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螃蟹肥大饱满,褚韶华不论剥蟹还是吃蟹,都是一等一的漂亮迅速,蟹八件用的熟练极了,还不耽搁说话聊天。席间自也有其他美食,褚韶华挑捡着用了些,她吃的比蒋先生不少。
    蒋先生见褚韶华并不拘谨,吃相香甜,也很高兴,“与夫人一起用餐,我胃口都格外好。”
    “这是笑话我吃的多。”
    “哪里哪里。”蒋先生笑,“我常说宋小姐胃口似小鸟,只吃那么一点怎么成。”
    褚韶华笑,“她胃口小的吓人,平时我们一起吃东西,她随便几筷子就不吃了。初时以为她拘泥或是吃不惯或是刚认识时不好意思,后来才知道,她天生吃的少。我俩每次吃饭都是她略动几筷,我大吃大嚼。”
    褚韶华爱说笑,气氛很不错。
    “听说夫人是直隶人氏,我本想叫他们做几样直隶菜,我这里没有直隶厨子,上海也没有特别有名的直隶饭庄,就请了个山东厨师过来,烧的几道山东菜,夫人尝着还好?”
    “都是很地道的山东菜。”
    “陆家的事,还得谢夫人给我提的醒。这些天太忙,没有留心,当年我在上海颇为落魄,还曾在督军府寻了一桩差使糊口。陆家虽兵败,我亦感念当年的相助之情。”
    “打仗是公事,不影响私交。”
    蒋先生点头,“以前常听宋小姐说起夫人明理更胜常人,果然是不错的。”
    褚韶华笑了笑,“你过奖了。”您这么一个劲儿的夸我个没完,果然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啊!
    下一步,蒋先生引入正题,“听说夫人曾在美国留学,现在的女子与以前不同,以前多是男人出国留学。如今的女性也都非常有魄力有胆量,令人尊敬。如今正逢世事变革,社会上新旧并存,夫人与知秋是新式婚姻,听闻你们夫妻恩爱,夫人能与我讲一讲你们留过洋的女子对现代婚姻的看法吗?”
    “这得容我思量片刻,组织一下语言。不然说出来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亭子里喝茶。”
    午饭过后,侍从端来的是一壶上好红茶,正是褚韶华喜欢的祁红,只得能蒋先生这功课真是做到家,与宋氏联姻的意志坚定无比。
    蒋先生问的委婉,褚韶华松口气,也答的委婉,她从美国的女权运动开始说起,讲到现今中国女性的状况。褚韶华道,“我刚来上海时,租别人家屋子住。邻居有一对夫妻,丈夫对妻子颇是粗暴,爱打就打爱骂就骂,那妻子忍气吞生,过的很苦。有一天突然见这家妻子拎着洗衣棒把这家男人追打出家门,从此这家男人对妻子言听计从。您知道是何缘故吗?”
    “怕是这妇人寻到什么整治男人的法子,把这男人治住了。”
    “以往家里全靠男人一人出去做工,养家糊口。后来这位妻子在纺织厂找到工作,每月十五块钱的薪水,比男人只高不低。她吃饭穿衣不必再看男人的脸色,自不再怕他。”褚韶华说,“近代科学的发展令全球进入加速的时代,驴马牛这样的旧式交通工具,终会被汽车、火车、飞机所取代,也许以后会有更快的。同时,现代女性有了更多的工作机会。现代女性的独立就源自于此,女性将不再处于依附男性的地位,这个时候,就会带来男女之间的平等。”
    “在夫人看来,女性要求的平等是什么样的?”
    “每个人对要求不一样。”
    “恕我冒昧,夫人对市长的要求呢?”
