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在这长安城中,依旧还是有不少人将罗用和他所传播的学问斥为小道。
    然而他这小道又着实十分地来钱,眼下长安城中这许多学校,工学虽然开设时间最短,却是最为阔绰,不仅伙食标准比其他学校高出一大截,四季衣裳发得勤快,学校对于旬考月考所设立的各种奖励,其他各学皆是望尘莫及。
    那工学里面的考试奖励,不仅是总成绩好的人能拿到,单门成绩好的也能拿到,甚至在一些考卷上还常常能看到奖励题。
    那奖励题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整张卷子拿多少分,只要那一题做对了,就能拿到相应的奖励。
    在如此丰厚的奖励制度之下,工学中这些学生的学习积极性,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
    当然这个学校的挣钱能力,也不是其他几个学校能比的,他们现下还在对那新式织布机进行不断的调整和改进,有一些精密零部件只有他们能造,光靠卖零件每月的收入就很多。
    南北杂货那边有个雕版匠人,他家有一个儿子便在工学,也不算十分拔尖的学生,每次旬考月考的,常常也能拿些价值十文二十文的竹签子回去。
    那竹签子在长安城中许多商号都能花用,学生们爱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只管拿它换了自己想要的物什,每月月底,这些商号再与工学结算。
    南北杂货这边负责雕版的匠人总共有十几个,就在后院一间大屋里干活,一日能管两顿饭食,工钱乃是按件计算。
    寻常雕刻一个模板多少钱都是定好的,若是活计做得漂亮,也能得些奖金,有一些要出书的小娘子,甚至还会指定匠人为其雕刻。
    这些匠人在南北杂货干活,每月里得个几百文钱,也算安稳。
    不过他们也都是要养家糊口,大抵都过得十分节俭,对于那个时常能从儿子那里拿到竹签子的匠人,也都是比较羡慕的。
    那一个竹签子十文二十文的,主要便是从南北杂货铺子里换些酱料,于是那一大家子人吃酱便有着落了。
    有时家里若是不缺酱,便可换些糕饼回去,家里的小孩哪有不爱的。
    这一日,恰逢旬考之后,那工匠来到南北杂货这边干活,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你家二郎可是又考得了奖励?”有人问他。
    “操作课评分进了班上前五,得了二十文,这回旬考又有一个奖励题,问这长安城城墙高几许、坊墙高几许,早前我曾与他说过,这回他便答对了,又得了十文钱。”那匠人一听有人问,便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心里也是高兴,很想跟人说说。
    “这便得了十文钱?”其他匠人纷纷道:“这题我也会哩。”
    “我儿亦是这般说,道这是他们工学给学生们发福利呢。”那匠人笑嘻嘻说道:“不过也有没做对的,这回旬休,他们那些工学的学子便要去外面丈量街道的宽度,水渠的深度,免得下回出到这样的题,又做不对。”
    “你儿子着实出息。”
    “算不得很出息,只那一两门功课还算不错,其余便也只是将将能够跟上。”
    “如此便很不错了,那工学之中,又岂止是他一人刻苦,听闻个个都很刻苦的。”
    “确实刻苦,听闻许多学生,每晚都要学到三更,直到工学里面强制熄灯了,这才肯歇下。”
    “工学设立虽晚,但如今他们工学的一些算术卷子,拿到国子学太学,那边的学生也不很会做哩。”
    “好人家的郎君,哪里会如贫家儿这般刻苦。”
    “怕也是先生教得不好。”
    “听闻那些学校的奖励,还是当年罗县令在太学当助教的时候定下的标准。”
    “我怎的听有人说,还有士族郎君把自家儿郎送到工学读书的?”
    “听我儿说过此事,当时也是考了试,成绩不错才让他进的工学。”
    “竟还要考试?”
    “自然,罗县令定下的规矩,往后谁想进工学都得考试。”
    “那些世家青年若是不能通过考试,脸面上如何能够下得来?”
