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把沁香园开业以来遇到的种种难题详细说了。
    辛渔既是感伤又是欣慰,听罢,叹道:“萱萱长大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回去之后,我帮你留心几家文具铺子,如果有好货品,寄些来给那位罗掌柜看看。还有点心方子,我也留心着……既然张白案年岁大了,你还是尽早让他带出个徒弟来,要不最多干上三两年,还得另外请人。”
    杨萱一一应着。
    叙过半日话,辛渔将包裹打开,“……收拾祖屋寻出来一些纸笺,也不知几时存下的,足有二十余种样子,我每样挑出来十几张。我说你为何喜欢纸,却是随了祖上那位先人。这两块布也是旧年老样子,叫做篆文锦,别人留着没用,我寻思你喜欢,一道带了来。”
    杨萱讶然不已,“我在《太平广记》里读过,以为就是书上写写,没想到真的有?”
    辛渔道:“也是有些人从古书上看到仿着做的,但织这种布耗费人力财力,而且不好穿用,就只织出来十几匹。”
    杨萱抻开布头,见织物极为厚实,是好料子,但花纹太过密集,穿在身上就像穿了本经书,不由笑道:“这个还真不好穿,只有寺里方丈才穿这种纹样。”
    辛渔莞尔,站起身,“我回去了,你舅母也在家中包饺子,回得迟了怕她着急。”
    杨萱随着起身,“三舅舅好生歇歇,正月里我再给您和舅母拜年。”
    将辛渔送出门。
    再回厨房,见春桃已经将饺子包好了,满满当当两盖帘,而文竹正蹲在灶前生火。
    灶火映着她泛红的脸颊,温柔可亲。
    白色的水汽不断从锅盖缝隙钻出来,很快充满了厨房上空。
    杨萱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从此以后,她再不用担心头顶悬着长剑,也不必担心流离失所无所依靠。
    她有萧砺,有春桃和文竹,有大兴田庄的佃农,即便是行到山穷水尽,总会有人陪她去看柳暗花明。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启泰二十四年的春节到来了。
    大年初一,杨萱带杨桂去给辛渔夫妻拜完年就再没有出门,窝在家中把辛渔带回来的纸笺从头过了眼。
    这些大都是手抄纸,手抄纸是把手工纸重新再做加工。
    其中各式宣纸又占了大半,有素宣、虎皮宣、冷金宣、洒金宣、鱼子笺等等。
    有些纸笺市面上仍常见,有些因其昂贵已经极少见到。
    就如据传李太白题牡丹诗所用的金花纸,是用蜡笺为底,刷一层胶液,再拿着金箔筒,用小棍轻轻敲打,让金箔粉均匀地落在蜡笺上,然后再覆一层薄薄的蜡笺,直到晾干。
    如此制成的金花纸厚实耐用,又有金粉的辉光透出来,身为耀目。
    可所用成本太高,寻常铺子根本不会备这种纸。
    左右闲着没事,杨萱便挑出来两张妃色素宣打算给萧砺写封信。
    驿站在腊月初十之前就不接信件了,杨萱赶在那之前已经写过一封信,这会儿没什么特别想写的,就把这几天的事□□无巨细地写了两页。
    写完后,见两边留白处光秃秃的不好看,便另换支笔,勾勒出一丛墨菊。
    没想到竟是意外的好看。
    杨萱顿时来了兴致,接连画了两页墨竹,画了两页墨兰,还想再调出颜色画几张,只苦于眼下颜料铺子都关门,想配色也配不成,只得作罢。
    好容易等到正月十八,街头上各家铺子陆续开了张。
    杨萱买了颜料回家,兴致勃勃地画出一摞纸笺,挑出十几张自己认为相当不错的抱去给罗进看。
    罗进皱着眉头指点道:“竹叶之美在于节,竹节要瘦,竹叶需得错落有致,你的竹太过丰腴;墨菊之姿在于气,你画的菊花没有傲霜之风骨……”
    当头一盆冷水浇上来。
    杨萱面色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道:“我是说,这种纸笺放在铺子里能不能卖出去?”
