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陈瑜心中早已有准备,但听到这话时脸色仍是一变,神情惊疑不定的看着皇帝,不想当皇帝,反而想当个凡夫俗子,这是叛逆期到了?
    相较于陈瑜被惊吓的反应,陈令完全没有反应,依旧摆着副嫌弃的冷脸,道:“所以你不想当皇帝,你就打算让公主来取代?”
    皇帝扭头,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陈令,“歆妹妹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听即会,甚至有时候不必别人教,她自己就能领会贯通。朕也不瞒你们,这两年,有许多事,都是朕去找歆妹妹来解决的。”
    “听你这语气,你还挺骄傲?”
    “那可不。”皇帝一脸与有荣焉,“歆妹妹聪明,朕自然骄傲。由她来当皇帝,肯定更好。”
    “荒唐,简直荒唐。”陈瑜回过神,也顾不上君臣有别了,肃容痛斥道:“帝位说让就让,你当是什么?公主女子之身,岂能为一国之君?”
    “席将军女子之身都能任一军主将,上阵杀敌不比男儿逊色,歆妹妹为何就不能为一国之君?”皇帝振振有词。
    陈瑜皱眉:“这如何能相提并论?”
    皇帝却道:“为何不能相提并论?若只是因女子之身,就无视歆妹妹比朕更适合当皇帝的事实,这对歆妹妹不公平,也对天下女子不公平。天下多少事,女子都能做,甚至比男儿做得更好,可就因为她们身为女子,剥夺了她们本该享有的一些权利,这对她们来说何其不公。”
    深宫里长大的皇帝,信奉的难道不是以权为贵以名为尊那一套?这样的想法谁灌输给他的?陈瑜一时愕然,惊得连敬语都忘了:“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皇帝幽幽看了一眼陈令,“是令表兄告诉我的。”
    陈令闻言险些被自己口水噎到,怒目瞪向皇帝,叫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些话?”
    皇帝打定主意把陈令拉下水,一口咬定就是他说的,“你每回进宫和我说起宫外的事时,都会和我感叹女子生存不易呢!”
    陈瑜盯着陈令的眼神都变了,充满着浓浓的杀气。
    陈令急得跳脚,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正欲辩解时,皇帝问道:“难道令表兄你也觉得她们身为女子,就该依附男人而活,不配有追求公平的权利吗?”
    “……”
    这可真是挖了个大坑给他跳。陈令抹了把脸,心想就算回家被父兄打断腿他也认了,道:“你说得对,确实不该因为公主女子之身,就否决她也有继承先帝皇位的权利。”
    陈瑜额头青筋凸起,眼看跪不住要起来揍人时,却听到一声娇脆的声音接过话茬:“没错,我和皇兄都是先帝的子女,凭什么皇兄当得皇帝,我却当不得?”
    众人都循声望去,是赵歆到了。
    第085章
    “前朝皇帝择储君时,都是立贤不立嫡长。”赵歆款款步入,下巴微抬,目光扫过殿内三人时,却带着股凛冽的冷意,“本朝□□,亦遵循前朝这一规矩,直至先帝那一代,却改沿用立嫡立长不立贤,可造成的后果是什么?先帝平庸,德行难以服众,才致众王叛乱……”
    “赵歆!”皇帝厉声打断她,头一次对赵歆沉下了脸:“有些话,说之前先过过脑子。”
    先帝确实平庸无能,可那到底是他们的父皇。为人子女,岂可肆意妄言长辈的不是?这是不孝!
    大梁朝以孝为首,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对长辈先祖不尊不敬。
    赵歆被打断话,仍不以为然。她对活着的太后都没多少敬意,何况是从未见过的先帝。
    在她看来,先帝就是平庸无能,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但皇兄既然不让说,看在他平日待她还好的份上,那她不说便是。
    赵歆抿了抿嘴,眼中闪过一抹不耐,可看见皇帝沉着脸,她嘴上还是认了错,道:“皇兄别气,方才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和我计较。”
    但听语气,就知道是没什么诚意的敷衍而已。
    皇帝知道赵歆的性子,但奈何不得她,只叹了口气,道:“你这性子若是不改,要吃亏的。”
    公主垂下眼,不作声,心下却想道如今谁还敢让她吃亏呢?