    “忠贞。一夫一妻,若有二意,直接说出来,可以离婚,我不接受只有夫妻名分的婚姻。”
    蒋先生唇角抽了一下,“从民国宪法颁布,我国就是一夫一妻制,法律并不承认妾室的地位。只是如今想真正做到一夫一妻的,仍是凤毛麟角。”
    “您真是过奖了,我们也只是平凡夫妻,何敢当凤毛麟角的美誉?”褚韶华笑着讽刺一句,端起茶喝一口。唉哟,一夫一妻就是凤毛麟角了?
    蒋先生听出来,也笑起来,“我说错话,自罚一杯。”举杯把茶饮尽,褚韶华给他续满,虽鄙视其发的好梦,也不能把关系弄僵,只是抿嘴一笑。
    蒋先生是一位既有着男人的无耻,也有自己独特魅力的人。褚韶华勤学不绌,对事对人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她可以与蒋先生从王阳明谈到曾国藩,从曾国藩说到李鸿章、伊滕博文,再到德国的俾斯麦,然后又说回到彻底溃败的北洋系。
    这让蒋先生明白,能当他面讽刺“一夫一妻乃凤毛麟角”理论的闻夫人,的确有她的底气所在。
    其实男人比任何人都明白,想要一个优秀的女性做妻子,远比对一个依附自己生活的女人,付出的要多的多。
    因为,雄性更懂得以力量为尊的道理。
    蒋先生这件事并不容易,依宋小姐的聪明,不会担当破坏人家庭的恶名。宋小姐根本没有应答蒋先生的追求,孔夫人带着家里几个孩子回上海居住。孔夫人这样精明强势的性情,对孩子极为疼爱,几乎是百依百顺了。孔夫人对此事的态度则有些模棱两可,含糊不清。
    褚韶华更能揣度孔夫人的心思,这位夫人定然心动,只是,宋家不急,还不到时候,也不到火侯。宋家需要把这件事做的更漂亮,拿到更多的利益!
    褚韶华能感觉到这种微妙的忖度与权衡,只管静观事态发展。
    胡先生受蒋先生之邀来到上海,闻知秋与胡先生是旧交,此时见面,更添几分感慨。胡先生听说闻知秋今年得次子之事,还特意送了贺礼。闻知秋设家宴,请胡先生到家吃饭,席间,胡先生说,“知秋,你一直是无党派人士,以前我劝你与我去广州,你拒绝了。现在是不是应该加入我们党派了?”
    褚韶华眼中几乎是闪过一道凛冽寒意,她当即截断胡先生的话,“蒋先生也提过此事,说要介绍知秋入加入赏派。”
    闻知秋反应极快,一笑默认。
    胡先生把最后那句“要不要我介绍你加入党派”的话咽了回去,笑了笑,“由蒋兄引荐,倒比我更合适。”
    “看您说的,都是一样的。知秋常与我提及当年与您在北京相识,多得您指点。他父亲早逝,您便如父兄一般。这么一桩小事,无甚要紧。难得今日在上海相逢,孙先生英灵未远,若知北伐之胜,就当欣慰于九泉之下。来,咱们干一杯。”
    大家共饮一杯,幸而有闻春华向无心机,说了句,“嫂子,那天蒋先生请你吃饭,你们吃的什么呀?”她早想打听,这几天婆婆身体不好,她回婆家侍疾去了,回娘家才听闻此事,羡慕的不轻。
    褚韶华想,心眼儿少也有心眼儿少的好处,真神来一笔。果然,胡先生脸上的不自在尽消,他原以为是闻氏搪塞于他,不想确有其事。想想蒋之为人,一向尽会拉拢人的。
    褚韶华笑,“这节令,最宜螃蟹,吃的螃蟹。”
    “螃蟹好不好吃?”
    “傻话,螃蟹还能有两个味儿不成。”褚韶华格外喜欢今晚的小姑子。
    相对于蒋先生,自然是胡先生更有交情,但是,胡先生虽是国民政府元老,但他连汪先生都争不过,如今受蒋先生之邀来上海,资历虽老,既无汪先生的主席名誉,也无蒋先生手中军权在握。闻知秋便是加入党派,也不能是在胡先生的介绍下。
    这与交情无关,这关乎的是闻知秋将来是否能更进一步的政治前途!
