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苏义方沉吟,“这招倒是很厉害,就要结亲的当口,还给小杨贵人卖了个恁大的恩惠。往后秦束若真的嫁入东宫,还不知道谁听谁的。”
    “没法子,让秦束进东宫,这还是官家的意思。”苏贵嫔面无表情,偏嘴角又扯动了一下,很是不甘,“依我看,是官家怕温家太强,杨家镇不住,又或者是怕秦家偏向广陵王……”
    “秦止泽那个老匹夫。”苏礼方冷声嘲笑,“两个女儿都卖得一身好价钱,也不知道最后若广陵王与太子火拼了,他心疼不心疼?”
    这话明明是说别家的,却让苏贵嫔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别过了头去。要说卖女儿,谁家不是卖?
    苏义方给大兄使了个眼色,后者醒悟过来,连忙转了个话茬:“说来说去,妹妹,你那天晚上,去找秦家小娘子是做什么呀?”
    苏贵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做什么?我只不过是想提点她两句……总之我没有儿子,她若真进了东宫,那也是我的敌人。”
    ***
    夏日的尾巴,像是一扫就飞逝去了。
    西苑池中荷花已凋残,大片大片荷叶投落翠色的影子,衬得远方天空都如碧色琉璃。秦束就坐在老树缠落的藤萝阴下,不知在想些什么,时不时却会笑一笑。
    阿摇在秦束身边伺候着,古怪地看着她那浅浅的笑容。阿摇只知道前几日,从秦赐那边来了信,说皇帝又赐他一区城中宅第,他领受了,但军中事杂,自己尚无暇住过去。那封信写得简单,只是一方木牍上的草草几行字,用木函封住了,缠着草绳,由长水营的邮吏送到了秦府来。
    小娘子读完了信,收好,便只淡淡道了句:“让你们将军再练练字。”
    那邮吏听了,摸不着头脑,也只好领命而去。
    阿摇也是一样。不过阿援总说她,胆子粗,心思莽,无论如何是猜不透小娘子那九曲心肠的。此时此刻,阿摇也并不知道秦束那长袖底下还藏了一只小小的木偶人,秦束并不看它,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悄无声息地摩挲着它,就好像感受到了它心脏上的微弱波动。
    秦束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清楚自己的用处。就像这世上每一个名门中的女子一样,就像她的母亲、她的姐姐一样,她要嫁人,嫁给门当户对、利益相连的人。也许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出生的,她本来也一直在为这一件事而准备着。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扶风老家,二兄带她去乐游原上放风筝。那是个晴好的春日,原野上绿意盎然,嫩蝶乱飞,她牵着风筝的线回头看,便见到广袤无垠的青空,那风筝的翅膀舒展开,便如一只真正的大鸟般,在温柔的天际无拘无束地滑翔。
    四周鸟语花香,间杂着游人情侣的喁喁私语,时光仿佛被柔软地拉长,在春日中播下梦幻般的光点。然而小小的她却忽而停下了脚步来,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好像是忽然意识到这一切是与她没有关系的,又甚至根本是她偷来的,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风筝也在云层中一跌一跌,最终坠落在地。
    那一日回到府中,她与二兄两个便被阿父阿母骂得很惨。她还小,只是被关在了屋子里勒令反省,而二兄则不得不跪在庭院中,阿父不开口,他就不能站起来。
    于是她便明白了,那一切确然是与她没有关系的,除非用偷的,否则,永远也不会属于她。
    “小娘子。”一名婢女站在数步开外,躬身道,“东宫有信来。”
    秦束回过神,看见那婢女身后跟了两名东宫的内官,便摆了摆手。那两名内官上前,将一封信函递给她。
    是夏冰写的,不从自己府上、却要从东宫发信,是有意避嫌。她草草扫过,无声地笑了笑,便又原样退了回去,“知道了。”
    待那几人走后,秦束终于懒懒地站了起来,敛袖抬手拨了拨树上半已凋残的小花,笑道:“备车,我去瞧瞧秦赐的新房子。”
    ***
    秦赐升任长水校尉后,才真有了些当官的感觉,四个字,便是焦头烂额。
    长水、宣曲两营都是胡人骑兵,虽很早便已归顺本朝,有的甚至祖祖辈辈都在中原居住,但毕竟与汉人脾气不同,野性难驯,最不喜欢被条条框框的军令拘管,更不要说不打仗的时候,军中烦不胜烦的其实全是文书活计,叫这些胡人非常不耐。秦赐无功无劳便做了他们的顶头上司,初来乍到之际,副校尉便带头挑事,秦赐知道说是说不通的,便只凭武力镇压。
    他在军中摆了三天的擂台,亲自上阵,道是谁能将他打趴下,他就让谁来替了自己的位子。
    在此之后,便没有人敢做声了。
    虽然在擂台上强撑了三天,但秦赐其实也受了不少的伤,只是面上不显。胡人敬佩一夫当关的英雄,见他如此勇而坚韧,便渐渐地服了气。秦赐也知道汉人治军的严谨方法与胡骑不甚调和,他上表从别处借调了多名文吏过来协助文书,并不勉强胡人要与汉人做完全一样的事情。
    如此,直到大半月后,他才终于有了休沐的时间。
    这还是他的侍卫兵罗满持告诉他的:“将军,明日回家么?”