    “那便别去考嘛。”
    “啧啧……”
    众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各自摆好了干活的家伙什,开始了这一日的劳作,一旦开始干活以后,便很少有人再说话了。
    待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这才又再次活络起来,各人拿了自己的饭盆到食堂去打饭,连饭带菜的打一大盆,一边说话一边吃着。
    有一个匠人说,他们那个坊,有个特别出息的小娘子,便是在那罗氏机器坊学艺,每月里连奖励带工钱的,能往家里拿好几百文,少的时候也有二三百,最多一回拿了六百多。
    “那户人家我倒也听闻过,她那阿耶与叔伯几人,便是专与人掏沼气池的,每日里弄些沼渣沼液,到乡下去与农人换些杂面柴米,有时候当天的沼渣若是不及运出城,便要堆在自家院里,弄得到处臭烘烘一片,常常熏得邻人抱怨。”
    “那又有什么法子,沼气池总得有人掏不是。”
    “也是危险的活计,从前罗县令他们不是总与人说,掏那沼气池要十分小心,一个不留神,就会被熏死在那池子里头。”
    “那底下又不能点灯,黑灯瞎火的,又臭又闷。”
    “吃那口饭着实不易。”
    “那也总比没饭吃好些。”
    “他们家那几个兄弟我亦知晓,早早便没了阿耶,只有一个老娘苦苦支撑,他们兄弟几个,很小便出来与人担水舂米了。”
    “原本底下还有一个女娃,聪明伶俐得紧,却是到底没养住,七八岁上一场伤寒,人便没了。”
    “唉……又算得什么稀奇。”
    “便是因着此遭,她那阿婆整日便要与人说,这孙女乃是她小姑姑投胎转世而来。”
    “莫不是疯了不成?”
    “大约确实是有一些疯傻了吧。”
    “可怜可叹啊……”
    在那罗氏机器坊之中,身世可怜的女子又何止一个两个,而在这机器坊之外,还有无数的女子想进来。
    如今这罗氏机器坊也算是有了比较稳定的收入,罗用便让人在机器坊周围求购宅院土地,打算将地方扩一扩,然后再进行一轮扩招。
    崇贤坊这个地方,距离西市颇近,西边便是长寿坊,长安县公府所在,往东边走,过了崇德坊安业坊便是朱雀大街,距离宫城也比较近。
    住在这里的人家境大多不错,加上这几年长安城中宅院土地的价钱节节攀升,挨着这个罗氏机器坊,将来的行情也是格外看好一些,所以轻易都不肯出手。
    但是因为罗用他们急需用地,所以开出的价钱就很高,最后在周围那些邻里之中,便有一户人家肯卖的。
    那户人家的位置正在罗氏机器坊街对面,地方也是很宽敞,他们家里的年轻人想要搬去更繁华的光德坊居住,那边的房子也看好了,就是价钱很高,自家这屋子又是在罗氏机器坊街对面,而不是左右相邻,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们不肯要,或者是卖不到好价钱。
    没想到那罗氏机器坊的人竟是出奇的爽快,对他家给出的价钱,与那些左右邻里的价钱也都是一样的标准,甚至还帮忙去与光德坊那户人家打过了招呼,免得那个房子最后又被别人争先买了去。
    不出多少时日,这户人家便高高兴兴搬到光德坊去居住了。
    而罗氏机器坊这边,为了将两片被街道隔开的区域连接起来,便要在街道上方架一座天桥。
    这样一座过街天桥,对于曾经在峡谷上高空作业的衡致等人来说,就只是一个手到擒来的小工程而已。
    对于那些还没有接触过桥梁建设的工学学生,以及罗氏机器坊这边的学生们来说,这便是一次难得的学习和实践的机会。
    因为铁的价格十分高昂,所以在眼下这个时候,像这样的学习机会并不是常常都有。
    但是又因为社会发展的必然,路桥工程无论是在工学还是在罗氏机器坊,都是很受重视的学科。
    坊间百姓从来便只知晓有人在河道上架桥的,却从未听闻过在街道上方架桥的。
    于是之后这段日子,每日里都有人到崇贤坊来看热闹,眼睁睁看着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用那些钢筋水泥等物,亲手在这条街道的上空架起了一座天桥。
    待这一座天桥架好之后,周围的百姓便时常会看到一些身着机器坊统一服装的小娘子们往来于这一座天桥之上,偶尔也会有一些小郎君抑或是青年郎君。
