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过来上面的少女吓了一跳,以为客人生气了,往他脸上看去,却是半笑的样子。
    少女连忙替他数落地上的脏小子:“又不要你的钱,你跑什么?人家请你吃面,你不说个谢字就跑,难怪先生不高兴了。”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故作的怒意,更显出小女孩的可爱。少年却充耳不闻,起身再次往外跑,楚三派微微叹气,倾身在他肩膀一磕一带,把他按回刚刚坐着的位置,口中道:“放下。”
    声音仍是不高,却隐隐透出威慑。
    少女这才发觉面碗烫手,赶忙放在桌上。
    楚三派眼盯少年,少年别着脖颈僵持一会儿,慢慢展开肮兮兮的小手,把缩成一团的锦囊放回原位。
    少女恍然地“啊”了一声。
    “倒不是为他一个谢字。我也没有生气。”楚三派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下去,黝黑的眼眸暗下去,方才徐徐开口:
    “东西不值钱,你拿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就是做这一行的,若被个毛头小子撬了行,岂不被人笑话死。”
    两个少年人同时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
    楚三派笑了。他自己刚刚出道的时候,也是他们这般大的年纪吧,那时候他也是无法无天,什么酒都敢喝,什么人都敢信,什么事都敢干……
    怀念之情一起,便有心逗逗他们,自报名姓道:“楚三派,听过没有?”
    “盗圣!你是盗圣楚三!”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或者是一碗汤面下肚有了力气,少年的声音变得清亮。
    楚三派长眉一挑,“哟,还是有识货的。”
    少年脸上充血,又悔又愧:“我、我不知道是您,我听过您的名号,我和我朋友都十分敬仰您!”
    接着,许是因为心中偶像看起来和善,少年的脑袋凑得近了些,小心翼翼地问:“您、您能给我讲讲您在江湖上的故事吗?”
    江湖。
    从一个从未踏入江湖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楚三派一瞬恍惚,而小姑娘不知何时也搬了长凳凑过来,托着脸颊殷殷望向他。
    楚三派迷朦的眼眸一亮,嘿嘿一笑,指着酒坛对少年道:“你把它喝完,我就给你讲。”
    少年二话不说,提起坛子就灌。
    楚三派乐不可支,倚臂问他:“你喝过酒没有?”
    少年一气儿喝完,才咣当把坛子放下,一边皱眉一边咧嘴,“饭都吃不饱,哪里喝得到酒?我喝完了,您说话算话。”
    女孩给他舀了一瓢水,少年嘴里辣,正想着痛喝几碗水,刚要接就被拦了:“这么好的酒拿水浇?记着,以后喝酒不喝水,有了酒,还要水做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就喝到这上好的佳品,也是难得。”
    而后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摆出讲故事的架势。
    “我说话算话。这就是第一个故事。”楚三派手指空坛,“这是我从太原停云庄带出来的‘须尽欢’,一两抵得一斤黄金,一共两坛,给了你半坛……你品出来滋味没有,没有?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会醉吗?”少年露出一种近似天真的神情,既有初尝美酒的欣喜,又有一丝未知的忐忑,还有一种对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豪情向往。
    盗圣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笑道:“这酒前劲绵柔,后劲却足,你嘛,应该能挺到我讲完故事。”
    “那大侠快说!”少年面泛红光地催促,仿佛已经醉了。
    (二)
    楚三派可讲的故事很多。
    譬如有年仲冬,他在徒太山颠蹲守整整一个月,只为等着山中唯一一只独眼的七间雪狸现身觅食。他听说这种独眼雪狸的眼珠,比世间任何一颗宝石都要美丽。后来果真等到了,见到了,相信了,却眼睁睁看着那只精灵从面前蹿过,终究没忍动刀。
    再如那一年的端午,逛庙会时他不过手贱顺了一把不值钱的扇子,就阴差阳错被当成了杀人凶手。那时他刚刚小有名声,可惜不是什么好名,若非死中求生自证清白,这条小命就算交代当场了。
    还有那个叫秋娘的女人……算了,这件事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楚三派肚子里的故事,怕比茶楼酒肆里的说书人还多些,但他今天看到两个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突然对或惊险或热闹的往事失了兴趣,反而很想说一说在这些发生之前,更早之前,他初入江湖的故事。
    对于十六岁出师那天的情形,楚三派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的阳光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山比平日暄闹,云比平日飘浮,连师父看起来也比平日更加和蔼。素来话少的老头儿,在那一天给他准备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行头,一柄磨得锋亮的匕首,还有一副送闺女出嫁的神情。
    十六岁的小楚没有多少离别情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情十分雀跃。
    师父见他如此,不露声色地叹息一声:“知道你等不及要出去闯了,临走前,师父还有话嘱咐。”
    “师父请说。”
    “干了我们这一行,就一辈子落在别人舌头里,这没的可说。但你得记得盗亦有道,小偷是贼,大偷是盗,你图财可以,不许害命。”
    “是。”
    “在外万事小心,不可轻信别人,不可好勇斗狠。若是闹出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别说出为师来,没用。”
    “是。”
    “别爱出风头四处挑衅,死得最快的永远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记住了吗?”