    “回家?”正盘腿擦拭佩剑的秦赐愣住。
    “五日一休沐,您都错过三回了。”罗满持好心提醒,“官家赐您的那座宅子,尚未打理,还在那儿吃灰呢!”
    秦赐闭了闭眼,想起那座宅子,也就自己上任之前曾去匆匆看了一眼,结果什么也没记住。
    他没有想过将那座宅子当家,他没有想过这世上任何地方会有他的一个家。
    “将军,”罗满持瞧着他的脸色,不由得又道,“您别怪小人多嘴,您是官家钦点的人才,那宅子也是官家亲自画给您的,您若就丢着它不管,官家脸上须不好看。”
    似乎这样的解释,更能让秦赐理解。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明日便回去看看。”
    第二日,他带着罗满持并一小队亲兵回城休沐,下马走入铜驼街上那座原本冷冷清清的大宅,却见到几名眼熟的侍女守候在庭院中。
    他心中微动,快步上了台阶,便见到一个娇瘦的天青色背影,伊正比比划划地指挥着衡州往墙上挂一幅画:“左边,不对,右边,太右了!”
    秦赐轻轻咳嗽了一声,秦束回过头来,见到他,笑了:“你可算回来啦?”
    “哐啷”一声,是李衡州的手力气松脱,那一卷檀香木画轴正正砸中了他的脚。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停更一天!我,我昨天和今天都在搬宿舍,明天还要参加一整天的报告会(还要宣讲哭哭),谁也不知道我哪天才能把新房间收拾出来……我也好想有个阿束姐姐帮我收拾房间啊!
    第12章 上客谁家子
    秦束在秦赐大宅的堂上坐下来,喝了几口茶。
    茶叶是她家的茶叶,下人是她家的下人,秦赐只是敬陪末座,不太说话。
    “后厨已经在做饭了。”秦束笑得弯起了一双眼睛,“你这里从未开过伙,收拾了好一阵。”
    秦赐道:“我往常都住在军营。”
    秦束盯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那种突然飞黄腾达之人特有的疏离感,但却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对她的态度也一如既往。
    不,也或者是,在升迁之前,他们之间的疏离感就已经存在了。从他送了那木偶人给她,她却终于将他推开的那一刻起。
    她觉得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她是他的恩主,他是她的奴仆,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亲近如一。
    逾矩是危险的。
    所以她笑道:“你是不是从未点检过?官家赐你的可不止这一座大宅。”
    秦赐一怔,“什么?”
    秦束拍了拍手,便有六名使女从侧门鱼贯而出,各个披戴着宫中发下的衣饰,步履轻灵身姿曼妙,秦赐立即滞住。
    “若不是有她们在,你这宅子都要冷清得闹鬼了。”秦束抿了一口茶,将表情藏在微妙升腾的茶烟之中,“宫里来的,手脚灵便,该使唤就使唤,不要辜负官家一番好意。”
    那六名使女便向秦赐亭亭行礼。虽是外遣的宫女,容貌却都比城中的普通妇人要秀丽许多,加上姿态端庄,恭顺有礼,一如大家闺秀,叫秦赐一时都不知如何对付。
    阿摇扑哧笑了一声:“小将军看呆了?”
