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二去的功夫,那些戏子便拾掇好了行装。
    在侍女送来了温水之后,便听见前方的丝竹之声缓缓响起,几个侍从将大红色的帷幕缓缓拉来,七八个戏子逐个登了台。
    戏刚一开始,就见程煜的手骤然握紧了。
    他嗓子越来越干,三下两下就将一旁的茶水喝了个干净。
    这喝茶的速度,简直比饮酒都快……
    甚至戏还没演到认亲,程煜的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儿了,他佯装打呵欠,实际上是想抬手挡住自己的表情,好通过五指的缝隙偷偷去看唐妩。
    他得看看她生不生气。
    再看看她有没有哭鼻子……
    开始的时候,唐妩的神色还算正常。
    可等到台上那屠夫家的女儿和侯府夫人抱在一起痛哭的时候,唐妩的表情才逐渐产生了变化。
    若是说方才她还在纳闷为何他要来带自己看一场戏。
    现在她则是都明白了。
    他在暗示她,暗示她是那个被屠夫抱走养大的女儿。
    这戏不长,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几个戏子退下后,这包厢内就剩下了程煜和唐妩二人。
    程煜见她低头不看自己,心简直就像被万箭穿过一般。
    完了?
    生气了?
    程煜想着他不能坐以待毙,便轻咳了两声,谁知一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
    随后他又吞咽了两口唾沫,然后又轻咳了两声。
    刚欲开口,便听唐妩起身抢先道:“世子为何要请妾看这场戏?”
    程煜呼吸一窒。
    他虽然没准备好说词,却也起了身子往唐妩那边挪了挪。
    须臾之后,程煜缓缓道: “夫人……夫人觉得这戏如何?”
    “甚是圆满。”唐妩答。
    听到这话,程煜的表情瞬间见了一丝笑意。
    “那……若是夫人是那屠夫之女,是否也会原谅侯府一家?”程煜的这句话,说的可是一个字比一个字声音小……
    四目相对,室内一片安静。
    程煜话里的暗示,已是十分明显。
    见她未语,他又缓缓开口道: “我有一个妹妹,她名唤程妧,是程国公府的长女。她与我一母同胞,有同样的一颗痣,亦有同样的药香……她本以为她在两岁的时候夭折了,可直至今日,我才知道,她还活着。”
    唐妩身型一晃。
    半响,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世子弄错了……”她是唐家女,是唐清风和李氏的女儿。
    程家女?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夫人,若你是那屠夫之女,你是否会原谅侯府一家?”他一字一句,又问了一次。
    程煜握着拳头等着她的回答。
    其间,他甚至都尝到了喉间的腥甜味。
    唐妩用指甲狠狠地抠着掌心,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然后摇头道:“可妾不是屠夫之女……妾入了贱籍……妾……”
    她还没说完,程煜就再也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抱住唐妩,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什么狗屁贱籍,你别哭,哥哥带你回家。”
    第48章 哥哥
    他一把抱住唐妩,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背,“什么狗屁贱籍,你别哭,哥哥带你回家。”
    肢体相触的那一瞬间,唐妩突然愣住了。
    那个极其陌生的称呼,让她条件反射一般地推开了程煜。
    “妧妧。”程煜轻轻地唤了一声。
    唐妩对上了他的目光,有些慌张道:“世子……兴许是弄错了人吧。”话本子是话本子,戏剧是戏剧,这种桥段,能当的了真吗?
    说完,唐妩便垂下头,向后退了一步。
    她的籍契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她是苏州唐家之女,后于辛丑年九月十七被卖入贱籍。如若她没有遇上殿下,她便依旧这世上人人都可踩踏的一只蝼蚁。
    她与程国公府之间的距离,怕是比天地之间的距离还要再远一些。
    况且,就算她真是程家的流落在外的长女,那样真正的高门大户,若是得知了她这样的存在,难道会将她认回来吗?
