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鸣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定让她很孤独吧!那孤独是会上瘾的东西,品尝着那滋味,大约觉得这世上,她已站在云层之上,俯瞰众生了。
    呵……
    谨姝走出房门的时候,在努力回想当时郑鸣凰的表情,但模糊得很,根本拼凑不起来。
    这不由让她有些恼火。
    就好像自认为办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她原本还在为自己最终添力颠覆了刘郅的江山更感觉到松了一口恶气,猛地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你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不过是徒劳挣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罢了。那种感觉,叫人非常的……不爽。
    谨姝依旧戴了幕蓠,昨日便说过,今日要出去转转。
    一大早便有侍卫迎了出来,这次跟着保护谨姝的头领是李偃亲卫里头一个侍卫长,姓陆,单名一个仲,话非常少,眼神冷漠得可怕,但身手异常的好,早先也曾跟着李偃东征西讨,位至中军校尉,后来有次打仗不甚伤了眼,便再也没上过战场了,到现在似乎眼睛也不太好使,尤其一到晴天,几乎全盲。
    不过这些年倒练就了一双极灵的耳朵,听音辨形、辨位,从不出错。
    他带了七八个人,这会儿已立在中庭,候着,驿站备了马车,谨姝略微示意便钻了进去,上车的时候,又掀帘叫人去吩咐郑小娘子,叫她闷得慌也可出去转转,这几日天不大好,不合宜赶路,在此地逗留几日也好。
    一个侍卫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又来了个侍卫,那侍卫身形高大,步履从容而坚定。
    陆仲那张冷漠的脸上,顿时多了一层愕然,呆呆地瞧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下意识要见礼,那人却给了他一个严肃的眼神,他忙敛了神色,揣摩着他的意思,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吩咐着,“起!”
    旁的侍卫也都瞧了新来的这位一眼,但没敢多看,观察着陆仲的反应,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谨姝在马车里坐着,稚栎留下来照顾李偃了,涟儿陪她出来的,这会儿在她脚边坐着。她向来没什么话,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谨姝便难免出神想起了旁的事,一会儿想郑鸣凰,一会儿想前一世,一会儿又想着这会儿在驿站的李偃。
    思绪纷乱。
    过了会儿,有人敲了下马车小窗的窗柩,谨姝掀帘出去看,李偃正笑看着她,低声说着,“孤亲自扶车护送的人,你是独一个。”
    谨姝愕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压着声音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李偃抬手在她唇上压了下,“嘘”了声,“装作不认得我,别露馅儿了。”
    谨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儿,“夫君别闹了,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两个人便这样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到布料店门口了。
    驿站早派了人过来守在门口,这条路都封了,免得冲撞。谨姝便这样排场甚大地戴着幕蓠下了马车,李偃亲自为她放了脚踏,抬手扶她下马车的时候,谨姝莫名想起她嫁于他的那日,他也是这样立于马车之下,那时谨姝内心其实是极为震动的。
    她笑了笑,因着他叮嘱叫她不要声张,故而没去握他的手,只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腕上,弯腰走了下来。
    李偃低头的时候冲她笑了一下。
    谨姝抿唇亦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了点。
    李偃随在她身后,瞧着她藏在幕蓠下隐隐绰绰的窈窕背影,轻“啧”了声。
    他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就这么个小动作,他竟从心底里觉出几分满足和愉悦来。
    第33章
    杨八耳亦等在那里了, 他今早早早便侯着了,昨日得到吩咐的时候,他便一直激动,激动得浑身发抖, 早上站到这里的时候, 布料老板一开门瞅见他精神抖擞地杵人门口傻笑,还吓一哆嗦。
    人生嘛,总是起起伏伏, 乍惊乍喜的。
    上次错过了江东王那股懊悔劲儿,到现在终于缓过来的。
    其实上次他帮忙把那哑巴抓住,就得了李偃的赏赐, 只是李偃忙着往玉沧赶, 他也没机会近前刷个脸。这回江东王的夫人,路过这里特意点了他的名, 于他这样的人,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说出去可以吹一整年的牛逼了。
    杨八耳远远便看见一个小妇人,华衣严服,气貌端庄,身上又透着股青涩劲儿, 那种交混在一起的独特气质,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虽则隔着幕蓠都挡不住。
    杨八耳一时看呆了, 虽然很快他便回过了神, 亦很快低了头来掩饰自个儿的失态, 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微微后退半步,拜道:“小人杨八,见过夫人。”
    他站在门口,谨姝方跨过门坎,她点了点头,侧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号称耳听八方无所不知的人,不禁抿了抿唇。
    这样的传说多半有着夸张的成分,但她心里亦隐隐期待着,他能对她有所帮助。
    她淡淡颔首,“不必多礼,我逗留逊县几天,闷得慌,听说你见多识广,劳您陪我逛一逛。”
    杨八耳忙弓腰,“不敢当。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福分。”
    谨姝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走去。
    谨姝从下马车的时候,掌柜便迎了出来,只是这会儿才插得上话,“劳夫人亲自跑一趟,您吩咐一声,我们亲自送去也是应当的。”
    “不妨事。我出来转一转,顺带解解闷儿。不必拘谨。”谨姝说着,走过去在店里转了一圈,布料店里亦售卖成衣,这家似乎是逊县城里头最大的布料店,衣裳款式都还新颖耐看。
    谨姝便多看了会儿。
    掌柜忙殷勤道:“夫人若有看的过眼的,小的打包给您送到驿站去。”
    谨姝抿唇笑了笑,“多谢。”
    掌柜的没见过这么随和的官贵家的妇人,“哎”了声,搓着手立在那里,好半天不敢说话,只是目光里的殷切怎么都挡不住。
    不远处立在那里的李偃将一切都收进了眼底,不由又“啧”了一声。
    这分外不爽的感觉,大概叫做……吃味了吧!
