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呀,你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啊大侄子!”
    “醒醒,风哥,风哥!你看清楚你掐着的人是谁!”
    是谁?谁在喊我?
    是楹楹的声音,她在哭?为什么哭?她都知道了?
    陆惊风的眼睫垂落着,遮蔽了眼睛里一半的神情,看不出视线的落点,如同一台冷冰冰的机器,面无表情地歪着头,对周围人乱糟糟的叫喊无动于衷,像在捕捉着什么微弱的信号。
    而他的双手之间,紧紧锁着陆焱清岌岌可危的咽喉。
    “小……小风……”陆焱清涨红了老脸,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颤巍巍地抬起手,摸索着抚上陆惊风劲瘦的小臂,先是摸到了一小截凸起,那是嵌进尺骨的镇棺钉,再一点点往下,稳着呼吸凝神把脉。
    陆惊风被他的举动惊动,轻轻蹙起眉,手上骤然发力,钢铁般的五指合拢碾动,扼得死紧。
    “!”小兔崽子,造了反了!
    陆焱清本想破口大骂,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通红的脸色急剧转青,嘴唇发白眼前发黑,喉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吓得魏菁菁失声尖叫,周围人魂不附体。
    “茅楹,你继续喊他,别停!”林谙一直在旁冷静地观察着陆惊风的神色,忽然出声吼道。
    “啊……啊?”茅楹手足无措地围着陆惊风瞎转悠,试图寻找空隙出手解围。
    林谙语速极快地解释:“没发现吗?他只对你的声音有反应。快,陆道长快坚持不住了!”
    老头子已经嘴角流涎,开始翻白眼了。
    “哦!好好好,我试试!风哥!风哥我是茅楹,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对不对?”
    茅楹从左走到右,陆惊风脸便跟向日葵似的,追逐着从左转向右,果然就像林谙说的,有反应!
    茅楹大喜,敲锣打鼓般扯着嗓子吼起来:“风哥,行了,这会儿也不恭维你了,陆惊风,你怎么回事儿?魏奶奶猜得没错,你不会真中邪了吧?我们辛辛苦苦地帮你恢复业火,可不是为了让你蹿起来弑师的!我拦不住你,午暝这是不在,他要是在,直接把你叉起来拖出去试阵,整不死你!你快醒醒啊,真是急死个人!”
    她信口胡诌,一不小心就扯到了午暝。
    这也不能怪她,尽管三年过去了,一遇到紧急状况,她还是第一时间就想到午暝。
    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惯性思维,刻在骨头上,可能一辈子也改不了。
    但这会儿,她瞎猫逮着了死耗子,午暝二字一出,陆惊风反应剧烈,眼睫一抖刷地睁眼,寒剑般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过来。
    “风哥?”茅楹跟林谙交换一个眼神,顿时意识到什么,往后退了两步,试探性地启唇,“你在想什么?是什么魇住了你?午暝,是午暝吗?”
    陆惊风死死盯着她,双唇抖动,死灰般的暗色瞳孔里出现一丝裂缝,有什么浓烈粘稠的液体从里面倾泻而出。
    破绽一漏,林谙跟黄正奇瞅准时机,同时出手,一个从背后偷袭勒住陆惊风的脖子,抬起他的下颚,死命往后拉;一个一出手就铁面无情,捏住陆惊风的腕子就往上狠狠一折,咔嚓一声,竟活生生拧断了!
    “你——”林谙搂抱着剧烈挣扎的陆惊风,瞪着黄正奇的眼珠子能喷出火,要不是看在人家是长辈的份儿上,能直接上脚把人踹出去五米远。
    陆焱清被救下来,伏地猛咳,顶着颈子上两道触目惊心的淤紫哑声道:“制住他,快制住他!然后把那所有镇棺钉□□!快!他这会儿经脉全乱,危及性命,体内壮大的业火跟冥虎强行灌注的阴气两厢博弈,暂时失了心智!快呀,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强撑着说完这段话,他又没命咳了起来,竟是咳出了血。
    魏菁菁仓皇失措,六神无主,以为这浪花里翻腾了一辈子的老不死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抖着面皮扑上来,一把抱住:“风流老狗啊风流老狗,你缺德少肺地花心了一生,最后没得花柳病没得那什么艾滋,竟然死在了唯一的徒弟手上,你说说看你,走得这么不体面!我堂堂天蚕派菁夫人,当初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么个斯文败类!呜呜呜……”
    她哭得昏天黑地,妆容尽毁,鼻翼两侧深刻的法令纹形成了沟壑,里面填满了脂粉泪水,等她哭够了,潇洒地擤完鼻子往陆焱清衣服上揩,一抬头,只见风流老狗直直地瞪着她。
    霎时悲从中来,又是哇一声哭出来,抖着满是老人斑的手盖上去:“嘤嘤嘤……你有啥死不瞑目的?还惦记着哪个老相好的呐?”
