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拐杖的和尚问道:“是斩三尸所受的伤还未好么?”
    不卿对拄拐杖的和尚双手合十,弓腰施了个礼,“不是。”
    老和尚笑着拈下一朵梅花,“师弟是要成神的,却还如此眷恋俗世,实为不妥。”
    他叫不卿师弟,那么他就是六欲天的掌门竹安了,而被他搀扶着的自然就是他与不卿的师父静霄,千秋厘心想。
    竹安虽然老态龙钟,可那眉目与神情却让千秋厘觉得面熟极了,似在何处见过。只是她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不卿淡淡道:“师兄多虑,并非眷恋俗世,不过是从无量山带下的一些旧习罢了。”
    千秋厘在梅枝上团成个球,一动不动地打量静霄。
    她没想到不卿的师父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又清俊的和尚,清清泠泠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容。她记得圆圆似乎就喜欢这样的又冷又俊的,若是她见到静霄,一定会花痴地尖叫。
    她不错眼地看着静霄,就在不卿说到“无量山”三个字的时候,他的眸光忽然间暗了一下。
    “师弟此番下山可是寻到紫光心的下落了?”竹安问道。
    又是紫光心……你到底是什么稀世宝贝?怎么谁都想要你。
    不卿答道:“尚未。”
    竹安笑着又问:“我听说师弟前几日去了趟八邪罪境,在那秘境之中可曾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师兄指的是?”
    “八邪罪境之内还能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说的自然是心魔。”竹安笑道。
    不卿道:“既然是心魔境,自然会遇上心魔,既然是心魔,自然是奇怪的。这有什么奇怪?师兄见过不奇怪的心魔?”
    噗。千秋厘差点笑出鸟叫。平时闷声不吭的,没想到他还有这等口才。不过,他对自己的师兄和师尊可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态度啊,真是奇怪。这老和尚是哪里得罪过他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竹安不以为意,笑容满面地道:“如此便好,八邪罪境里面奇奇怪怪的心魔太多,我是怕师弟你被其中某个心魔蛊惑。不要像陆压当年一样,飞升不成反而入了魔。”
    千秋厘心中一凛。听竹安的口气,他似乎认识陆压?邪神陆压是怎么入的魔?
    “成神之事暂且搁置一边,目前紧要的是寻回紫光心。”静霄道,“既未找到,你还是要继续去找,时间不多了。因为你与紫光的关系,她的心也天生对你亲近,由你来将它取回最为合适……”
    千秋厘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静霄后面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见了。“你与紫光的关系”,“天生亲近”这几句话雷鸣一般翻来覆去地在她耳边回响。
    所有在此之前的疑惑不解,逐渐在她脑海里串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为什么她第一眼见到不卿,就像见到另外半个自己,为什么她一见到他就满心欢喜,忍不住想亲近他,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他是个凡人,不适合她,还是想要他,只想要他。
    她只觉得嘴里发苦。原来,连这曾经刻骨铭心的爱,都是别人的。如果不是这颗心,她或许瞧都不会瞧他一眼。
    忽然之间,胸膛之内变得无比沉重,那颗心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太重了,她无法承受,快被压垮,只想把它丢出去。
    鸟爪子一松,脚底打了个滑,一团雪从梅枝上掉落在地。
    静霄眼皮一掀,泛着寒光的视线朝千秋厘站着的梅枝射来,左手微动,从他宽舒的袖子中飞出一串佛珠,如电光般打向千秋厘。
    千秋厘瞪眼看着那佛珠,一下愣住。
    乌黑的佛珠,大小不一,正正好好十八颗。化成灰她也不会认错,就是在竹林中将小偶打得魂飞魄散的那串十八子。
    一串金色的长佛珠从天而降,与十八子撞在一起,发出当啷一声,将十八子打回了静霄手中。
    金色的细长佛珠断开,黄豆大的金色佛珠散落一地,嵌在雪地里。不卿伸掌,将这些佛珠收入袖中。
