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大,在她的明眸里,在她的大锅里,正如她曾想要的那样。
    “祖父常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可惜我哪怕看十万书卷,也走不了多远。”某个明月夜,他是如此自伤的,伴着清秋的隐隐菊香,伴着手上流淌的蟹油,坐在厨房外的葡萄架下。
    “谁说身体不好就走不了多远的?你看那个月亮,你看着它,再看看这些星星,和它们相伴久了,它们光辉泼洒之处便都是你触手可及之地。”
    戴着眼罩的厨子穿了一身黑衣服,斜斜地依靠在台阶上,举着一个蟹壳,里面装满了剥出来的蟹肉,还点了两滴自酿的醋,透着姜气。
    那时的苏远秋轻笑,眼睛里像是有星芒流过:“你只是吃了个螃蟹,便醉了?”
    只有醉了,才能说出这神话似的胡话吧?
    “醉了?”
    厨子笑一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又好像到了天涯之外。
    随星走,随月走,天下间她无处不在,却又不在一处停留。
    “你不懂,不过不懂,也有不懂的好处。”
    她隔空点一点,一点浅浅的光辉划过,那一点华彩让苏远秋误以为是真的有人能用手招来群星,可是下一瞬,一口暗红色的血从厨子的嘴里喷了出来。
    “可要是我什么都不懂,旁人什么都不告诉我,看见你受伤受苦,看见你几度生死艰难,我又怎么才能帮了你?”
    他想去擦拭掉宋丸子脸上的血渍,手一动,一切都消失了。
    苏远秋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对跳跃的粉色绒球。
    “刚刚我们是穿过了洄梦涧,你可是看见了生前之事?”
    矮个子的鬼官回过头来看看他,又转了回去。
    玉归舟的大道理她都懂,可她跟那个几度害得他们黄泉加班的阵修又不熟,为什么要听他的?
    阎罗可没忘了,自己一时没看着,鬼差就把苏长北和秦宛素投胎投反了,过了十五年才换过来,中间又颠倒了几番波折出来,这事儿算起来是她亏欠了宋丸子,她得找补回来。
    所以她就带着被锁住神魂的苏远秋走了一趟洄梦涧,借着洄梦涧之力,让苏远秋的神魂突破了玉归舟设下的阵法。
    “过了洄梦涧,此地就是无争界的黄泉之地了,你是第七凡人界的魂魄,在无争界的轮回道便能下去了。”
    苏远秋静静点头。
    两旁的彼岸花开得灿烂,红艳艳的一片,不见一丝的绿叶。
    黄泉路上是没有风的,年轻的男人看着仿佛盛开之后便凝固了的彼岸花,一丛,又一从地从他的眼前过去。
    他抬起头,黄泉的天空并没有星与月,那些东西只在他的心里闪耀。
    “鬼官大人,不知我来世会去往什么人家?”他走在黄泉路上,随意得像是在湖边小径赏景。
    阎罗晃了晃脑袋,不知从哪里掏出了几块金色的炸肉,肉上包了一层糖壳子,亮晶晶的,里面看着几乎透明,她想了想,只留了一块,剩下的放了回去,那一块肉她放在嘴里,美滋滋地嚼了嚼,香甜的味道直冲咽喉。孟婆在一旁可怜巴巴地看着,阎罗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咽下去后,她才回过头去看苏远秋。
    “我跟玉归舟说要送你去世卿世禄的一等好人家,不过……去轮回之前,有个人为你上天入地,还以为你魂飞魄散了,你总该给个交代吧。”
    想到宋丸子真见到了苏远秋,自己要百万斤的这什么“糖粘羊尾”也是轻松啊,这般一想,她又掏出了几块肉,毫不吝惜地放在了嘴里。
    “上天入地?”