    师父说一句,小楚答声“是”,到了这最后一句,他却不应声了。
    沉默片刻,少年昂起头道:“不找人比试怎么出名,不出名,怎么在江湖立足?”
    少年的眼神像新发于硎的刀锋,把一字一句磨得精亮:“师父放心,不管徒儿伤了废了,成了败了,决计不会抬出师父的名号,不过这风头,徒儿是定要出一出的!”
    老人看着轻狂年少的徒儿挺直的脊背,轻轻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目光追随那道背影直至不见。
    但他老人家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徒儿第一个找上的人,就是盗圣杜景休。
    都道年少轻狂,但那时候无处安放的血气,竟真的冲没了死生浮休,连什么是害怕都不知晓。之所以啃上这块最硬的骨头,楚三派的想法其实简单至极——既然出名要趁早,那么擒贼先擒王。
    杜景休年逾不惑,终年爱穿月白色的儒衫,终日平和的脸上没有一道皱纹。这一日他依旧一身月白,在西湖旁边的飞仙楼当窗而坐,衬得整面湖水都清凉爽快。
    就在这位名头极响的人物放下酒杯,准备享受飞仙楼闻名遐迩的西湖醋鱼时,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少年撞了进来,说要跟他争一争“盗圣”的名号。
    杜景休看了看少年,只聊家常似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找到人并不难,毕竟盛名难避。但这样一位一身清雅,满脸与世无争的大叔,还是和小楚的想象差了很远。
    而且这样鼎盛有名的人物不是应该酷酷地说上一句:先不要说话,让我吃完这条鱼——如此才更符合身份么?
    杜景休平淡地看着他,还在等答案。
    不知为何,小楚觉得自己的气势已先泄了一半,为了不泄掉另一半,只好闷闷作答:“我叫楚三派,学了点本事,想跟大叔你比比,搏个声名。”
    “好啊。”说完杜景休扔掉筷子,当窗翻了出去。
    小楚傻眼,一刹之后掌心点桌,也跟着飞了出去。
    时值六月,湖面上田田莲叶,翠碧接天,杜景休如一点白鹭在荷叶间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小楚目不错睛极力跟随,心中惊于对方的轻功之高。
    湖光碧色在远离他,人迹声喧也在远离他,当他觉得气力将近时,迎面看见杜景休立在前面一颗柳树下等他。
    杜景休端的是玉树临风,小楚却叫汗濡湿了后背,他咬牙望着这位气息平和的大叔,一丝火气也生不出来。
    杜景天等他气息匀了,微笑道:“轻功不错。既是要比,就按前人的规矩,翻跟头吧,一炷香内,翻得多的为胜。”
    “什么?”小楚一时反应不及。
    杜景休轻轻折下一枝柳条,几乎是瞬间在地上扫出了两个浑圆的圈儿,而后看一眼,满意地扔掉柳枝:“你翻得比我多,我就把盗圣的名头让给你。很公平吧?”