    秦束将茶碗放回桌上,“不许叫人小将军,没礼貌。”
    阿摇吐了吐舌头,“将军,将军。”
    秦赐回过神来,也觉羞赧,先去看秦束,对方却面无表情。他也就定下心来,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秦束屏退众人,他在沉闷的空气中想了很久,才终于开口,道了一句:“多谢娘子。”
    秦束笑了,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甚至还想逗逗他:“谢我作甚?”
    不算远的距离内,她那带着笑的眼角眉梢都跳跃着柔暖的阳光,方才那六个宫里来的女子虽然美丽,但却没有一个似她这样生动新鲜。
    这样的她,往往会让人——让男人——放松警惕,而忘记分析她的话语里藏了多少玄机,忘记她其实是个心肠很冷的人。
    秦赐道:“末将能有今日,都是仰赖娘子栽培。”
    秦束的笑容静住了。原来他说的并不是那六个使女,而是自己升迁为将的事。她慢慢将身子往后微靠,道:“我也没做什么,是你自己机警,抓住了时遇。至于一朝超迁,是福是祸,也不是我能决定。”
    “太子遇刺,为何会……”秦赐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为何会正好发生在您的帐外?”
    秦束没有直接回答,却道:“你认为那些乌丸人,最可能是谁指使?”
    秦赐凝着她的眼眸,他不知道自己该说出真正的答案,还是她希望自己说的答案。片刻之后,他垂下眼帘,回答:“苏贵嫔。”
    秦束笑起来,“那你还不算蠢。”
    ***
    到午膳做好时,秦束却站起,道是要回府了。
    秦赐不明白,她让自己的下人到这里来做了一顿饭,为什么自己却不吃?
    秦束还将衡州往他面前一推,道:“衡州是我多年的心腹,信得过的人,”——衡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送给你了。”
    衡州顿时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圆了:“小、小娘子——”
    秦束看了一眼秦赐身后的罗满持,道:“你军中伺候的人想必不少,衡州虽然比力气不行,但胜在做事细心,或许能帮衬上一些。”
    “多谢娘子。”秦赐拱手道,“我与衡州本来没有上下之分,到了军中,我亦不会亏待他的。”
    衡州悻悻地想:你谢什么谢,谢什么谢……
    秦束笑着摆了摆手,便敛裾离去了。秦赐走到门边,送她上了马车,直到那马蹄扬起的灰尘亦渐渐散去,也始终一动不动。
    衡州在他身后望了望,道:“那六个宫女,您如果不想要,也不能还回去。”
    秦赐颇奇异地回看他一眼,似乎在问他:你怎知我不想要?
    衡州朝天哼了一声。
    “对将军恭敬些。”一直没发话的罗满持这时皱着眉头小声道了句。
    衡州一扭头,不理他。
    ***
    秦束回到家,另一名贴身侍婢阿援便来报说,夏少傅处又来了消息。
    秦束拆开那信函,阿援已经先瞧见了,道:“郭卫尉动作好快。”
    “嗯。”秦束懒懒地道,将那信函随手往案上一扔,“苏贵嫔得宠多年,心虚的事做得还少了?往大了说,官家这么多年皇嗣单薄……”
    阿摇立刻捂住了嘴,瞪大眼睛。阿援听了,却只是忧心忡忡地道:“那可要叫郭卫尉小心一些。”
    这两名侍婢,都是秦束从小使唤的,也差不多是与秦束一同长大的体己人。但阿摇性情爽朗直接,心思粗枝大叶,阿援则聪明细心得多,是以真正关涉朝局家族的要事,秦束往往交给阿援去办。
    秦束点了点头,“不错,有空时我要同嫂嫂说一声。”
    嫂嫂郭氏,正是卫尉郭敞的堂妹,换句话说,查出苏贵嫔猫腻的人,正与秦家是姻亲。
    就在这时,外边有侍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小娘子!小娘子,有事,有急事……”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阿摇掀帘出去骂道,却见那侍女十分眼生,想了想,“你是嫂夫人家的……”
    那侍女正是郭氏的陪嫁侍婢,这时满面惊惶,隔着帘子便双膝跪了下去,拼命地叩头:“小娘子,我家夫人求小娘子,保住郭家!”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郭卫尉,郭卫尉他……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呢,听到那个消息,就昏过去了!”
    秦束一动不动,冷静地问:“什么消息?”
    “郭卫尉……”那侍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怀着无限的恐惧,“郭卫尉今日,就在大街上……就在大街上,被人刺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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