    黄正奇在旁拢着手,挤眉弄眼,欲言又止,喉管里像是有小猫儿在挠,不停地清嗓子。
    魏菁菁浑浊的眼睛一转,娇嗔:“大黄你干什么?闲着没事干过来一起哭丧啊!好歹朋友一场……”
    黄正奇两手一摊,哭笑不得。
    “哭你奶奶个腿儿的丧!魏灭绝,睁大老花眼看清楚,本道长还没翘辫子呢!”怀里的陆焱清怒斥一声,拍开她的手一个打滚爬起来,形容狼狈,“想守寡也不用这么火急火燎的!”
    “你没死啊?”魏菁菁有点尴尬,嗫嚅起来,“那你吐哪门子的血?”
    “可能是伤了咽喉里的毛细血管啊菁菁。”黄正奇提醒。
    这三个老不正经的互相掰扯不清,那边三个小的扭作一团,发出一声砰的巨响,林谙跟茅楹两个人合力堪堪制住了发狂的陆惊风,齐齐摔出去,在墙上砸出个凹洞。
    “茅楹你让开,免得伤了自己。”林谙一把推开茅楹,语气不容拒绝,“伤到你,他醒来后又得没完没了地自责,别再雪上加霜了!”
    “可是……”打斗中,茅楹早就灰头土脸,发丝散乱,嘴角挨了陆惊风一拳,这会儿肿得老高,疼得直嘶嘶,“你,你一个人能行吗?”
    林谙没回她,没空回她,他正以身高和体重的优势压倒陆惊风坐在他身上,曲起其双臂交叉在胸前用双膝抵住,然后双手抱住陆惊风的头,前后左右下死力摇晃,像是要把他脑子里的魔障驱逐出去。
    陆惊风估计是被他晃得懵了,眼神更茫然了,木偶般全无聚焦。
    “我。林谙。认不出来?”林谙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正视,食指指着自己,吞下喉口泛腥的唾沫,“我没多少力气了,乖乖配合,不然真的揍你。”
    陆惊风眼里空洞洞一片,林谙的话不知道传进他耳朵里多少,是否奏效,但奇迹的是,他好像真的听懂了一点,眼珠子毫无目的地晃了晃,定在林谙不断喘息的脸上。
    那张脸即使遍布凌乱的汗水,黑色的头发软塌塌地躺倒在额头上,眼无潋滟,唇无血色,然而这病容即使憔悴,也无损一二皮相的俊美绝伦。
    陆惊风其实仅仅是单纯被美色摄住,就像第一眼看见这张脸时一样,下意识停止了挣动,意识依旧混沌。
    他的一只手被黄正奇折断,正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
    林谙心疼得心快碎成齑粉,伸手摸了摸那腕子,往上,摸到镇棺钉。
    陆惊风喉咙里呼噜一下,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
    “你说什么了?”林谙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俯身贴在他唇侧,唇齿交错,近在咫尺,温声细语地安抚,“别怕,我不伤害你,我喜欢你都来不及。”
    正闭目运功,调息疗伤的林天罡睁开眼,闻言,不适地蹙眉皱脸,狂捋胡须,浑身不得劲,觉得哪里甚是怪异。
    茅楹刚巧在身旁,觑着林观主的脸色不大好,连忙尴尬地打圆场:“哈哈哈,他们感情好,现在的男孩子啊,相处起来都这样,关系好起来跟咱女人之间的闺蜜有的一拼,成天把喜欢你中意你挂在嘴边上,没事就一起逛街吃点心睡一张床,哈哈哈,真的是……”
    林天罡瞥了她一眼,又看看那两个叠在一处的身形,从鼻子里哼哼出声:“不像样。”
    茅楹:“……”
    她面上干干地赔笑,心里苦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可有的是不像样的。
    呼吸交缠,温暖心安的感觉被一点点吸纳进肺腑,陆惊风被迫扬起头,下巴的线条瘦削尖锐,眼睛、鼻子和脸颊都是木然的,唯有两片薄唇像是独立出去的生物一样,自主翕动着。
    “什么?”林谙手上运起内力,置于镇棺钉上。
    陆惊风顺应本能,呢喃:“好疼。”
    第67章 第 67 章
    他说“好疼”, 跟说“没事”一个腔调,呓语般轻轻的,语气寻常,无波无澜,捕捉不到一丝疼痛该有的紧绷和异样,但这两个字穿透林谙耳膜的瞬间,就化身烧红了的鹅卵石, 掷在心湖,沸腾的水滋滋地冒起白烟,荡起层层叠叠镇压不住的涟漪。
    “我知道, 我知道你疼,疼的话不要忍着,可以喊,可以发脾气, 没人笑话你。”林谙心尖上的那捧水酸苦得快把五脏六腑腌臜了,随便一挤, 酸意都能泛滥成灾,萦纡鼻尖,就像安抚道观里那些野猫一样,他情不自禁揉捏起陆惊风的后颈, 放软声调保证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汐涯再也不让你疼了,好不好?”