    她们这些人大抵都是行色匆匆,不时也会有笑闹,尤其是那食堂的钟声一响,一群小娘子们呼啦啦从那天桥上跑过,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往往看得周围街道上的妇人们很是羡慕。
    新校区既然已经有了,之后自然便是扩招了,罗氏机器坊那边现在也已经贴了通知出去,说是今年八月初一,要进行一次秋招,预计要招收新生三百人,请大家提前做好准备,届时踊跃报名。
    之所以提前这么长时间通知,把招生的时间推得那般晚,一方面是因为机器坊内部也需要做些准备,提前招好新的教员,准备好教师宿舍这些,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有一些学生可能会从比较远的地方过来。
    三百个名额,在罗用看来着实还是太少了些。
    “听闻你那机器坊今年秋里又要扩招?”这一日罗用去上朝的时候,进了宫城,行在路上,便有一个同僚过来与他搭话。
    “正是。”罗用从前跟这人没什么接触,也不大分得清对方是敌是友。
    “如今便有五六百了,再这般招收下去,很快便要过千了吧?”那人又道。
    “应是要过千的。”罗用点头。
    “教习女子学些技艺,确实是好事一桩,只是你招了那般多的人进去,怕是很难教得精细。”
    这名官员叹着气,苦口婆心地对罗用说道:“我朝以一国之力,设立这长安诸学,生员总数也不过三千余人,加上那新立的工学,亦不足四千,你以一己之力……”
    知晓对方并无恶意,罗用也就放下了戒备,一路听他念叨着,往那上朝的大殿行去。
    这位官员没有见识过后世那种动辄就是上万人的学校,便以为对于一所学校来说,人数过千就很了不得。
    这便是被时代背景限制了眼界,是很多人都无法超越的框架。
    第438章 小道消息
    这罗氏机器坊预备要开展秋招, 说是只招三百人,最后很可能也是要超员。
    自那通知贴出以后,每日都有人前来询问, 其中不少外地来的商贾, 乃至于脚夫之流。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在罗氏机器坊能接触到最先进的新式纺织机技术,将来能挣大钱, 哪怕是为了他们自己,也要把自家女儿送进去。
    这两年河东道与中原这边的联系甚是紧密,先是铺了最早的一条水泥路,复又出现了最早的一家物流快递, 之后又兴办起了许多针坊。
    河东各地与长安城之间,行人货物往来频繁,很多原本鲜少出门的人, 也跟随亲戚朋友或是相熟的商户到长安一带谋生。
    罗用从前在河东道送过一回打谷机,至今受益,河东百姓提起罗用, 便没有说不好的, 对于他们罗家人向来十分信任。
    这回罗氏机器坊说要招人, 许多河东人想也不想,便说要回家去将自己女儿接来,听闻有那心急的,当日便已启程了,之后的日子里陆续又有不少人结伴而去。
    罗用看这情形,知道三百个名额这回定是不够分的, 再增加三百怕也未必够。
    想来想去,罗用只好又举债了,从四娘大娘那里借了许多钱,与河东商贾买了一批精铁,放在工学与罗氏机器坊分别加工,让他们将其做成钢筋。
    这件事传到皇帝那里,老皇帝便喊了罗用过去问话,问他这回又想做什么。
    罗用说罗氏机器坊正在预备秋招,许多河东父老要将女儿送来,三百个名额定然是不够了,他那罗氏机器坊地方只有那么大,左右邻里又无意售卖家宅,无法,他于是只好将房屋往高了建,多建几个两层三层的高楼,大约就能容得下那般多的人了。
    老皇帝听闻了,点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近来长安铁价颇贵。”
    一说到这个铁价,罗用也是心有戚戚焉:“着实很贵。”
    上回从长安往洛阳修铁路的时候,因那荥阳郑氏提前攒了许多铁,朝廷方面与他们家族的人谈好了价钱,加上国库中原本就有积攒,于是那一条铁路修下来,并没有影响市场上的铁价太多。
    这回从洛阳再往东面修铁路,许多精铁都是直接从商贾那里买来,如此,便使得市面上的铁价节节攀升,近日尤其高。
    原本以为今日的对话到这里就算完了,没想到老皇帝这时候又与他说:“听闻这条铁轨沿途许多河渠,如今亦是打算修建精铁桥。”
    罗用当时没多想,只是随口附和了几句,然后看老皇帝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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