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神医抿了抿唇,眼眶居然红了起来,“殿下深受蛊毒残害,现在虽已拔除,但蛊虫吸收精血多年,伤了底子,只怕,只怕……”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皇帝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只怕什么?”
    孙神医身子一颤,将声音压得很低,吞吞吐吐道:“只怕日后恐难有子嗣。”
    晴天一声霹雳当头砸来,皇帝倏然间瞪大了眼,像是受不住打击般晃了晃,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开始抖起来,他伸手用力拍在桌上,腾地起身,然后又缓缓坐了回去。
    是他害了卫昭,若不是当年他放任符氏兴风作浪,这蛊又怎么可能跑得到他身上去,害了他一辈子!
    他本是人中龙凤,却遭此劫难,单是无子一条,天下间就没有男子能接受的了。
    同时,也断绝了立他为储的可能。
    宋时瑾面色不改,仿佛很是平静就接受了这个消息,他侧头看着默默流泪的孙神医,眨了眨眼。
    你戏演的太过了!
    孙神医抽了抽鼻子,拉起袖子擦着眼角。半片大袖遮挡,他扬了扬唇角。
    不这么哭,我会忍不住想笑的!
    皇帝阖了阖眼,声音粗嘎问道:“可还有得治。”
    孙神医正了正神色,俯首应道:“治愈此症连一层的把握都没,故草民不敢妄做保证,不过请皇上放心,草民定会尽全力一试。”
    百般滋味难言,皇帝心潮翻涌,愣怔了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半分,昭儿的身子朕便交给你了。”
    孙神医拱手领命,却道:“可皇上这里……”
    皇帝思忖片刻,挥了挥手道:“无碍,左不过也就是那些方子,你先随昭儿回府,药我会派人来取。”
    孙神医颔首道:“草民遵命。”
    待人走后,皇帝看着宋时瑾,既愧疚又遗憾,若是没有今日之事,圣旨上已经落下了他的名字。江山不可后继无人,若他一意孤行,恐惹人诟病。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旁的事日后再说。”顿了顿,皇帝又道:“婚事朕许了。”
    他已是行将就木,能早日看到宋时瑾成婚也好,若再耽搁下去,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宋时瑾躬身应是,行礼之后起身退了出去。
    当日下午,两道圣旨便从宫里传了出来,一道册宋时瑾为靖王,接掌十万大军及原先符澜手下的二十万兵权,一道是赐靖王卫昭和安平县主立即完婚。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恰巧赶在张氏去世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权,既是皇上赐下的旨意,自然没有人敢拿守孝说事。
    不过这两道圣旨还是在宫里宫外掀起了不小波澜,毕竟都以为宋时瑾这次凯旋之后,登上太子之位是必然,谁知却只是封了个靖王,可偏偏皇帝又许了他兵权,一时间连朝臣都摸不着头脑,皇帝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御史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靖王府,主子成功定亲乐坏了一众下属,用不着特意吩咐,担任老妈子一职的孟青早已安排了人为一个月后的婚礼做准备。
    采买,打扫,装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宋时瑾刚一踏进府门,孟青便抱着厚厚一摞礼单跑来:“主子,明日就是少夫人及笄的日子,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礼物和聘礼准备妥当,您瞧瞧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宋时瑾拿过来细细翻阅了一遍,“就这么定了吧。”
    孟青哎了一声,拿起礼单退了下去,边走边琢磨着,要不要把主子的房间也重新装饰一遍,黑漆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味道,要是夫人嫌弃,怎么办?
    孙神医在旁边瞧了一眼,突然“嚯”了一声:“你这是把整个靖王府都给送了啊。”
    “只要我有的。”宋时瑾挑眉,“全部都是她的。”
    孙神医挤眉弄眼,而后比了个大拇指。谁说木头不懂讨好女子来的,瞧瞧他这个徒弟,简直个中好手!
    “可是,她知道你难有子嗣的事吗?”见不惯他志得意满,孙神医极度不平衡。
    宋时瑾啧了声:“难不难,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神医脸皮抽了抽,“这么不要脸,果真深得老夫真传!”
    第144章
    翌日,天刚泛起鱼肚白,顾怀瑜起了个大早,沐浴后换上采衣采履,端坐在妆奁前由着绿枝替她上妆。本就娇艳的脸再精心捯饬一番后美得如同晨间初绽的牡丹,青丝如瀑披散下来,桃花眼尾晕开一抹粉晕,在朦胧的灯下眸光仿佛带着钩子,忍不住让人想一看再看。
    绿枝捏着篦子一下又一下梳理着乌发,替她盘了个少女髻,咽了咽口水道:“小姐,你真漂亮。”
    顾怀瑜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倏尔展颜笑了笑,她这一生的路已经截然不同,不再凄惨,也不再孤独,没有经历流言蜚语,没有那些生不如死。前生种种如云烟飘散,现在她有爱她的人,以及她爱的人。
    “小姐,您先用点东西,及笄礼冗长繁杂,忙完了都得晌午。”红玉端着托盘进来,将里头备着的吃食放到桌子上。
    顾怀瑜点头,刚吃了没两口,林修言便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捧着盒子的小丫头。
    “大哥怎么这么早过来了?”顾怀瑜起身,视线落到那几个盒子上:“这是何物?”