    他低声笑了笑。
    觉得还挺有趣。
    没多会儿,外面起了骚动,侍卫出去查看,谨姝依旧在看那些衣服,虽则款式新颖,但做工却谈不上特别好,她瞅趣挑了一件大袖常服,藕粉色的,颇少女的样式,掌柜忙殷切夸着,“夫人穿这件定是好看。”
    谨姝微微笑了一笑,没多听他恭维,问了句,“布料备得如何了?我挑一挑。”
    店里伙计忙把一排的码在板子上的布料推过来,掌柜道:“夫人您瞧,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几款。存货不多,因着地方小不好卖,一直搁在仓库里头。咱们店也不是小店,货还是齐全的。夫人掌掌眼?”
    谨姝过去摸了摸,“不错,是好料子。”她手指在两匹上点了点,“这些是北边崖州运过来的吧?”
    掌柜嘿嘿笑了笑,“夫人好眼力,崖州盛产一种麻,织染出来的布坚韧又柔软,配上崖州独特的工艺,色泽鲜明,花纹繁复旖丽,就是工艺复杂,一年也不见得产出来几匹。咱们店里也就这两匹,小人存了大半年了,夫人是第一个识货的。”
    谨姝点点头,“这个包起来吧,其他的就算了。还有旁的吗?”
    掌柜忙道:“仓库还有,就是搬过来可能要费些时候,夫人先歇一歇?”
    谨姝望了他一眼,“不必了,你领我过去就是。”
    李偃方想拦一拦,余光里看见外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顿时蹙了眉,一闪身追了出去。
    谨姝往他那边瞧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就没管,跟着掌柜的去了后院。
    仓库在后街,隔的距离不近,几个侍卫守着马车,其余都跟在谨姝后头。
    走路的功夫,谨姝和杨八耳闲聊了会儿。
    杨八急于表现,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到朝局之事,还掂量着恭维了一下李偃,“主公龙骧虎步,来日必大有所为。汉中覆灭迟早的事儿,根基不稳,叶姓江山估摸着要荡然无存了。汝南刘郅虽是雄才,可小人觉得心性不如主公磊落。”
    “哦?”谨姝听到这里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说?”
    “不瞒夫人,小人做消息生意的,这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就没有不入杨八的耳的。”杨八不好意思又隐隐矜傲地说着:“这话还要从前汝南王刘雍说起,刘雍那时候养了个外室,在温县买了个宅子养着,刘雍的正妻是国阳郡主,汉中那时候还没有失势,国阳郡主嫁给刘雍是低嫁了的。郡主家里头权大势大的,靠山又硬,管刘雍管得死死的,大约就是郡主太强势了,刘雍心里头不安分,就养起了外室。起初也是你浓我浓的,那外室原先是出来卖唱的,在琴坊里学艺,给刘雍弹过几首曲子,刘雍瞧上人家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很愿意,刘雍直接把人要走的。怕郡主发现,搁在温县宅子里,一年也不见得去几次,不过郡主还是很快发现了……”
    这些谨姝都知道,但是从别人嘴里听见的时候,她还是仔细听了一遍,问了句,“这和刘郅有什么关系?”
    杨八“哎”了声,叹口气,“要么说说来话长呢!”他笑了笑,声音很低地继续陈述,“就要说到关键的了。”
    谨姝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自己知道的和杨八说的是不是一样,亦或者说自己知道的和杨八知道的,谁的更全面和准确。
    她想拿来做参考。
    杨八接着说:“后来那女人死了,府里私下里传,是那外室的女儿杀了她。那时候刘雍的儿子刘郅,刚失手杀了人,刘雍怕闹大,就把刘郅扔到温县去冷静了。那外室被刘雍冷落后不怎么检点,同旁人生了个女儿,她怕被刘郅发现,就想把女儿杀了,结果女儿反而把她刺死了。当时许多人是这样说的。”
    谨姝蹙了蹙眉,脚步亦缓了许多,“那你的意思,事实并非如此?”