    这一手“双庸探柳”是十分高深的玄门功夫,可惜当时的楚三派眼力不够,并没留意。但他毕竟不傻,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点什么阴谋诡诈,可左右琢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杜景休耐心很足,负手安静地等着。
    “大叔……”小楚还是忍不住把疑惑问出口:“这不会太儿戏吗?”
    杜景休耸耸肩膀:“我不喜欢太麻烦的事,又不好以大欺小,就比翻跟头。”
    小楚深吸一口气,“好,翻就翻!”
    “然后呢然后呢,谁赢了?”面馆中的少年听得入了迷,急不可耐地询问。
    楚三派呵了一口气,“你觉得呢?”
    女孩接口道:“既然先生如今是‘盗圣’,自然是……”
    未等说完,楚三派轻轻摇头。
    “……输了?”少年面上有一分不知掩饰的失落。
    楚三派望着那碗成坨的面,忽然问:“你还吃不吃?”
    好奇心完全淹没了少年的食欲,他草草地晃了晃脑袋,催促他快讲。
    楚三派却像故意卖关子,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挑起一筷头儿送进嘴里。
    (三)
    翻跟头的动作算不得优雅,何况是前后两任盗圣一齐在柳树下翻跟头,那场面绝对可在江湖名人逸事中大书一笔。
    但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风过香尽,两条人影大喇喇地躺在各自的圆圈里,胸口都在快速起伏。
    “五百三十一。”
    两人同时报出数字,声音吻合得出乎意料。
    静默。不长不短的静默后,小楚笑起来,由衷赞道:“大叔你……蛮行的嘛。”
    这翻跟头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内力深厚,比的只是体力和耐力。都说拳怕少壮,论轻功楚三派自认不如,但若比赛翻跟头,他一心以为自己胜机更大。
    杜景休也笑:“所以说我可能还不算老。”
    “大叔当然不老。”少年说得真心实意。顿了顿,又不甚认真地问:“平手,怎么办?”
    西斜的阳光透过柳叶洒下来,杜景休歪过头,看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思索一番后开口:“我明天要去广寒楼取一样东西,之后离开杭州,再找我就难了。你若还想比,明晚就约在那里,如何?”
    楚三派一下子坐起来,“广寒楼?涧苍阁的那个广寒楼?那个江南第一楼?”
    杜景休淡淡道:“正是了。”
    涧苍阁的名头大得很,大到你在外面随便进家酒楼,兑张银票,都可能是照顾了涧苍阁的生意。阁主席客尘在黑白两道人望颇大,一手池影剑出神入化,便是昔日江东第一剑客殷意鼎盛之时,亦不相伯仲。而他一手创下的广寒楼,即专司珠宝奇玩生意。
    杜景休既说去“取”东西,那意思便很明确了。只是自打席客尘立阁之日起,还没人敢打广寒楼的歪脑筋,先不论大家是否有那份信心能敌过守楼的竹枝三怪,便真是得了手逃了出去,从此以后也难在江湖上混下去。
    楚三派不是想不出涧苍阁发动遍布武林的势力,满世界追杀一人的场面,但他天生的无法无天,凡事从不考虑利害得失,只凭一腔意气。再者说,事儿是他挑起来的,怎么说也不能先认怂吧。
    思及此处,少年似乎找回了先前的半口气,豪迈地问:“大叔你说,怎么比?”
    “以明晚戌时为始,子时为止,谁先拿到‘剪秋纱’,就算谁赢。”
    “剪秋纱?”楚三派又吃了一惊,眼里放出贼光:“就是那‘昼有兰芷之香,夜有明烛之光,佩为驻颜之术,服为祛邪之方’的剪秋纱?”
    “不错。”未等少年细想,杜景休接着又道:“不过事先说好,你若栽了,我可不救;你若赢了,盗圣之名归你——但东西得归我。”
    楚三派笑出声来:“大叔你这凑四合六的买卖做得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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