    罗进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继续评点她的画,“几幅兰草画得不错,有几分功力在。”
    钱多看着杨萱脸泛红晕,目含委屈,比平日更多些娇艳动人,连忙开口解围,“东家,要不把纸笺放在这儿,说不定有人喜欢,反正不占地方,不耽搁卖别的货。”
    杨萱听出话音来,钱多也是觉得纸笺不好卖。
    便悻悻地说:“算了,我自己留着用。”
    不甚情愿地抱起来往外走,走了几步,仍是心有不甘,干脆去东江米巷找程峪。
    程峪引她到清和楼,叫一壶茶,慢慢翻着看了看,“画得不错,不过南池子这边做得是六部跟翰林院的生意,来往公文用纸都是中规中矩的生宣熟宣,极少能用到纸笺。”
    杨萱立刻闹了个大红脸。
    程峪笑笑,指着几张竹叶青素宣,“这种颜色清雅的可以放在铺子里一试,诸如那些妃色、葱绿的可以到别的地方寄卖……”迟疑片刻,索性说得明白些,“就跟卖点心一样,这种颜色的素宣,兴许在有司胡同能卖得好,只不过画竹不如画牡丹,画菊不若画桃花。”
    杨萱垂头丧气地说:“薛涛笺名满天下,我觉得这些纸笺未必就不如薛涛笺。”
    程峪盯着纸笺思索片刻,开口道:“姑娘既然手头银钱尚宽余,我想不如就做个大的。当今朝中画竹画得最好的当属严伦严大人,咱们求一副小画,再寻个手艺高的匠人刻一副枣木模子。届时进了素宣,不用现画,只拿模子沾了油墨印上去即刻。固然公文或者学生做文章用不上,但往来书信,或者誊抄诗词用着极好……眼下就是严大人的字画难求,若是其他人,不如严大人名气大。”
    杨萱道:“我试试吧,我辛家表姐嫁给了真定张继,就是张兆的嫡次子,张太太是严大人之女。我许久不见表姐,正好去看看她,如果能求得严大人的字画最好,如果不成的话,就请罗掌柜画一幅好了。他似乎很懂的样子,说我竹枝太肥,菊花太娇。”
    前面两句话还好,后面两句明显带了些怨气。
    程峪一听便听出来,莞尔笑道:“罗进言语耿直,眼力却是极好的……不过姑娘的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用笔细腻,还有那个那个……”
    支吾了好几句,终是找不出可用来夸赞的词,又换了话题,“姑娘若是空闲再想想其它法子,咱们的铺子要做得好,做成京都头一份,得有咱们的独到之处。想不出大家商议商议,说不定就成了。”
    杨萱点点头。
    这话倒是不错,罗进跟钱多就觉得她画的纸笺不好卖,可程峪不就想出主意来了?
    两人正商议着,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喊叫,“杨二,光天化日之下,你……”
    第108章
    杨萱应声望去, 门口处站着一人,穿宝蓝色杭绸棉袍, 头戴黑色儒巾,面皮净白, 一双桃花眼。
    原本很有几分意气风发,可因脸上明显的不忿,顿时失了斯文气度。
    正是多日不见的夏怀宁。
    程峪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看向杨萱。
    杨萱面色很平静,只做不是唤自己,淡淡扫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从夏怀宁身后走出一女子。
    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妇人的圆髻,戴一对赤金蝴蝶簪, 披件镶兔毛的玫瑰紫缂丝斗篷,许是走得热了, 斗篷系得并不严实, 露出里面水红色的袄子,湖蓝色罗裙。
    是杨芷。
    杨萱记得清楚, 这件斗篷是王姨娘的。
    辛氏怀杨桂那年, 父亲从扬州回来, 带了几张皮子。
    珍贵的白狐皮给辛氏做了件大红斗篷, 姨娘不能穿大红, 就做了件玫瑰紫的, 用的是兔毛。
    而那支蝴蝶簪是杨芷十一岁那年,辛氏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如今东西仍在,人却没了。
    杨萱不愿见到夏怀宁,本想掉头离开,可看到杨芷,又改变了主意。
    站在原处,等杨芷一步步走过来。
    杨芷眉眼开阔,走路姿势与未嫁前明显不一样。
    杨萱垂眸,讥刺一笑。
    夏怀宁果然还是弟代兄职,替夏怀远入了洞房。
    也不知道夏怀远是几时故去的,夏太太能容得她穿成这个模样?