    杨八拱手,笃定地回答,“是的夫人。”
    谨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杨八,“你跟我过来。”
    二人站在街道中央,四周空旷无人的一处,谨姝抬了抬下巴,“你接着说。”
    杨八再次拱手,不敢怠慢,“其实细想也知道,刘雍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又怕老婆怕的很,几年都不曾再去看过那外室,不是早忘了,就是不敢再过去了。那外室都敢背着他独自生孩子了,养到了四五岁,没道理刘郅突然要去了,她就要把女儿杀了。”杨八说起这些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他嘿嘿笑了笑,“夫人莫不信,杨八在江湖上混,靠的是信义二字,同出家人一样,不打诳语。但凡我杨八说出口的,绝无虚假。”
    谨姝不是不信他,只是忽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杨八接着说:“其实,那外室不是怕刘郅发现女儿的存在,是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所以才想杀死那女孩儿的。”
    谨姝这下完全糊涂了,“什么意思?”
    “小人追查这件事查了有好几年,终于才弄清楚的。那女人根本不是刘雍的外室,其实从始至终跟刘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夫人知道刘雍几时死的吗?”
    这并不是秘密,谨姝点点头,“知道。”
    “就是刘郅从温县回去没多久,刘雍就死了,突发恶疾。当时许多人怀疑刘郅弑父,然后就有传言出来,说刘雍养外室云云,就小人方才所说的那些,然后有人怀疑国阳郡主最终忍不下去冲刘雍下手了。毕竟是分封王,当时汉中还派了人去查,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所以刘郅真的……弑父?”
    “据小人所知,就算不是刘郅亲手所为,也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个女人呢?为什么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
    “那女人其实是刘郅养在庄子上的,倒不是情人,不知夫人知不知道昏阳王和桓帝的事,昏阳王乃昭帝侄儿,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二人曾师承同一个太傅,当时昏阳王同桓帝相比,其实昭帝更看重昏阳王,昭帝是一代明君,桓帝是个过于仁慈又无大谋略的储君,整个汉中的根基都还没有立下,昭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怕自己驾崩之后,自己的儿子根本镇不住四方王侯,曾一度起过废储的念头。改立昏阳王……”
    这些谨姝自然也不陌生,但昭帝竟有过废储的心思,她就有些惊讶了。
    结局自己不用再猜了,没有废储,桓帝如常登基了,昏阳王英年早逝。
    “桓帝一直针对昏阳王,这些想必夫人比小人清楚。当时同昏阳王青梅竹马的是辅国公的孙女儿,后来桓帝也强行娶了,许多人还颇为唏嘘,觉得皇帝做得太过了。只是在后宫没待几日,名义上便殁了。”
    “名义……”谨姝陡然睁大双眼。
    “没错,刘郅养的那女人,便是辅国公的孙女,姓杨,名婉娴,她诈死逃出来的,逃去找昏阳王了。而桓帝本不欲杀昏阳王,就是因为杨婉娴做出这等事叫他愤怒羞恼不已,便派人暗杀了昏阳王。而杨婉娴亦被秘密押解回王城。当时是被刘郅偷偷截了,养在庄子上,至于是为了什么,小人还没琢磨明白。杨婉娴是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至于那女儿是桓帝的还是昏阳王的,还是旁人的,不好说。但无论是桓帝的还有昏阳王的,活着对汉中皇室都是丑闻,刘郅大约是抱着这种想法的?这点小人不确定。只知道杨婉娴把女儿给狠心扔了。扔了后整个人就已经半疯了,据说府里有个马奴有个女儿,是死了母亲的,那马奴天天把女儿带在身边,杨婉娴经常看见,就把那女孩儿当自己女儿了,整日养在身边。刘郅去的时候,她意欲刺死的女孩儿,其实是那马奴的女儿,至于为什么刺死,这小人不知。估摸着最开始她并不是想扔女儿,而是想让女儿死,但是下不去手,就偷偷给赶走了。她心里估计已经以为女儿已经死了,或者说害怕女儿没有死,而杀死马奴的女儿,估摸着就是疯病犯了,后悔当时没狠心。”
    杨八“哎”了声,“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小人已经尽力了,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他是看谨姝感兴趣才搜肠刮肚说这么多的,但不确定的部分,他也不敢乱猜。毕竟涉及到昏阳王。
    谨姝脑袋里一团乱麻。
    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来。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呼之欲出。
    她觉得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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