    陈瑜将她细微的神情都看在眼里,反而冷静下来了,不动声色的等着皇帝下文。
    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过来,必然是皇帝请她过来的。至于皇帝请她过来的目的,很快,陈瑜就知道了。
    皇帝道:“朕想明日就下旨封席将军为督统,另赐黄金百两,白银五千,良田百亩。圣旨便由歆妹妹带出宫到驿站宣读,瑜表兄令表兄你们觉得可行?”
    他这最后一句,虽是询问,可语气却是毋容置疑的坚定。
    陈令向来不掺和政事,耸耸肩,不发表任何意见。
    陈瑜亦沉默不语。皇帝脾气向来极好的,可一旦执拗起来时,谁也劝他不动,他既然下了决定就不会动摇,多说无益。
    皇帝见两位表兄都不说话,心虚之余,怕他们心有芥蒂,便解释道:“如今朝中几位大臣只怕都对席将军颇有微词,派他们任何人去宣读旨意只怕都不合适,所以才让歆妹妹代劳。”
    他摆出一脸的光正伟岸,只差没有在脸上写上“朕绝没有私心”六个大字了。
    但有没有私心,陈瑜何尝不知道,就连陈令都看得一清二楚,朝中大臣一品大员近二十人,不可能找不出一个适合的人去宣读圣旨,之所以让赵歆去,无非是想替赵歆立威罢了。
    兄弟俩心知肚明,但都不说破。陈瑜顺着皇帝的话道:“臣明白,若无事,臣就先告退了。”皇帝不听话要跑路了,这事得赶紧回家告诉他那装病的老爹,商量一下对策。
    皇帝连连点头,“没事没事,瑜表兄你慢走。”
    陈瑜磕头行礼,起身离开。离去前,瞥头看了一眼陈令,那眼神很是意味深长,陈令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陈瑜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晚了,陈瑜早走得没影了。
    陈令不由悲从中来,心道完了,回家里等着他,必然是亲爹的一顿胖揍。
    陈瑜走后,皇帝才意识到自己还蹲着,他想要起来,奈何一时蹲得腿麻,站起来时,腿脚忽地一软,整个人倒栽葱似的扑地上去了,嘴里还发出了一声痛呼:“哎哟!”
    “……”
    陈令和赵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对皇帝的嫌弃。但嫌弃归嫌弃,两人还是一左一右的去把皇帝扶起来,让他坐着。
    “腿麻,腿麻。”皇帝伸手捶了下小腿,朝陈令和赵歆露出了憨憨一笑。
    陈令还是挺吃他这一套的,神情当即就缓和了不少,颇为无奈的叹道:“行了,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横竖我也管不着你。”
    话是这么一说,但一想到以后这江山真的要交给赵歆,陈令还是免不了有些发愁。这么一个品性凉薄有锱铢必较的人,就算再聪明,又如何能指望她做一个贤明仁爱的一国之君。
    但是他和赵歆关系平平,不可能像揪着皇帝那样,也揪着赵歆直言她为人处事太过凉薄云云。
    陈令想了想,道:“并非是我看不起人,只是我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还望歆表妹勿怪。”他口中称的是歆表妹,而非是公主,是在提醒赵歆,他以表亲的身份来论事。
    赵歆颌首,表示明白。
    “撇开公主以女子身登帝位是否能让百官臣服这一点不提,歆表妹既说储君应择贤而任,”陈令道:“那么敢问歆表妹一句,你何德何能觉得你比皇上更适合这个皇位?”