    苏远秋愣住了。
    鬼官也愣住了,不,不是愣住。她僵在原地,头顶白光阵阵,是一只碗扣在了她的发顶。
    眼睛里总是藏着雾的男人笑看着苏远秋,他叫孟婆,有个装孟婆汤的碗,是前尘旧梦的送别,也是锁住神魂的法器。
    “有人为你上天入地,可她是天命长生的修真奇才,能活几千年。你呢?可是对天道立誓,万世轮回,永不长生。就算见了,也不过是你多了份求不得的妄念,她多了修真路上的情劫。
    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男人说着,便从阎罗的手指缝里抠出了那几块肉,放在了自己的嘴里。
    一点也看不出已经觊觎很久的样子。
    ……
    “灵族,更早于天道之前,万物蒙昧,有族生灵,聚群而居,便是灵族。人族还结绳记事的时候,青丘族人已经能画出青山万里,沃野更是已经有了无数灵法,不死国孤悬海外我未曾去过,听传说,也已经绵延了上百万年甚至更久,跟灵族比,人族的传承何等短浅。”
    为了知道这些沙子更多的消息,宋丸子请出了宋玉晚,他之前还在闭关呢,出来的时候虽然气势依旧,宋丸子却总觉得他这一缕神念比之前淡了些。
    “玉晚道君,您这话说的仿佛您自己不是人族似的。”
    被人拆台,玉晚道君也不气恼,大概之前已经气过头了,现在看着倒是温和的不少,一粒红沙在他的指间颠倒,他说:
    “我也不知道,西陲竟然有这种东西,可这种东西……又是为什么而存在呢?如果,这玄泱界,本该是人族为主宰的话。”
    为什么而存在?
    宋丸子脑海中的一层薄雾猛地散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隐隐有些怪异之感。
    不死国的人给宋丸子的感觉与招摇山上的鸾一样,只是传说的一部分。
    沃野和青丘,却像是上天赐给人族的馈赠,他们的人走入凡尘,与人族结合,省下了带有灵根的孩子,一代一代,使修士遍布于整个玄泱界,让人族有了与这世间一切对抗的力量,这还不算,天劫连连降临,沃野之人魂飞魄散,十数万年的无数积累尽数便宜了人族,青丘族人更是连魂魄都遁入轮回,将自己与人族彻底融为一体。
    可要是上天真的恩赐给人族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有这些血沙呢?
    它们是活的另一种生命,他们吞噬人族,不是灵,也不是魔,却只有纯粹的毁灭。
    “世间万物,有生,有兴,有衰,有亡……血沙,会不会,就是这世间给人族留下的终结之音?”
    长风吹过,宋丸子的话散在风里,让其他人的心中都生出了丝丝的凉意。
    难道说,终有一日,世间的无数繁华,就要被这样的血沙彻底埋葬么?
    那他们这些年辛苦求索的“道”又到底是什么?
    “可他们也不过被困在西陲,有魔气在此,它们虽然难以对付,可也难壮大。”
    宋丸子摇摇头,她抬起头看看天,从前,她觉得玄泱界天道像是过度关爱孩子的长辈,可看见这些沙,想想玄泱界人族因为天道的保护而几乎大半都在灵修,又战力薄弱,还有心魔难度,她越发觉得天道对人族,并非是爱护。
    那这天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天道?
    “玉晚道君,我想查探些天道诞生之前的事情,您可有线索?”
    宋玉晚看着宋丸子的脸,某个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上善,可他又觉得,自己看见的分明是当年的自己。
    当年那个,对这人世生出无数困惑的自己。
    这世间因何存在,桎梏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昔日的那些修士们,就是抱着这样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走到了与天相争的路上。
    “天下间有一宝书,万物之始皆在其上,天道也不例外。”
    第一次,宋玉晚为自己真的要用宋丸子代替上善之事,产生了动摇。
    “那书,名唤生死簿。”
    在黄泉。
    第334章 执念
    铁链叮当作响, 平常是阎罗锁了厉鬼拖着走在黄泉路上,今天, 是孟婆拖着头上顶了碗的阎罗, 一步一晃往前走,后面还跟着穿了白衣的苏远秋。
    “要不是阎罗得罪的鬼太多,我就把她留在洄梦涧外也未尝不可,也省得还得带着走。唉,可见人是不能总招惹是非的,说不得哪一日就给别人带来了麻烦。”
    孟婆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他在忘川河边日复一日的熬汤,真是很久不曾走过这么多路了。
    “宋丸子也是一样,她身在是非之中,不仅自己得处处小心,就连与她有瓜葛的人,也得处处小心, 阎罗以为让你跟她见上一面无伤大雅, 可她有在意之人身在轮回之中, 谁知道会不会有一日, 别人就要将这人利用了呢?还不如不见,一个仙路漫漫, 一个往生轮回, 你们两个人各自安生, 对不对?”
