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霭回到家时,丈夫的车已经停在车库里了。她望着那熟悉的车牌,下意识扯弄着袖子,彷佛那样,就能把身上那股仓促淋浴后的香味给掸落似的。
    她打开门,走进屋里。丈夫的鞋,整齐地摆在玄关旁。
    她像早过门禁时间的子女,蹑手蹑脚地走过长廊,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厨房的灯亮着,丈夫在厨房熟练地翻着平底锅。
    “吃晚餐了吗?”先出声的,是他。丈夫关掉炉火,转身面对她。
    见她摇头,丈夫指着饭桌,“我拿冰箱里的材料随便煮了点。一起吃吧?”
    露霭拉开椅子在熟悉的餐桌前坐下,撑着下巴,始终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他系着她那条灰蓝色的围裙,卷起袖子,一如往常的沉稳、得体和优雅。
    她用力眨了眨眼,“我不知道你会做菜。”
    “别期望太高。”丈夫在她对面坐下,“我很久没下厨了。”
    端上桌的是番茄蛋面。蕃茄放进高汤熬煮后,加入面条、肉片,最后铺上一片煎蛋。汤面徐徐的热烟熏蒸着她的眼。
    如果,能早一点试着去了解这个人的话——露霭拿起筷子,面很烫。她硬逼自己和着一口眼泪吞下去。
    丈夫的神情,依旧像她所熟悉的那样淡薄,   “今晚我就会离开。”
    她这才瞥见桌脚边摆了个行李箱。
    原来他早收拾好了。
    “你要去哪里?”她比自己想像得更加冷静,头也没抬,边吃边问,“哦,那女人的家?”
    他不理会她的冷嘲,“明天律师会来跟妳谈我们共有财产的分配,还有原本在我名下的过——”
    他那声“我们”实在太过刺耳,露霭忍不住打断了他:“我们为什么非得离婚?”
    以前,露霭发过誓的,绝不会成为像母亲那样不幸的女人。从小她看着母亲对父亲低声下气的嘴脸长大,露霭比谁都清楚,一个女人最大的不幸,就是把自己的幸福,冀望在别人身上。
    “这四年来,我从没干涉过你的生活,你就不能给我留下那最后的一点尊严?”
    她深吸一口气,“我的那些大学同学,全都在等着看我的好戏,你有替我想过吗?他们会在背后怎么说我?”
    那个如今还是她丈夫的男人打断了她:“徐露霭,妳真是我见过最肤浅的女人。”
    “妳从来就只在乎别人怎么看妳,眼里只有自己。”丈夫往后靠向椅背,叹气,眼底带着同情和轻蔑,“妳以为我不了解妳吗?妳和我结婚,只是为了我的那些房车和头衔,刚好能满足妳的虚荣和自尊心罢了。除此之外,有关我的其他事情,妳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他将一个信封袋推到她面前。
    “妳做这些,也是出于妳那不服输的好胜,不是吗?”
    露霭隐约猜出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心跳得很快,她呼吸急促地拆开了信封,里头装的全是照片。每一张,都清楚地拍到她的脸——她和她的宠物,出入那些酒店、宾馆、旅馆或会馆。
    还不只如此。
    她的手开始颤抖,后面的,全是从外以极近距拍摄的室内影像。
    就算隔了好几层窗纱,也是露骨至极。
    “你你居然找人跟踪我?”
    她失手把整叠照片散在地上,呼吸困难,“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明明是你先和别人做了那种肮脏龌龊的事在这个家——”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小到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了。
    她没有证据,她完全没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来。因为她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是反过来被设计、威胁的那一个。
    “这只是影片的截图,后面还有更清晰的。”丈夫望着她,静地像一池死水。“想拿回去,就拿盖章的离婚协议书到我办公室。”
    离开前,丈夫问她:“结婚这四年来,妳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他自言自语似的低声道:“才怪,妳才没那么蠢,妳只是装不知道——”
    这或许,是丈夫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的坦白:“我,其实是同性恋。跟妳结婚,也是为了让父母不起疑心罢了。”
    隔天,露霭独自在家,睡到下午四点才醒。
    头像宿醉一样快爆开的痛,她勉强从床上爬下来,进浴室,木然地任着冰冷的水柱浇淋在她的身上、发上、脸上。
    露霭端详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镜里的女人,浑身全是昨日斑红的爱纹。密密麻麻地,从胸口往上蔓延,像爬满带刺的蔷薇——脖子上触目心机的勒痕,还有在她的耳后,一道勾月似的牙印。
    她一丝不挂地走出来,在梳妆台前坐下。头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划过脸颊,滴下,啪搭啪搭地,在她脚边绽出一圈深不见底的沼泽。她拔掉婚戒,把戒指随手扔在桌上,看着它在健检报告上绕着圈转,最后滚进镜台缝隙的阴影里。
    露霭拿起唇膏,对着镜子,慢悠悠地涂上嘴。
    毫无血色的唇瓣,渐染上浓烈的腥红。化开、渲晕、交融,她的肤色被衬得益发地稀薄。越出唇际的红,被她用指尖抹开。像吸了血的鬼魅,疯癫妖异,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血,就那样滴下——就算化为鬼,她终究沦落同母亲一般不幸结局的女人。
    露霭记得,母亲最后在安宁病房的那些时日,作女儿的她,总不愿去医院探视。她抗拒见到那样的母亲——被手术和化疗折磨地不成人形,反覆复发的病魔,将一个美丽雍容的女人,一夕间变成苟延残喘的怪物。发病后,母亲变得无可救药地虔诚,不只一次告诉过露霭,会有这样的下场,全是她的报应,“这都是我的现世报呀。”可即使如此,母亲仍然将大笔的钱捐去祈福,一遍遍执着地抄着经,祈祷自己的信仰能替自己带来奇迹。
    当然,奇迹并没有降临。在最后一次去见母亲时,神智早已错乱了的那女人,突然用瘦骨嶙峋的手,用力地抓住露霭,对着空无一物的墙,歇斯底里地忏悔道歉,又哭又叫着自己不想死。
    那样的母亲,可悲地令人厌恶。露霭当时冷酷地甩开了母亲的手,对她说:“如果是我,倒宁愿去死还比较痛快。”
    她望着镜子里与母亲酷似的脸庞,浑噩地想着,说不定,这是母亲临死前对她下的诅咒。
    祝她,过得比自己还要不幸的诅咒。
    露霭笑着打开抽屉,取出一把剪刀。她将锐利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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