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狱卒掐住我的两腮,我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抬头望着他。他说,“小小年纪好的不学,竟跟着那些下三滥卖这些东西?”
    我像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那般,心思全落在他要如何才肯放我出狱上。我已经很累了,想好好睡一觉。或许还该去找敏敏姐姐给我上点药。
    我能感觉到汗水贴着我的脸往下滑落,几日不曾洗的头发也湿哒哒地黏腻在额间,狼狈至此,我竟还记得要去问小贩要今晚的工钱。他应当给我加一两文才作数,我今夜吃了这样多的苦头。
    景弦还等我捧着铜板去找他。寻常我都是这个时候去的。
    我抿了抿干涩的唇,用我自以为乞怜的神情望着狱卒,“官差大哥,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可不可以放我出去?我的朋友还等着我……”
    狱卒却说我这个样子自己一人怕是回不去,须得找一个可靠的人来接。他们何时这般有良心,饶是我再傻也能想得通透,他们只是想从接我那人身上敲上一笔小财罢了。
    可谁能来接我?大部分我熟识的人都与我和小春燕一般,穷得不相上下。
    稍微有点银钱的,譬如酸秀才,他自己都快要吃不饱饭了;再稍微有点银钱的,譬如敏敏姐姐,她家中的银子她不能做主。再稍微有点银钱的,我却都不认识。
    景弦……
    我不好意思让他为我破费,但我忽然想到,我可以让他将我前几日挣得的铜板带来。反正都在他那里。我都给了他。
    只是,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来。牢狱脏,他却很爱干净。或者说,他若是不愿意来,无论什么都能成为借口。
    活了十三年,我终于意识到了乞丐这个职业的悲哀,那就是需要用到银子的时候一个拿得出手的朋友都没有。
    可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姑且试一试。
    将景弦所在的地方告诉狱卒后,我趴在老虎凳上打盹儿。
    大概是太累,我入睡很快,迷迷糊糊间听到狱卒们喝酒划拳的声音,还有一些我似懂非懂的淫词秽语。
    不知过了多么久,陷入迷梦中的我忽然被铁闸门打开时的嘎吱声惊醒。望着昏暗的走廊尽头,瞥见白色衣角的那一刹,我已忘了去想方才那一个梦做了有多长。
    我的视线和他手中的烛火一起跳跃,直到他站定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景弦……你这样从上面看着我,我有点害怕……”我自己都无法听清自己的声音,不晓得他能不能听得见。
    我看见他皱起眉,蹲下身,回应了我一个字,“嗯。”
    “但是,你愿意来救我,我很高兴。”饶是他蹲着,我依然矮他一截,不得不仰着脖颈望他,朝他卷起唇角微笑,“我现在很疼,走不了路……你是不是会背我回家?”
    大概是我的欢喜表现得太过明显,他没有说话。我俩便这般沉默许久,久到我唇边的笑消失殆尽。
    他才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人给骗了?”
    我一怔。
    “花官,你可知道什么是《艳册》?”他的眉头愈皱愈深,“……你去问你陆大哥,那些混迹三教九流的人,卖一本《艳册》能赚多少。二十文你便心甘情愿去拿你姑娘家的名声卖这种东西卖一晚上?你…!你可知道为什么这种书这样好卖?”
    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一本《艳册》能赚许多,一定会与那小贩讨价还价,不会让他诓骗我去。
    “我不怎么识字,连是哪个‘艳’哪个‘册’都不晓得,怎么晓得它能赚多少……我不晓得的。可是,”我低下头,轻声道,“可是,景弦,我挣银子也不太在乎挣了多少,我只想每天捧给你看。我挣银子只是因为想见你而已。我很高兴,你把我当个姑娘家看。”
    “……”他默然。
    我料他此时定然对我无语,我自己也挺无语的。身为乞丐,竟同别人说自己不在乎银钱挣了多少。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这样说,我凭什么呢。
    好罢,好歹我还有个优点便是知错就改,为了不让他对我失望,我抬起头,虚心同他道,“那好罢,下回我问问别人都是拿的多少工钱再说。”
    “你……”他欲言又止,垂眸间叹了口气。
    再抬眸时,他瞧着我,与我清浅一笑,语气似有无奈,“还算有些可爱之处。”
    倘若我没有看错,他方才是对我展眉笑了?
    倘若我没有听错,他方才是在夸我可爱?