    赵歆一愣。
    皇帝不敢出声,低下头捶起了小腿。
    气氛也随之变得有些僵硬下来。
    赵歆看了眼皇帝,被他这怂样刺激到了,一脸的不服气,正欲说话时,却又听陈令接着道:“你比皇上聪明,也比皇上擅观人心,这些都是事实,无可辩驳,但公主何以见得就比向来仁厚谦逊的皇上更勤政爱民,贤德君主?”
    这话的潜台词明摆着就是讽刺她天性凉薄自私,即便再聪明也照样做不好一个皇帝。赵歆冷笑一声,眼中却怒火中烧,气道道:“你焉知我做不到?”
    她越是愤怒,陈令便越是想刺激她,故意语气轻慢的道:“你能做到,那你便做给大家看看啊。你这么聪明,不如就先抢个皇位,看看百官是臣服你,还是更愿意臣服你皇兄。”
    “你!”赵歆气极,眼看两人越说越歪,被旁人听到了,那还得了。皇帝不敢再怂了,出声制止了两人这大逆不道的对话:“歆妹妹勿气勿急,你比朕聪明,这皇位你若真的想要,那朕就让给你。”
    “让?”赵歆看向皇帝,声音冷得能结冰:“我想要的东西,凭我自己就能得到,何需你让。你们且等着看,最长不过五年,我要这天下尽数掌握在我手中。”
    说罢,赵歆甩袖扬长而去。
    留下陈令和皇帝面面相觑。
    皇帝发了一会儿的呆,忽然醒悟,惊呼道:“你刚才是故意拿话激怒歆妹妹的?”
    “看出来了?”
    皇帝猛点头,“嗯!”
    “那你还不算太傻啊。”陈令啧了一声,才夸了他一句,就听到皇帝问道:“但是你为何要这么激怒她?歆妹妹心眼小,她记恨上你了,以后肯定会报仇为难你的。”
    这皇帝表弟脑子这么这么浅,是装不下太多东西的,陈令放弃让皇帝自己想清楚他为何要这么激怒赵歆,耐心解释道:“现在大梁国力这么弱,又有西戎对大梁正虎视眈眈,朝中局势万万不能乱的。你说让位就让位,可曾想过这个时候大梁真的出了位女皇,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往轻了说,朝纲不振,百官俱辞,往严重了说,要是因此引起了各地叛乱,盗匪猖獗,民不聊生,那大梁朝可就葬送在你的手里了。所以我激怒歆表妹,让她凭借自己能力上位,也是防止日后百官不服引起动荡的情况出现。”
    所以说来说去,陈令此举还是为了皇帝着想。
    皇帝心中顿时感动不已,“令表兄你放心,歆妹妹要是因此记恨上你,以后为难你了,我一定会替你说情的。”
    陈令横了皇帝一眼,没好气的道:“你当歆表妹是你啊,等出了这道门,歆表妹冷静下来,她马上就能猜到我的用意,到时候她非但不记恨我,反而还要感谢我呢。”
    若没有他这么一激,说不准没几天,皇帝就心血来潮写一纸让位诏书,拍拍屁股走人了。
    而真由皇帝这么胡闹的让了位,赵歆轻轻松松就接了皇位,饶是她再聪明,也难敌百官那群老狐狸,到时候她未必能守得住那个位置。
    如今留给她几年时间,正好够她去收拢朝中大臣,去培养一些自己的心腹。
    陈令将话说得这样直白,皇帝再听不懂那就是真傻子了。他支支吾吾的道:“是我莽撞了,下次我行事前一定先和你商量。”
    陈令摇了摇头,只问道:“你想没想过她当皇帝以后,你的处境会如何?”皇帝让位后,只要他还活着,那么对赵歆而言,是一种随时都可能致命的威胁。
    谁也不敢保证有朝一日赵歆真的当了皇帝,会不会对他下手。就算她不下手,她以后的心腹之臣未必不会下手。
    “不会的,我心中自有成算,令表兄你放心。”皇帝咧嘴一笑,要多憨厚有多憨厚,“令表兄,你对我这么好,我也要回报你,要不然这样吧,我再下道旨意,给你和席将军赐婚怎么样?席将军如今人在汴梁,我命礼部择个良辰吉日替你们完婚如何?”