    他将千秋厘从梅枝上捧下。千秋厘回过神,怒火中烧地看着十八子,恨不得扑上去啄死静霄。不卿按住在他掌中扑腾的千秋厘,千秋厘愤怒地叫道:“放开我,快放开我!”可是,出来的声音只是啾啾鸟叫。
    不卿轻抚着她的头,“不过是只鸟儿。”
    静霄紧紧抓着十八子,双目泛冷,“此乃幻境,却出现活物,反常既妖。”
    “不是什么妖物。”不卿道,声音柔和了几分,“这小东西是我从诸法无用带进来的。”
    竹安笑道:“师弟的心变软了。”
    静霄蹙眉,“不是心软,是欲生。你因这小东西可爱而对其生怜爱之心,由爱又生欲。须知,人之一心,道义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道义灭。不卿,三尸虽未能斩成,你不可自暴自弃啊。”
    不卿左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几声,“弟子明白。”对静霄施了个礼,捧着千秋厘,不紧不慢地踩着雪回去了。
    竹安眯眼望着不卿的背影,笑着对静霄道:“他从前事事与师尊商量,这一回却招呼也不打一声便去了八邪罪境,也不知遇没遇上那孽障。”
    静霄深深拧眉,不语。若是再遇上,怕是再也甩不掉了。
    竹安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他看上去还与从前无二,以你为尊,不像被心魔附身的样子。”
    不卿走远之后,幻境消失,梅林没了,外面已入夜,静霄与竹安就站在玉垒云的崖边,一轮巨大的圆月下。诸法无用在不远之处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被月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状。
    忽然,一点亮光从诸法无用的窗户纸上透射出来,是不卿回到禅房点了灯。
    千秋厘面朝里躺在床上。她知道不卿就站在她身后,如水的目光看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想回头。
    她脑中很乱,关于紫光心,关于十八子,她曾以为的都是错的。
    十八子不是不卿的,却为何会由烛心戴着?要杀小偶的到底是他还是静霄?她该怎么办?
    不卿看了千秋厘半晌,转身开门走了出去。他走进另一间禅房,关上门,洗净双手,盘腿坐在蒲团上。
    他摊开手掌,一只玉碗出现在他掌中,玉碗之中一朵千瓣莲,用血养着,千瓣莲花绽放到极致,密密层层洁白如雪的花瓣,其中几瓣已经变成血红的颜色。
    不卿取出那只小玉瓶,将瓶中的血倒入玉碗中。他拉开衣领,露出胸口的伤,在伤口上按下一掌,顿时有涓涓的鲜血流了出来,他又接了一瓶血倒入碗中,这才重新穿好僧袍。
    那千瓣莲如同干涸了许久的沙漠一般,疯狂地吸收碗中的血,渐渐的,又有几瓣变成了血红色。
    千秋厘躺在床上渐渐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糊糊似乎有人来给她盖过被子。还有人附在他耳边,轻声地对她说话。
    她被困意侵袭,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便睡了过去。
    那人对她说:“是你……给我些时间……两全……”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这样的审美障碍型男主有人吃吗?有人吃的话,下本就写这个。
    第57章 怜悯
    第二日,出乎不卿意料的, 千秋厘安安分分, 老老实实。
    从晨起用完晨食一直到午后,她都未再吵过要不卿放他走。安安静静的, 不卿说一句,她便答一句, 他给她煮吃的,她也不挑不剔地都吃了。
    不卿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得不吵也不闹,心上暗暗的惊喜却是实打实的。
    中午, 不卿给她煨了一锅汤,老母鸡汤里面加的松茸、鲜笋和云腿片儿,从早晨开始,小火煨了整整一上午, 云腿都酥了。不卿又用这汤给她煮了一碗面。
    外面寒风呼号,雪花漫天飞, 千秋厘围在炭盆边儿,就着小铁锅吃得唏哩呼噜。
    不卿一双眼不转睛地看着千秋厘, 她的额头微微沁出了些汗珠,沾在细细软软的短碎发上,像清晨草叶上的露珠, 闪动着晶莹的光泽。
    他捉起衣袖,抬手轻轻地在她额头擦了擦。
    千秋厘一顿,愣愣地看着他, 一截面条还挂在她下巴上忘了吸上去。不卿伸出两根长指将那截面条拈下,极为自然地送入自己口中。
    千秋厘一副惊呆了的模样,连眨眼也不会了。