    “可爱?我可爱?”我抿唇,睁大双眼望着他,“我为什么可爱?”他说出来的话,我以后也好有针对性地展现这一面。
    “暂时想不出怎么说,先欠着,以后再说罢。”他敛起笑,背对着我,“上来。我背你回去。”
    这个理由一直欠到如今,他依旧没有告诉我。
    他这句话我反复回味了许多年,他欠我的理由我也一直惦记着,至今十年,我也还是想知道。大概是因为,这是我追他的那几年里为数不多的甜头罢。
    第18章 给她吃糖
    倘若他当年也似而今这般喜欢同我笑,六年前我走的时候就不至于成那副万念俱灰的死模样。
    可是,后来我望着星星的时候就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不喜欢对我笑,我便能早些看清我与他之间究竟情意几何,早些脱身于他,免得再搭进去一个七年、两个七年……无休无止。
    后来小阿笙挑破我,说不明白我是真的愚笨,还是在诓骗自己。
    我不解其意,问她何解。她迟迟未言。
    前段时间临着她去皇城的时候才告诉我说,其实我的心已欺骗自己多时。我哪有早些脱身?我只是脱身云安,却并未脱身于他。
    我不过是换了一个没有他的地方,又搭进去一个六年。想清楚阿笙的话后,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所以我清楚地明白,在他面前,我做不到心如止水。但求他不要无意之间撩拨于我。
    纵然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但换在我这个角度看,他这般焐住我的双手抬眸瞧我,就是在撩拨我的命。我的命现在告诉我说它快要把持不住了。我勉强教它再忍忍。
    因为我与他视线衔接时在想,倘若我没忍住,下个月一时冲动拿月银买下当年因为穷才没有买的那玩意儿,趁沏茶时给他来上那么一壶……我猜测我届时会连尊夫人那副画像都对不住,事后也会被他嗜血啖肉得渣都不剩。
    所以我得忍忍。
    想到这里,我赶忙抽手,“这种小事,我可以自己来的。”
    我深知“情不诉于口便溢于眸”的道理,故意没有同他交汇视线。只盯着那方热巾帕,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放手。
    等了片刻,他那双手仍旧没有动静,我稍掀起眼皮瞧他,却发现他也正盯着我,嘴角还噙着笑。
    我怀疑我早上吃的鸡蛋黄黏在了嘴角,否则不知他盯着我究竟有什么那样好笑。
    “你在笑什么?”我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同时缩了缩脖子,有点局促。
    他松开一只手,端起身侧的碗,“笑你。”
    身旁的丫鬟将水盆放在一边,退出了房间。
    “笑我什么呢?”我当然知道他是在笑我。
    他将药碗递给我,“趁热喝,喝完了我就告诉你。”
    我接过药,稍低下眸,看见他认真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布包上面的花纹有些像当年我送他的那个锦囊上面的。可我送他的锦囊他当年没要,又怎可能记得上面绣了什么花纹。
    我没再多想些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他打开布包时,我只看见几块棕色的麦芽糖堆砌在一起,像是一座小方山,整整齐齐地。
    “方才在厨房顺手拿的。”他抬手示意,“喝完药可以吃一块,便不那么苦了。”
    原来是糖。
    从前喝药时,我自己掏钱央求他帮我去买一块糖,他都不肯。我同他说我怕苦,还同他讲了小春燕喝完药后苦得睡不着觉的故事,他还是没有动容。
    只不过,为了不拂他一片好意,我仍是从他掌心拿了一颗含在口中,点头称赞道,“糖也很好吃。”
    我自觉做得十分妥帖,在待人接物上比之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我来说已算是大有进步。至少我一没有拂他的面子,二也没有让他觉得我矫情。
    可我不明白他为何不噙着笑看我了。我瞧他神色中竟有些许落寞。这是我以往不怎么常见的。
    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才能打破僵局。早说过,我这些年沉寂了许多,没了追他时死皮赖脸的鲜活劲儿,无法在他耳边哔哔哆哆地闹腾。
    主要是,我知道我闹起来很烦人。他曾说过的。
    仍旧坐在雕花架的我心有不安,想要静悄悄地下来。
    “好吃便好。”他似乎调整好了心情,一只手迅速压住我的臂弯,让我不要下来。
    我稍抽出手臂,轻点头回应。
    与此同时,他转过身将巾帕浸在热水中漾了一遍,又拧干裹住我的双手。
    “我喝完了药,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你方才在笑我什么?”原谅我好奇又固执,实在想知道他为何会瞧着我这个他曾经厌恶的人笑。
    他轻抿薄唇,一只手隔着一张热乎乎的巾帕,耷在我的手背上,另一只手却忽然抬了起来。我见他的唇角似又要洇开弧度。
    空荡的房间里,墙角的寒梅孤幽又盎然。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他指尖渐近,我呼吸渐急,耳尖也烧起来,还故作淡定地看着他,装出释怀的模样。
    “我方才笑你……”最后,他拖长字音,修如梅骨的手指缓缓落在了我的唇角,随即抬眸瞧我,挽唇笑道,“喏,随便一碰,便脸红了。”
    “……”此时我要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愚蠢。他的指尖未挪开,我也就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保持靠住墙面的姿势不敢动作。
    憋了半晌,我勉强憋出一句,“本、本能罢了。这张脸可能有它自己的想法……”我怀疑我这张嘴也有它自己的想法,才能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见他眸中笑意更浓,我揪紧了手中的巾帕,想要低下头找一找有没有地缝。
    能不能找到地缝先不谈,好歹让我先低个头。他食指端住我的下颚,不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我被迫,与他视线衔接。
    “景弦,你在做什么?”我很迷惘。
    他神态自若,伸出拇指拂过我唇角,从容道,“药渍。我帮你擦掉而已。”他收回手,又勾唇一笑,挑眉侃道,“你那么期待地看着我,是希望我做什么?”
    我应当没有半点期待之色,因为我有自知之明。
    好罢,就算我私心里有,我也告诉过自己要控制好面部表情,绝不会外露。他这般说,是凭空捏造假话来逗弄我的。
    “我没有期待……”我小声为自己辩驳了一句。
    他斜眼瞧我,声音清澈明朗,“你分明,就是有。”
    “景弦,不要开这种玩笑。”你不知我有多么怕你的夫人突然走进门,届时我要如何辩驳得清?我只能说是我的心先动的手。
    他微眯起眸子,低眸浅笑间,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唇,轻声道,“嘘……”
    我惶惑不解,他却示意我附耳过去。
    待我神秘兮兮地附耳过去后,他凑到我耳畔,撩声对我道,“我觉得,我方才不是在开玩笑。花官,你是不是希望我亲你,嗯?”
    天可怜见,他这些年,是不是去学了读心术。
    是,我希望你亲我,把我摁在墙上,狠狠地亲我。
    第19章 春燕哥哥现场教你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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