额,此时,该回禀的说尽,才说起廷尉已经元晖业下狱的事,晏清源一抚额头:
    “其余诸王呢?”
    晏清河的目光始终没离他的脸,回道:“元晖业下狱,其他的人,自然不敢出声了。”
    等了些许功夫,晏清源方冷哼把头一点,不再谈公务,而是闲庭信步起来,在一干人的簇拥下,蹙眉笑问李元之:
    “参军,你昨日说替我占卜,得了什么卦象?”
    几人过了水榭,绕过假山,在水池前站定,晏清源一展袖袍,含笑掷出一把鱼食,饵出鱼跃,瞬间,引得一群红鲤摆尾,哄抢不断,一食尽了,又作鸟兽散。
    李元之也是忽得他命令,同极善易理的两名馆客,一宿没睡,尽作占卜事宜。此刻,蒙他发问,上前回道:
    “回齐王,属下昨夜得泽火革卦。”
    “怎么说?”
    “革,己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泽中有火,于凡夫俗子,自然是凶卦,可对于王来说,却取‘汤武革命,应天顺民’的卦辞,王乃真龙天子,得此卦,应当明定时令,重立乾坤,因此,非凶卦,而大吉。”
    一席话说完,晏清源哈的一笑,欣然大悦,漫扫左右,目光不易觉察地在晏清河身上微妙一停,极快的,掠过去了:
    “参军妙语,逢凶化吉,可见天命非人力所为,若不顺势而为,逆流而上,不过徒增笑柄而已。”
    他这么一说,自然是引得人纷纷称是,附和不断,晏清源似乎心情大好,一脸得意神采,领着一众人行至东南角,闻到后厨飘香四溢的烟火气息,不再朝前走,而是一掉头,同一干人折回来,说起送萧渊明过江大事。
    一路相跟,此刻,那罗延得了晏清源回眸的一记眼神,便神出鬼没地突然进了后厨。
    恰逢有人送来一板车新鲜蔬菜,那罗延望向角门,转了一圈,索性翘起二郎腿坐在石凳子上,不管众人忙得火热朝天,只管乱敲一气,要起肥肠,立下有一瘦脸汉子堆了满脸的笑意过来搭讪。
    这几日,天天来后厨强求给自己开小灶,生脸也变作熟脸了,那罗延眼皮一耷拉,瞧见他搓在围兜上的手,青筋爆出,遒劲有力,便不耐烦地把人骂了一通,埋怨人动作太慢,等抹了一嘴的油光,一面剔牙,一面又打着饱嗝溜溜达达哼着不大着调的鲜卑民歌走了出去。
    等再跟晏清源回话时,一众幕僚重臣已经没了人影,他一张嘴,臭烘烘的全是葱蒜味儿,晏清源下意识避开,听他说完,两道长眉不由得一动,微微一笑:
    “你去拿青盐水好好漱漱口。”
    那罗延颇为尴尬,听出世子爷嫌弃的意思,嘿嘿干笑,却无暇他顾,眼见十一月的天了,一手心的汗:
    “世子爷……”
    晏清源的目光把整个东柏堂略略一扫:“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当下时令,黄昏极短,一眨眼的功夫,就等来了暮色,归菀草草用过饭,将拓片放好,人刚躺到榻上,晏清源就裹着一身寒气进来了。
    撩开帐子,把红浪中的人一扯,拉到怀里来,晏清源只是抵着她额发轻笑:“也不等我,没良心的小东西。”
    仿佛丝毫没把白日那一幕放在心上,撇下彻底不提了。
    归菀被他身上寒气所激,一个瑟缩,眼见他要拱上来,连忙一推:“世子,我今天不大舒服,胸口老跳的厉害。”
    晏清源闻言一顿,一双眼睛,迷迷离离望着她:“哦?跳的厉害?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他嘴角噙住一丝丝笑意,把人松开,不再动作,朝她嫣红的唇上点了点,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却兀自摇了摇头,揉娑一把纤细的肩头,“我也累了,睡罢。”
    这一夜,归菀睡的极是煎熬,半夜猛地一醒,枕边却没了人,屋里不知几时掌的灯,她一看,晏清源坐在榻边,背对着自己,不知低首在做什么。
    归菀摸索过件衣裳,披着下来,轻轻往他身边一站,晏清源背后生眼,扭头一看,毫不意外似的:
    “怎么,我吵醒你了?”
    归菀摇首,目光一落,他膝头摊开的是自己补的那件衣袍,那双手,正停在已经不起眼的针脚上,她勉强一笑:
    “世子,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晏清源把衣裳一折,推到榻头,顺势倒了盏茶,茶杯在手里这么转了两圈,才蹙眉笑言:
    “我这两天,总是在做同一个梦,醒了后,就很难再睡的着。”
    “哦”归菀心不在焉应了句,随口问道,“世子做的是噩梦吗?”
    晏清源闻言一笑,突然卖起关子来,冲她把头一摇:“我不告诉你。”
    归菀见他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轻扑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檀口轻盈,睡意不清的脸犹如海棠初绽,本燕懒莺慵,一下被春风吹醒了一般,晏清源凝视她许久,捏住小小的下颌,命她抬脸:
    “菀儿,你真是仙姿。”
    见归菀脸上又露出略腼腆模样,他指腹一动,沉默有时,摩挲着轻轻笑了:
    “可惜,可惜。”
    连道两声,归菀不由反问:“世子,可惜什么?”