    当晚,两人准备休息时,闻知秋主动提及今晚之事。
    “胡先生是前清举人,有些书生气是难免。”
    褚韶华一笑,“可不就是书生气么。”胡先生这样的国民政府元老,先时与汪先生争主席之位,虽则败北,可这难道不是同样说明,他也有威胁到蒋先生的威望么?如今上海在蒋先生掌中,他受邀而来,便提及介绍一市之长加入党派的话。
    闻知秋这上海市长的位子,虽侥幸可继续担当,如今还不知有多少国民政府的人眼红,怎能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若是由胡先生做介绍人加入党派,以蒋先生之多疑,闻知秋怕要立刻下台。那么,除非以后胡先生当政,不然,闻知秋还有什么政治前途可言。可如果胡先生真的有竞争党派领袖的实力,当初就不会令主席之位落入汪先生之手。
    褚韶华最不看好胡先生的一点还在于,胡先生是与孙先生同一辈的革命人物,而这一辈的革命人物,在者寥寥。胡先生如今看着身体不错,却也已鬓发灰白、即将老去,这样的胡先生,还能在权利场中屹立多久,都要看他的寿数如何。
    别说身体不重要,身体最重要。
    闻知秋对胡先生依旧亲近尊敬,但加入党派的事,他私下请蒋先生为介绍人,蒋先生也很痛快的答应。闻知秋与胡先生的旧交不算机密,蒋先生请胡先生来上海,自是有修好联手之意,但是,闻知秋上海市长的身份太过敏感,闻知秋此人很有眼力,夫妇二人都非常能干,蒋先生一直令闻知秋继续担任上海市长,就是对他有些看好,如今这样,再好不过。
    不知是世道维艰,还是命运多舛,闻知秋刚加入党派未久,蒋胡二人双双下野。
    褚韶华心说,这要是心脏不好的,真能整出心脏病来。
    第297章 心计
    刚登上船,就遭遇到舵手辞职的事。
    这船还怎么开,怎么走?
    好在,这年头政治人物辞职下野常而有之,去岁汪先生还下野一年多哪,这不又上来了。蒋先生下野,军队还在,这就无需太过担心。
    闻知秋的政治地位依旧稳固。
    褚韶华的新别墅建好,在褚韶华的建议下,一大家子搬到了新宅子居住。
    自然少不了一场搬迁安宅酒。
    蒋胡刚刚下野,上海就接到汪夫人要来上海的通知。汪夫人过来是想参观上海的文化公共事业,闻知秋需要去码头亲自迎接,当然,褚韶华也要相随,这是褚韶华身为市长夫人的政治责任。
    迎接仪式有市政厅的人拟定计划,负责布置,汪夫人到上海后的安全则由警察局负责,至于汪夫人到上海的住所,汪先生在上海并无私产,市政厅询问武汉的意思,汪夫人与孔夫人私交甚笃,已经决定住到孔夫人那里。
    市政厅准备迎接汪夫人的事,褚韶华事先打电话给孔夫人,约好时间,亲自到孔夫人那里看过给汪夫人准备的住所,请教关于汪夫人的喜好。孔夫人给了不少意见,房间里床榻被褥、起居用具皆按汪夫人喜好布置。院内的警卫安全则由警察局拟定计划,汪夫人来上海后的出行所用代步工具,一应由市政厅提供。
    褚韶华和孔夫人关系愈发融洽,因为这次汪夫人单独来沪,必然是要褚韶华这位市长夫人相陪的,孔先生在武汉任财政厅厅长,所以,这次汪夫人的上海之行,褚韶华想准备一场夫人间的聚会。
    “我想着,大姐、小妹,还有汪夫人、我,咱们四个好容易聚到一处,该抛开俗务一起姐妹间说说话。”
    “是啊,我自来上海,也有两个月没见着汪夫人了。所以这次她说要来上海,我一定请她住家里来,也好好聚一聚。”
    “大姐,我有一事拿不定主意。”褚韶华叹口气,“蒋先生下野隐居,不再问及俗务。蒋夫人那里,要不要下请柬?”