    少顷,杨芷走近,杨萱屈膝福了福,唤道:“姐。”
    不等杨芷应声,夏怀宁已开口喝道:“萱娘,你穿成这样,跑酒楼干什么?”侧眼瞧见程峪手中纸笺,只当是跑在杨萱跟前献殷勤,怒火更是蹭蹭往上蹿,只是碍于他身上官服,略略克制了些,拱拱手,冷声问道:“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在何处高就,将萱娘引到此处意欲何为?”
    穿青色常服,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
    夏怀宁依仗自己能出入东宫,岂会将程峪放在眼里?
    程峪淡淡笑道:“在下姓程,至于供职之处,公子若能考中进士,自会知晓。”说罢,看向杨萱,目光和煦了许多,“已经到饭点了,不如要两个小菜凑合凑合。”
    当着夏怀宁的面儿,杨萱肯定要给程峪面子,点点头应声好。
    程峪唤来跑堂的伙计,嘱咐道:“请柜上看着准备几个菜,两人吃。”
    “好勒”,跑堂痛快地答应着,扬了声道:“程爷的吩咐,菜随意,两人份。”
    完全视夏怀宁于无物。
    夏怀宁盯住杨萱双眸,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先生跟师母尸骨未寒,你就抛头露面,先是有个姓萧的,这会儿又出来个姓程的,不怕师母九泉之下寒心?”
    碍于酒楼客人渐多,夏怀宁总还顾及杨萱的名声,声音压得低,语调却恶狠狠的。
    杨萱长长叹口气,对杨芷道:“姐的这对钗是母亲送给你的,现下爹娘和大哥都葬在大兴庄子,姐若是得空去烧炷香,磕个头吧?父亲见你如今过得好,穿金戴银的,肯定很高兴。还有姨娘被流放到湘北,正赶在六月酷暑的时候启程,我托人打点了衙役五两银子,一转眼大半年过去了,再没听过姨娘的消息。听说许多人受不住劳苦途中故去,一张芦席卷着扔到路边……姐要是有路子,就托人打听打听,好歹也生你一场。”
    杨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才嚅嚅道:“我是想去祭拜父亲母亲,可婆母管得紧,拘着不让出门,还嫌父亲是犯官,连孝都不许守。我是当儿媳妇的,怎能违逆婆母?”
    瞧见杨萱身上碧色衣衫和鬓角白色珠花,又解释道:“平常我也不曾穿成这般,因为还没出正月,而且是出门给相公抓药给小叔买布裁衣,这才戴了钗簪。”
    原来夏怀远还健在!
    能吃药就说明有康复的希望,否则夏太太绝不会浪费半点银钱。
    既然夏怀远仍在,他们叔嫂两人一同出门算怎么回事。
    竟是半点忌讳都没有吗?
    杨萱低下头,眼角瞥见跑堂端了盘子过来,微微一笑,“姐问心无愧就好,不用对我说这些,失陪了。”
    提了裙角在椅子上坐下。
    夏怀宁自打进门,那双眼基本没离开过杨萱的脸,自然也没忽略她腮旁一闪而过的笑意。
    就如,前世,他将杨萱压在墙边,用力撕扯她衣衫,而后又赔礼时的笑容一样。
    满是讥刺与嘲讽。
    杨萱定然猜到了他跟杨芷之间的瓜葛。
    夏怀宁忽地有些心慌,上前两步站在桌旁,“萱娘,我考中举人了,二月底的春闱也会下场……总会考出功名来。”
    杨萱低着头,他只能瞧见被额发遮住的半边面孔,和发髻旁小巧润泽的南珠珠花。
    白得有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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