    陆惊风:“……”
    林谙低沉沙哑的嗓音被呼之欲出的情意浸得湿湿的, 轻而易举就冲破重重迷雾,携带着柔和的光晕,开辟出一道明亮的甬道。
    而陆惊风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若有所觉,遮住溅满污秽的眼帘,仰头从指缝里窥视光源,细碎的白茫茫的光点洒了他满头满脸,在他身周跳跃着,悬浮着,而他的身后,是血流漂杵的修罗场,阴暗的,腥臭的。
    明暗的分界点,他疲惫地支着鲜血淋漓的手,长久地伫立着,茫然于何去何从。
    思绪一再被打断,耳边絮絮叨叨着某人郑重其事的保证,哄小孩儿一般:以后汐涯再也不让你疼了,再也不,我跟你拉钩……
    “不是……”他头痛难当,忍不住喃喃出声。
    “!”
    车轱辘话说得颠三倒四,竟然有了回应!
    林谙惊喜交加,想大声呼唤,又怕把陆惊风好不容易恢复一点的纤细的神志给吓退回去,只好压着有些发抖的声带循循善诱,谨慎又雀跃:“嗯?不是什么?”
    涣散的视线逐渐拢到一处,碎片化的视野里拼凑出一张模糊的脸。
    眼底的血色褪去,陆惊风有气无力地纠正:“是林谙……不是汐涯。””
    “对了,是林谙,我是林谙。”
    陆惊风第一个认出了他!
    林谙被狂喜冲昏了头脑,一时间忘乎所以,得意忘形,俯身在那人汗涔涔的眉间落下一吻。
    陆惊风愣住,睫毛轻颤,他刚醒,意识还没彻底回笼,就被登徒子偷了香,恍惚间眯起眼,以为做梦。
    当局者迷,其他人看得门儿清。
    茅楹:“……”
    林天罡及三位老不正经:“!!!”
    林天罡骇笑:“姓茅的这位小姑娘,现在你们年轻人之间的友谊,都演化成这样了?”
    茅楹支支吾吾,翻眼观天,埋头看指甲,半天不敢答话。
    这副心虚作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林天罡大惊大怒,气得胡须都绷直了,不顾重伤爬起来,飞起一脚就踹开趴在别个男人身上行不轨之事的自家儿子,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不成体统的东西,你刚刚对人家做什么?轻薄一个大男人?在自家门口丢人现眼?!今天不给老子解释清楚,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三个老的面面相觑,陆焱清咳嗽一声,就都不约而同地出手,像三块狗皮膏药般黏上去,抱住发作的林观主不撒手。
    “林侄消气,有什么事日后再算账,我这徒弟现在还半死不活着,先把人救回来,回头我把他绑到你跟前,想打想骂任凭发落,你看成不成?”陆焱清一手捂着脖子,一手拉着林天罡道袍的衣袖。
    魏老太时髦地划拉着手机,见缝插针:“是啊是啊,现在小伙子之间情情爱爱的也不稀罕了,你用手机上网瞧瞧,今天这个出柜明天那个脸上涂着彩虹旗出镜,都很平常了。什么时代了,就别这么迂腐了,家长的思想也要跟上潮流啊……”
    林天罡拍开怼到鼻子底下的手机,屏幕上是两个大男人激情拥吻的图片,一刺激仪态尽失:“潮流个屁……”
    “林观主大局为重。”黄正奇不客气地扒在林天罡肩头,客气地作揖,“法律禁止包办婚姻,恋爱自由。”
    林天罡被三人拘在中央,吹胡子瞪眼,气血全都往头上涌,憋着一腔怒火憋得脸红脖子粗,险些气炸:“林某敬三位是长辈,不敢造次,但眼下是林某家事,先让我打死这小畜牲再来掰扯!小畜牲你给我过来!”
    林谙不管他,被踢飞出去又赶忙爬回来,趁陆焱清他们牵制住林天罡,出手飞快,连着拔出陆惊风两条手臂尺骨上的镇棺钉,顺带着把错位的手腕关节接上去。
    陆惊风全程不吱声儿,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他再往小腿上的两根摸去时,陆惊风则像是一直沉睡着的机器突然被插上电,猛地运作起来,柔韧的腰肢平地一提,弯成拱桥状,双腿蹬向地面借冲力飞速起身,脚跟还没站稳,一个干净利落的旋转侧踢,飞踹林谙胸口,人霎时间摔出去几米远,多亏茅楹眼疾手快地从后抱住一齐滚了几圈,才避免其直接被拍在墙上。
    “惊风——”林谙被搀扶着坐起,胸膛剧烈起伏,胸口衣襟上渗出斑驳血迹,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破了开。
    被踹了也没有半分怨言,推开茅楹还想再次上前,一脸焦灼关切的神色,落在众人眼里,那是情也真意也切,感人肺腑。
    林天罡气得连连冷笑,抖着手指遥遥指向他:“好啊,好啊,以前只当你是茅坑里一块不开窍的顽石,没想到原来还是个情种!我老林家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生出你这么个断子绝孙的不肖子孙!”
    转脸气不过,又指着陆惊风发邪火:“不争气的玩意儿,满脑袋龌龊心思就算了,还剃头挑子一头热,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被踹了吧?踹得好!有本事把人搞到手啊!我老林家的好儿郎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没有追不到的人!”
    林观主这刺激是受大发了,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陆焱清心里惴惴,忍不住揣测,这亲家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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