    褚韶华征询孔夫人的意见。
    事实上,到这一步,哪怕蒋先生下野,闻家也不好再下船了。政客可以不要脸,可以无耻,可政治家不能这样做。政治家要有一点底限,太过两面三刀,是无法得到信任的。
    所以,闻家每一次站队都谨慎非常,小心翼翼。闻家宁可迈的步子小一些,也不想走错一步。
    何况,蒋先生这条船依旧结实。
    蒋夫人的确无辜。
    这位夫人虽无甚才干,也没什么不好,可她站在了一个她无法帮助蒋先生稳固地位的位置。
    不是江南财阀需要她让出她的位子,是蒋先生需要她这样做。
    褚韶华有些感慨,并不同情。
    这位夫人在与蒋先生成亲之时,已知蒋先生家有发妻。蒋先生与发妻离婚,娶她为妻。
    世事轮转,因果循环。
    莫过于此。
    可现在,蒋夫人依旧是蒋夫人,要如何对待这位夫人,褚韶华有些为难,索性来问孔夫人。孔夫人也有些头疼,她不愿意做出轻慢蒋夫人的决定。
    理智上言,蒋先生下野,蒋夫人也当低调行事,最好不要参加。
    如果是个明智人,哪怕给她下请柬,也不会来。
    可这位蒋夫人并不具备政治智慧,不论是孔夫人、褚韶华,还是汪夫人,与现任蒋夫人都聊得来。前三者不一定如何欣赏蒋夫人的才干,不过,与其他政治人物的女眷搞好关系,是身为政治人物妻子的基本功,这三人都功课一流,与蒋夫人在一起时,总会聊蒋夫人感兴趣的事。
    所以,彼此关系是真的不错。
    万一蒋夫人认为这是朋友间的聚会,立刻答应下来,那就好看了。
    孔夫人微微一笑,“虽蒋先生不在上海,我们与蒋夫人都是朋友,当然应该请她一起参加。先不说私交,汪夫人的身份,在上海唯蒋夫人可与她相及一二。其实,蒋夫人对公共事业也很有兴趣,韶华你要不介意,汪夫人参加公共机构时,不妨请蒋夫人一起相陪。”
    褚韶华的意外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瞪眼看向孔夫人。孔夫人被她这表情取悦,笑道,“你可真是个实在人。”
    “我本来就实在。”褚韶华嗔一句,孔夫人是要给蒋夫人挖坑,她说出自己顾虑,“我就是担心蒋先生刚下野,蒋夫人这么活跃,叫人怎么说蒋先生呢?”
    孔夫人递给她一块蜜瓜,“只要驻守上海的是蒋先生的兵,什么都不必担心。”
    褚韶华一点就通,空出的一只手拍记脑门儿,“我怎么就没想到。”
    孔夫人打趣,“你是贵人事忙。”
    褚韶华翻个大白眼,逗的孔夫人笑出声来。
    汪夫人来沪之事,市政厅非常重视,非但有闻知秋携夫人及几位副市长亲自到码头迎接,还有褚韶华、蒋夫人、孔夫人等夫人一干人迎接汪夫人。
    市政厅还准备了西洋乐队以及献花的仪式,几大报纸的记者也悉数到场,拍下了汪夫人下船以及与市政厅等人、几位夫人见面的珍贵照片。
    汪夫人远道而来,先去孔家休息,闻知秋令几位副市长回去,陪着妻子一起到了孔家,做足对汪夫人的恭敬。
    汪夫人也很客气,直说太过隆重铺张了,彼此客气几句,闻知秋方告辞回市政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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