    林修言撩袍坐下,扬声道:“有人托我送来的,你且看看。”
    丫头们将手中的盒子打开,里头发笄、发簪、发冠一应俱全,以金为底红翡嵌之,具是精雕细琢,烛火一晃仿佛能见萤光缭绕,美得不可方物。
    “哎,也不枉你偷跑都要去看他。”见她目光闪闪,林修言打趣道:“这个妹夫,我尚还算满意。”
    顾怀瑜撩了撩头发,笑道:“那是自然。”
    “啧。”林修言看她一眼:“还没嫁呢,这胳膊肘都拐上天了,你要记得我可是你娘家人,少气点我,不然日后我可不替你撑腰。”
    绿枝咯咯笑了两声,赶忙捂住嘴退到了一旁。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看着他认真道:“大哥,谢谢你。”
    谢你,不止是帮了我许多,还给了我从未体会过的亲情。有时候她在想,要是她生在二房,多好。
    “傻丫头!”林修言起身,伸手在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总之你记得,我是你大哥。外头人多我去看着,你先吃点东西垫饱肚子。”
    “嗯!”
    顾怀瑜的及笄礼起先并未大张旗鼓广邀众人,荣昌王府方才获罪,虽未牵连到她与旁人,但在此风口浪尖肆意庆贺,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考虑到此情况,老夫人日前与江氏商议过此事,方才定下小办一场,又因着女子及笄是人生头一件大事,两人也不愿委屈了她去,正是头疼请谁做正宾礼赞之时,皇帝忽然来了口谕。
    原来宋时瑾早在出征前已经替顾怀瑜请好了,正宾乃柳贵妃,礼赞乃辅国公夫人何氏,赞者是柳贵妃生母,执事是顾怀瑜请的四公主卫灵绾和林织窈以及陈欣澜。
    这般排场之大可谓是前无古人,皇帝竟然允了柳贵妃出宫,又加上昨日连发的两道圣旨,那便摆明了他根本不介怀此事,是以今日前来观礼的嘉宾简直是集齐了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柳贵妃同样也起了个大早,带着卫灵绾出了宫门便准备直奔林府而去,谁料刚一登上马车,就被窝在角落的黑影吓了老大一跳。
    卫灵绾正欲上去踹上一脚,黑影忽然喊了起来:“皇姐,皇姐,别动手,是我!”
    柳贵妃诧异地看着卫尧:“尧尧,你躲在这里作甚?”
    卫尧挠了挠头发,嬉笑道:“瑜姐姐及笄,我也想去看……”
    “不行。”卫灵绾翻了个白眼,开口道:“今日人多母妃与我都顾不上你,你可别去添乱了。”
    “什么添乱!”卫尧跳脚:“我已经同父皇说了,父皇也同意了的。我本来还想等我长大便娶瑜姐姐,现在被皇兄捷足先登,我连去看看都不行吗?”卫尧委屈,都说好了公平竞争,他还没来得及见瑜姐姐,皇兄就出了手,这事简直不厚道。
    “娶什么娶,你才多大啊。”卫灵绾轻轻揪着他的耳朵,“你再说这种胡话,当心别人笑你,你知道什么叫娶亲吗?”
    “怎么不知道!”卫尧一边歪着头一边道:“娶亲就是娶媳妇,媳妇就是对自己好的人,虽然你也对我好,但你是我姐姐,所以你不是。”
    卫灵绾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转头看着柳贵妃道:“母妃,你也该请人教教他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母妃也有此意。”柳贵妃无奈地笑道:“罢了,他愿意去便去吧,只一点,到了地方不可甩开侍卫乱跑,不然……我便把你吊在房梁上抽鞭子!”
    卫尧高兴了,一头扎进柳贵妃怀里,“好,我绝不乱跑。”
    马车平稳的上了路,因着车内有卫灵绾与卫尧在,气氛倒是欢快的不得了,驶了一大半路程时,柳贵妃便听得外头吵吵嚷嚷的声音。
    卫灵绾撩起帘子探头一瞧,前面巷口处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子正围着一人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拼命的打滚,还是挡不住不停落到身上的脚,一见有华贵的马车路过,手脚并用就准备往巷子里爬,没两步又被人揣倒在地。
    “怎么回事!”随行的侍卫恐是歹人做戏,为保安全上前呵斥道:“你们干什么的!”