    晏清源笑而不答,只是看着她,忽然,手一滑,直接触到光滑平坦的小腹间,逗弄她一句:“可惜,不会生孩子呀!”
    说的归菀要恼,晏清源忙捉住她手,捏捏她脸颊:“好了,不闹了,明日我还有早朝。”
    正要拥着人卧下,归菀忽道:
    “其实,我近来也多梦。”
    “哦?”晏清源英挺的眉一挑,别有兴味地看着她,一副耐心恭候下文的意思。
    瓶中插着新菊,被熏香的气味一混,十分特别,归菀轻轻透口气,把乌发一抿,笑道:
    “我的梦太杂,一会梦见在会稽,一会在寿春,不知怎的,又跑到了晋阳,那座大佛,一直对着我微笑不语,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也不回答,就那么笑着看我。”
    晏清源以手支颐,另只手,顺势拈下一朵菊花,撮起花瓣,弹到她脸上:“唔,你都在神佛跟前问了什么呢?”
    归菀把脑袋一垂,摇了摇头:“我忘记了,兴许,这世上,许多问题本也就是无解的。”
    晏清源淡淡一笑,把残花丢开,一眼瞥见案头放得整齐的一沓拓片,唯恐被风吹乱似的,特意拿他一枚印章压着。他眼波一转,抚住归菀肩头:
    “既然你忘了,等想起来,再告诉我,也许,我能给你答疑解惑呢?”
    烛光里,他笑吟吟的模样也同样温柔可亲极了,深邃的眼,里头尽是星光,眸子在他脸上驻足片刻,归菀不由出神,等见他要脱衣裳,忙扯住阻了:
    “世子,你再唱一遍《敕勒歌》行吗?用鲜卑语再给我唱一遍。”
    不必费力,晏清源就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了,哂笑:“不唱,大半夜的我发什么疯?”
    归菀怔怔收回手,寂寥一笑,晏清源睨她笑:“又没到你生辰,听话,睡吧,明日下朝后我回来还有许多要事。”
    “世子明日下朝回东柏堂吗?”归菀心神渐定,状似无意问道,晏清源“嗯”一声,脱的只剩中单,这一夜,却没再折腾她,两人不过相依而眠,归菀两只眼,在夜色里浮浮沉沉,听着他熟睡平稳的呼吸,忍不住的,抬眸又多看他两眼,月色清透,隐约勾勒出他不变的轮廓,她愣了愣神,慢慢阖上了双眼。
    第172章 东柏堂(6)
    夜色初初从深沉的墨蓝里挣出来,天河隐去,归菀起的绝早,帐子里却已经独剩她一个,晏清源早朝去了。
    盥洗穿戴完了,归菀不急着用饭,把拓片一收,拾掇清楚,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夜里未收起的那件袍子上。
    她走过去,捧在掌心,端详了起来:
    它变得多陈旧呀,跟着照夜白一道,陪着他经历了无数凶险与荆棘,到头来,照夜白都不在了……归菀把脸颊轻轻贴在了上头,在针脚里,仿佛又嗅到了缝进去的马革、汗气、血腥交织出的复杂气息,那上面,无论如何清洗,似乎依旧覆满了风尘无数。
    良久,收回滑笏的目光,把袍子重新叠了一遍,给他塞进柜中,中间搁上她春日里做的芸草香袋,默默又看几眼,归菀去打开了书架旁的梨木小柜:
    她凝视片刻,手底微微一抖,把东西取出,迟疑的目光在上头久久流连来去。终于,下定决心,也只是轻轻最后一抚,露出个似释然似惘然的神情来,不待收起,弯腰又是一阵干呕,忙拿帕子掩了口跑出来,扶着阑干,却又什么都没吐出来。
    一阵晕眩,归菀蹙了蹙眉,慢慢直起了腰。
    “陆姊姊,你怎么了?”晏清泽从鸣鹤轩次舍来,远远的,就瞧见归菀一副不太好的样子,连忙踩着马靴,蹬蹬两下,跨上阶来。
    归菀移开了帕子,温柔一笑:“许是受了风寒,不打紧,小郎君你怎么来了?”说着,眼睛下意识朝门口瞧瞧,“侍卫怎么让你进来的?”
    晏清泽关心她,随口答道:“就刘响那罗延两个,他们谁敢拦我?”这个当口,见归菀脸色不佳,左右一顾,连个丫头的人影也不见,晏清泽咕嘟两句,对归菀说:
    “陆姊姊,外头凉,你先进屋去,我这就去给你找人瞧瞧。”
    东边,稀薄的日头正酝酿破云,归菀把他一拦:“不必了,我饮两盏热茶出出汗便好。”
    晏清泽无法,先把她送回暖阁,看她坐着了,煞是殷勤地给斟来杯热茶,等归菀接到手里,守着她喝下,才暗自松口气,眼珠子骨碌一转,还是想抬脚出去给寻医官。
    一起身,目光无意瞥落,见着柜门大开,他好奇看了两眼,扭头问道:
    “陆姊姊,那是什么?”
    归菀这才觉得自己脑子浑了,把这茬忘记,既被他看到,干脆也不隐瞒,将人引过来,说:
    “这是传国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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