    这倒是个十分诱惑人的事,陈令很是心动,但没问过席香的意见前,他也不好做主,只好按下蠢蠢欲动的念头,和皇帝道:“这事我须得问问她的意思。”
    皇帝一听就乐了,笑道:“令表兄,你这还没成亲呢,就这么怕席将军了,可想而知以后你定也像舅舅一样,是个惧内的。”
    “惧什么内,我这是尊重她。像你这种既没成亲也没心上人的人,是不会理解被喜欢的人尊重有多幸福的。”
    陈令鄙夷的一撇嘴,“行了,既然你心中有成算,我也懒得替你操心了,反正我只有一句话,你既受万人景仰,就该负起兴盛大梁的责任,日后一言一行都要三思而行,别只图一时痛快。”
    皇帝眼中笑意淡去,声音低了下来,有些惆怅的道:“令表兄,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不想当皇帝呢。”他都酝酿好满腹说辞了,就等着他问呢。
    陈令道:“有的穷其一生追求钱财权势,有的人却天生向往山林田园,你不愿当皇帝有什么稀奇的。”
    反正皇帝不想当皇帝,以后急的人大把,轮不上他这个不是朝中官员也不是皇族的闲散人操心。
    陈令话都说尽,便也告退了。
    待他回到家中,抱病数日的镇远侯果然手里已经拎着手腕粗的木棒在等着他了。侯夫人和老夫人照例还是在旁围观。
    陈令顿时头皮发麻,想向亲娘与亲祖母求救,奈何这一次他实在过火了,侯夫人和老夫人都朝他摇了摇头,非但没有替他求情的意思,反而还双双的厉声训斥他:“你平日自己胡闹也就罢了,横竖你一个纨绔子弟,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可你怎么能带着皇上一起胡闹?皇上是什么身份?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呢,稍有不慎,便是要出人命的!皇上我们训不着,你是必然要要打一顿的,否则你都不长记性!”
    皇帝打小就喜欢粘着陈令,以陈令为荣,对权势名利皆嗤之以鼻,幼时还曾发生过皇帝嚷着不要当皇帝要和陈令一起经商赚钱的事,被太后和镇远侯逮着又是骂又是揍,狠狠罚了一通,才歇了这话头。
    如今皇帝年岁大了,胆子也跟着肥了,小时候还知道口嘴上先嚷嚷,现在都敢先斩后奏了,要是他们和别人一样蠢,意识不到皇帝在干什么,只怕大梁朝就真的出了个女皇来!
    婆媳两人训完,镇远侯手里的那棒子就紧接而来了。
    陈瑜还特意携怀孕的妻子兰氏过来,远远站着看陈令被打。那头陈令被打得嗷嗷叫,他就低头瞅着兰氏微凸起来的肚子,语重心长的道:“孩子你现在可听到了你小叔的惨叫声?这就是不听长辈话太皮了的下场,日后你可千万要听爹的话,不然咱们家传的棒法也是要伺候你的。”
    兰氏听得直皱眉,伸手拧了他的腰一把,轻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陈令被揍得委实惨,都发出猪叫声了,但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抱头求饶承认错误。镇远侯下手便也愈发狠,大有一副屈打成招的架势。
    这混账早该被揍了,陈瑜看得心满意足,怕陈令的猪叫声吓到妻子腹中的孩子,便又施施然的携妻离开了。
    可怜陈令抱头挨下这一顿狠揍,浑身上下俱是青紫一片,当天夜里躺下睡觉都痛得嗷嗷直叫。
    在门外守夜的招财添福兄妹俩听着他的惨叫声,心疼眼睛都红了,可嘴上却还是要骂一骂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子:“您便是叫得再大声,也只能照样忍着。侯爷吩咐了不许给您擦药,您就受着吧!让你平日老不着调,哄别人也就罢了,偏要去招惹皇上作甚!得此下场,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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