    唐妩觉得,她之于程国公府,就像是要在一张传世画作上泼上墨汁一般。
    如此大的一个污点,人人都该避之不及才是。
    片刻之后,唐妩深呼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道:“兴许是弄错了呢?世子有所不知,妾之前被掠到渝国荆州的时候,就曾见过一次渝帝,他肯将妾送回秦州,其实就是因为妾与她的亡妻长的十分相似,妾曾看过渝国皇后的画像,妾与那渝过皇后,真可以说是足足有九分像。如此可见,这世上面容相似之人也并非没有。”
    唐妩抬眸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再说这体香吧,姜花虽然名贵,但并非买不到。妾虽在十岁的时候被卖到了勾栏瓦舍,但在那之前唐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大富大贵虽不见得,但若是母亲在怀胎时有了小产的征兆,依照妾祖母那个性子,只要能换来子嗣,就是把宅子卖了她也是肯的。”
    “最后再说这颗痣……”
    听到这,程煜听不下去了,他立即打断道:“可这世上,根本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
    她这一句一句的解释究竟是何意,他怎会不懂?可若是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他其实根本不会将这件事宣之于口。
    他小时候调皮捣蛋,曾摔碎过一对儿玉佩,惹得一向端庄大方的母亲落了泪。那时他小,见母亲落了泪,就以为是犯了大错。于是在他默默给母亲递了一条手帕后,便主动去祠堂长跪受罚了。
    可没过一会儿,一向对他严厉有加的父亲倒是亲自来祠堂扶起了他,他记得父亲对他说:“阿煜,起来吧,今日你母亲并非气极了你,她只是因为那玉佩上刻着你和你妹妹的名字,才会如此。”
    程煜一直知道他有个妹妹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夭折了,可却从未有人告诉他,他的妹妹是如何夭折的。
    直到后来长大,他特意去问过父亲,他才知道了这事的前因后果。
    程妧虽然身子弱,但大夫却说过不会甚性命危险,可未成想,程妧居然因为一个苏州来的侍女,不幸染上了那边的传染病,这病来的十分厉害,一夜之间,她的身上就长出了大块的红色疮面,不管喝了多少药,都没有用。
    最后,甚至因为无法排泄,就连身子都憋肿了……
    由于这病传染性极强,老程国公当即就将程妧的院子隔离了起来。除了大夫和几个侍女,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可没几天的功夫,程妧还是停了呼吸。
    按理说,像这样一岁多的婴孩夭折了,是不允许举办丧事的,更别说是吊唁致襚,设重,设燎。可林芙爱女心切,一直恳求公婆让程妧进祠堂,程国公府痛失嫡长女,试问谁不心疼!就在程国公快要同意的时候,程老夫人也不知道从哪来找来了一位道士。
    那道士说,像程妧这样的命格是万万不可入祠堂的,如果给她挑了铭旌,入了棺,那不仅在接下来会克死同胞的哥哥,还会克了整个程国公府三代人的运道。
    这样的话一出,纵使是老程国公这样的武将,都不免生了忌讳。
    到最后,不论林芙如何争取,程妧还是被那道士带走,葬在了外头……
    他记得,他第一次听闻这事的时候,到还并未觉出什么可疑来,直到遇见了唐妩,他才发觉当初听到的很多细节,都隐隐透露着诡异。
    就比如程国公府的家仆如此多,为何要从外面找侍女?而且那侍女是苏州来的,唐妩又恰好也是在苏州长大的。
    还有就是,为何祖母会突然结识了一位道士,而那位道士,自那日分别以后,也就再没见到人,现在想想,倒像是专门为了程妧而来一般。
    程煜本想着,在这些事没彻底弄清楚以前,还是不要与唐妩相认为好。但今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因为她这十几年,过的实在太苦了。
    她看似云淡风轻的每一句话,句句都能让他想到,她这些年的孤苦伶仃,和无依无靠的日日夜夜。
    她究竟受了多少苦,才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而且每一句,都小心翼翼,都卑微无比。
    所以,他怎么能再让她等!
    一时一刻都不能!
    他程国公府的嫡长女,他程煜的嫡亲妹妹,即便过去再是不堪,他也容不得任何人耻笑她。从今往后,就是天塌下来他也会给她顶着。
    思绪回拢,程煜再一次看向她,只见她垂头不语。
    样子怯生生的,倒像是她犯了多大错一般。
    他攥了攥拳头,语气平静道:“妧妧,今日同你相认,确实是有些唐突了。”
    这话音一落,就见唐妩抬眸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程煜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一字一句道:“可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在这世上,还有我这个兄长可以依靠。”
    程煜的语气可以说是很霸道了,毕竟,他连夫人都不叫了。
    别说,就这称呼一变,等唐妩再看向他时,气势都像是矮了一截。
    程煜看出了她的狐疑不决,于是又上前一步柔声道:“既然你还是不信,那不妨让我猜猜你的生辰?”
    这次,唐妩的眼睛突然一亮。
    她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前阵子唐家夫妇来找她,她可是又看过了一次她的生辰牌,这是绝不会记错的。
    “癸亥年,七月十六。”他顿了顿,又笑着道:“妧妧,我说的可对?”
    听完他这话,唐妩的身子都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居然真的……连日子都对上了
    程煜看着她彻底傻掉的表情,不禁低低地笑了两声。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让她接受此事,也需要有个过程,总不好逼的太狠了。
    “最近路程辛苦,你也累着了。这样,你回去先休息几天,再过几天,我再与你详细说,如此可好?”程煜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有另外一层想法。
    他想带她回家,总得将那几件事彻底问清楚了才好。
    那侍女,那道士,他猜测,他们定不是偶然出现的……
    这边,唐妩一听可以过几天再说,便赶紧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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