    那三人骂骂咧咧猛地回头,马车前开路的侍卫手已经握在了刀柄上,一见这么大的阵仗,三人差点被吓得尿裤子,当即点头哈腰:“军爷恕罪,军爷恕罪,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等等!”护卫瞟了一眼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问道:“怎么回事?”
    “这狗东西,偷了小人的东西,所以小人才……”其中一人赶忙解释:“小人不敢了。”
    “滚吧!”不欲再多耽搁时间,护卫挥了挥手,那三人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马车缓缓驶过之时,卫灵绾正巧看到地上那人抬头,立马跟见了鬼似的将帘子放下,捂着心口舒气。
    卫尧凑过去,准备再撩开帘子,却被卫灵绾一把拉住:“别看,怪渗人的。”
    柳贵妃笑了笑,缓缓道:“你可知她是谁?”
    卫灵绾摇头,那人没有头发,脸上全是扭曲的疤,只有一只浑浊的眼睛睁着,另一边是黑洞洞的眼眶,看起来极其恐怖,她可以确定她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不然她不会忘记。
    “林湘。”吐出两个字,柳贵妃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这样都不死,当真是贱命好活啊。”
    卫灵绾目瞪口呆,惊讶的嘴里可以塞的下一颗鸡蛋,不过再一想她做的那些事,方才不知情时对她的可怜又化成了一句:“活该!”
    而地上的林湘则挣扎着起身,拖着瘸了的一条腿飞快躲进巷子里。
    她在牢里这三个月过的可谓是生不如死,那日顾怀瑜来看过她之后,牢头便不再管她,由着那些妇人折磨自己,活生生打瞎了她一只眼睛,踩断了她一条腿,好几次她都被打到晕死过去。
    她怎么出来的她不记得了,只知道醒来的地方是城郊的乱葬岗,到处散发的腐臭味和森森白骨,都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在里头躺了一天后,她身上才有一点力气。她没有生活的能力,也不想死,这时她想起林修睿说要放她回顾家,所以啃了些树皮填饱肚子后,她偷摸来到了城里,谁知却听说林修睿谋反被判了剐刑,她怕被人发现后自己再次被关,所以仓惶躲了起来。
    没有吃的,她便去偷,哪知道第一次就被人逮住了,一点没有吃着不说,还被人打了一顿。顾怀瑜要与宋时瑾成亲的消息她也听说了,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丝毫敢去找麻烦的心思,只能暗自嫉恨,背地里诅咒。
    正靠墙喘着粗气,就听得旁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湘心里一紧,那人已经停到了她跟前。
    来人是一个中年壮汉,皮肤黝黑浑身泛着臭味,瞧见她时嘴角一咧,露出满口黄牙。
    “货色不错,再砍去一双手还能多讨点钱。”
    林湘已经开始瑟瑟发抖,可她连救命都不敢喊,官兵一来她死的更惨,“你想干什么……我这么丑,你就是捆了我也没人要的……你放过我……”
    “呵呵。”那人笑了笑,取了个麻袋出来兜头就拢了过去:“要的就是你这种又丑又残的!”
    待男子扛着林湘离开后,巷尾忽然飞下一人悄悄跟了上去,晨曦将他的五官照得清晰,正是瞿轶。他原还不明白为何主子最后改了主意,又留了林湘一命,现在想想,死岂不是太便宜她了,时至今日还不悔改,出来后竟然敢诅咒夫人。
    看着那人七拐八拐钻进一间平房,瞿轶笑了笑。但凡繁华之地都有一项买卖,术语有称“采生折割”,他已经暗中摸查了许久,让林湘多受点罪顺便借机摸到他们的老巢,能一网将之打净,也算是一举两得。
    顾怀瑜用完简单的早膳,柳贵妃一行便到了,所有宾客都已入了席,命人将首饰交给卫灵绾三人,听得乐曲声一响,她才自东厢房出去。
    笄礼需得换三套衣服,由简单至繁复,由素雅至精贵,耗时长久。
    顾怀瑜梳着少女发髻穿着简单的襦裙缓步而来,跪坐到笄者席上,视线一转便看到了正前方的宋时瑾,不由莞尔一笑,又飞快正神,一脸端庄。
    宋时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眸中的温柔几乎要将人溺毙。柳贵妃的母亲唐氏以盥洗手,拆开她的头发,一边说着祝词一边替她将青丝挽成繁复的髻,他细细看着,心念不由转到了成亲的时候,这般简单的服饰穿在她身上都美的令人炫目,若可以,他都想在那日将她藏起来,只能自己一人瞧见。
    众人视线在宋时瑾身上停留片刻,又慌忙撤开眼神,万不想冷血冷面的靖王,也会有此种表情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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