    白衣男子低头听着, 并未答话,而是反问道:“这位前辈您说了这么多,您自己不也是跟我们这些是非之人生了瓜葛?”
    “瓜葛?”孟婆淡笑一声,“你我本就瓜葛深重……不然,我为什么要帮你?可能在你的眼里,我这并非是帮忙,而是你们凡人界所说的什么毁人姻缘。可你跟宋丸子,天命注定,永不是同途之人。”
    苏远秋的脚步一顿,他的心中仍有无数喜悦冒出来,洄梦涧不仅解开了玉归舟之前给他下的幻境,还让他破开了之前玉归舟给他设下的种种禁制,要不是阎罗提起了宋丸子,他说不定已经因为那些被封禁的悲痛而魂飞魄散或者化为厉鬼。
    丸子不是凡人,她没有轮回,也没有魂飞魄散,这于苏远秋来说,是得天之幸。
    如果这个世上只有一个人应该永远地活着,苏远秋认为,那个人就应该是宋丸子,因为她的心就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也许不明亮,也许有被遮蔽的时候,可它们永远存在,并且会在人孤单迷惘的时候给人指点方向。
    对苏远秋来说,初见之前,宋丸子只是祖母救回来的姑娘,身受重伤,有说不出的身世,定然不是多好的来历,就连报出来的名字,都像是个带着嘲意的玩笑。
    在相府里,宋丸子这样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苏远秋喜欢听他们讲些自己没听过的故事,朝堂之外是江湖,江湖之外是民间,处处有他这辈子未必能亲眼所见的事情。
    可苏远秋没想到,自己会是在半夜偷找宵夜的时候遇到她。
    一转身,就看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风景。
    她只有一只眼睛,脸庞瘦削,身材窈窕,想来要不是受了伤,定然是个极美的女子,苏远秋最先看见的却不是她的美——而是她的那只眼睛。
    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湮灭后又重生,有些颓然丧气,也有着勃勃生机。
    穿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明明还有些病弱气,却也像一棵雷劈后复又生芽的树。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姐姐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十五岁的苏远秋鬼使神差,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话冒着傻气。
    宋丸子却笑了,劈手夺过他手里偷来的酒瓶,在里面灌了醋。
    “既然有病,就不要喝酒了,小少爷。”
    因为身体没有痊愈,她声音不够清亮,像是夹了点细沙,从苏远秋的心里细细地滑了过去。
    过了几天,苏远秋没忍住,又半夜摸去了灶房,还揣了一瓶从大伯房里顺来的好酒。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这话里有几分真心实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宋丸子仍是笑,说: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苏远秋还真想立时把这事儿办了,不过也就是想想,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仿佛看见了院墙上站着的鸟儿,只要扇动翅膀,那些鸟儿便能去往他去不了的地方。
    他由衷地,希望那些鸟儿去得更远一点。
    那一天,宋丸子给他做了个酒香虾球,用的就是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
    苏远秋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十九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像是十六七岁。
    苏远秋二十五岁的时候,宋丸子看起来依然像是十六七岁,只不过是个皮肤黝黑的十六七岁女孩儿,黑,还干瘪。
    老相爷说,这世上常有能人异士,宋丸子身受那么重的伤,几乎经脉寸断却能不死,定然是有什么过人之处。他说这话的时候意味深长,一双眼睛看着自己不肯成家的幼孙。
    “能人异士,我觉得她光靠做饭的手艺,也足以称得上是能人了,是吧,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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