    不卿又抬袖擦了擦她鼻头上的细汗,“满头的汗,快吃吧,吃完我给你烧水沐浴,沐浴完给你把头发洗洗。”
    千秋厘没说什么,低下头,像一只乖顺的兔子默默地吃着碗中剩下的面,吃完面之后又把汤都喝了,然后将碗筷规规矩矩搁在了小几上。
    不卿将碗筷收了,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烧好了水。千秋厘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不卿为她准备好的干净衣裳。是女裳,大红的颜色,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
    待她穿好衣裳,不卿又搬进来两只凳子,一只凳子上搁了个木盆,他指指另一只凳子对千秋厘道:“过来。”
    千秋厘便又听话地走过去,坐在凳子上。
    不卿走到她身后,将她的头发散开,十指插入她的发间为她轻轻地梳理。她一头黑鬒鬒的细软青丝,比鸦翎还要厚密,十指穿插其间,宛如上好的绸缎。
    洗了好几盆水,才算洗完。不卿拿了根干巾,挑起一缕湿发极为耐心地擦拭。
    “十八子到底有几串?”千秋厘忽然问道。
    不卿一愣,手里略一顿,又继续为她擦头发,“十八子那样特别的法器,世上只此一件。”
    “怎么特别了?”
    不卿不答。
    “十八子到底是你的还是你师父的?”千秋厘又问道。
    “自然是我师父的。”不卿道。
    “你师父是怎样的人?”千秋厘换了个坐姿。
    不卿一愣,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道:“正直、无私,心怀天下。他的右腿,便是因救苍生而断。”
    “你师父对你很好吧?我看你很敬重他。”千秋厘道。
    不卿挑起她另外一缕头发,“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千秋厘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问道:“你的佛珠叫什么?”
    “它……没有名字。”
    “哦,我看它似乎没有十八子厉害,昨日撞上十八子竟然散开了。你师父既然对你这么好,为何不将十八子传给你?”
    “十八子与寻常的法器不一样,除了师父,谁都无法催动。”不卿笑了笑,“能与十八子相提并论的,或许只有陆压的魔言杖。不过,魔言杖本身没有攻击力,与十八子还是差了些的。”
    千秋厘轻声道,“十八子那样厉害,被它击中,会魂飞魄散。那一刻,一定疼极了吧……”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宛如被寒风凌虐的弱草。
    他以为她是昨日被十八子吓坏了,声音不自觉轻柔了几分,“有我,我会护着你。”
    千秋厘忽然将他的手拂开,披散着头发站了起来,从他手中夺过干巾,“不用你擦了。”转身走到炭火盆边坐下,自己擦起了头发。
    不卿一滞,怔怔看着她,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话了。
    他缓了缓,走过去单腿蹲在她面前,“厘厘……”见她没有抗拒这个称呼,他松了口气,“我与紫光,我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她对我也没有。”
    千秋厘将头发拨到一边,用力擦着,视线放在炭火盆中的一块烧得又红又旺的银丝碳上。
    “紫光有爱慕的人,她直到殒身心中爱的都是长钧,而我……”不卿咽了口口水,声音暗哑,“我念念不忘的是你,只有你。”
    不卿说完站起了身,将她换洗下来的衣裳扔进木盆一起端了出去。
    千秋厘停下擦头的动作,缓缓抬头,怜悯地看着他的背影。看吧,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无奈,总是阴差阳错。可是,错过就是错过,回不了头了。
    她将棉巾扔在一旁,披头散发地起身走到门边,挑眼向院子中张望,不卿正在角落的那个大水缸边洗她换下来的衣裳。他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千秋厘关上房门,试着催动血灵召唤古苍龙。她每日都试,古苍龙一次都没有出现,就好像与她断了血契一般。
    催动了半日,也没个动静。她气馁地一叹,拳头在床上砸了一下。这条龙真是越来越靠不住,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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