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还是不吭声,狗屁赈灾银,他前面那任知府就是把赈灾银吞了才下马的,到他这儿,别说赈灾银了,官吏饷银都快发不出来了,就一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如今再往上开口,户部也半分钱都拿不出来,说是前年翻新含元殿走了一遭,去年皇帝过大寿又走了一遭。如今赶上大旱,先逼着发了一遍赈灾银,这第二道银子如何也拿不出来,让下头自个儿想办法。饿死的人多了,吏部又要让地方官自个儿乖乖受死。
    两部凑一块,还真是合适。
    沈度默默将方才传回他手里的那张纸捏变了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人见他不说话,纷纷要走,沈度忽然开了口:“黑心钱别赚太多了,也不怕死后阎王爷都不留,按原价卖。”
    “大人说笑了吧,”有人冷笑了声,“我等又不是菩萨。”
    沈度默了默,目光冷冷扫了一圈,问:“拿私盐权换呢?”
    刚起了身的富商一听这话,全都不自觉地坐了回去。
    宁州产盐,利润巨丰,但盐铁官卖久成定制,私下贩卖者一律夷三族,私盐权这东西,他们简直做梦都没想过。但若能私人开采鬻盐,日后的收入显然比眼前坐地起价还要丰厚上千百倍,也不至于顶着眼下招惹民愤的风险。
    底下有沉不住气的,为首那位先阻了他,道:“卸磨杀驴的事上头做了不少,如今我等若点了头,日后大人若是过河拆桥,置我等于何地?”
    沈度拿杯盖缓缓将茶上浮沫剔干净了,才道:“公文上加一条,三年不改制。多的别贪心,乱世财发着也不安心。”
    底下议论纷纷,最后渐渐归于安静。
    沈度瞧着差不多了,喝了口茶,起了身:“不得加价,今日定好了,日后就不得再暗中捣鬼,各位回去准备开仓吧。至于私盐权,我既然敢应下,自然能为大家请到一纸公文。”
    帝京路不远,但灾粮这等事,早一日便多活一等人命,他在酒楼就地草草准备了下,立即快马入京。但刚至城门,就见宋宜一人站在城门口,见骏马疾驰也不避忌,沈度不得不吁了马。
    宋宜打量了他身后一眼,带了四五个随从而已,面色不大好看,语气也冷漠:“沈度你干什么去?”
    沈度不知到底是谁将消息泄露给了她,犹豫好一会,才道:“入京述职。”
    “你当我傻子呢?上任才一个月,述职,述什么职?”她半点不肯让,“沈度你给我下来,我够给你面子了,你别逼我。”
    城门处一堆饥民围过来,这些衣着华丽的贵人,是他们如今最见不惯的人,但沈度穿的又是官服,新任知府来后广发赈灾粮,多少博了点民心,于是都凑过来看热闹。
    宋宜还要开口,沈度转身对僚属道了句什么,让他们先转身回了,才冲宋宜伸手,宋宜不肯理他,他只好道:“不是要给我点面子?要吵架也回去吵。”
    宋宜伸出手,他将她带上了马。
    马儿停在府衙门口,沈度带她下马,才冲迎上来的差役吩咐了两句,宋宜已经怒气冲冲地进了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宋宜进了后院,先一步开了口:“怎么?敢不敢把话说清楚,你在北郡说做实事是为了升官回京,现在呢,你要干什么去?今年这烂摊子摆在这里,又不光一个宁州府,要掉脑袋也不会先轮到你,你这么着急去送什么死?”
    她连连发问,让他不知先回答哪一个,只好唤了声:“婉婉。”
    他刚出声就被宋宜打断:“别这么叫我。”
    “你别告诉我你还真在北郡受了触动,想要济世济民呢?”宋宜气不过,端起茶杯,忽地又想起他劝了好几次让她少喝些茶,“嘭”地一声又将茶杯放了回去,“就算当真是这样,你书都白读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现在还连自个儿都保不齐呢,逞什么能耐?”
    她越说越气,沈度看不下去,试图安慰:“就是入趟京请一纸公文,又不是进京做官,说不定连圣上的面都见不到,几日就回来了。”
    “几日就回来了?你当我傻子呢?私盐权那是什么东西,不过御前,你能请到旨?”
    盐铁官卖这事,自然不是一个司礼监或内阁能定下的。宋宜这话没说错,沈度没吭声。
    宋宜忽地将库房的钥匙拍给他:“他们不是松口压价到只涨五成么?我嫁妆全给你了,买去。进京,休想!除非、除非……”
    她说不出来后半句狠话,最后往圈椅里一坐,将双脚放上椅面,把头埋在膝上,低低道:“我没你那么高尚,我也同情他们,但是、但是我不想你再回那个是非之地。万事不就怕万一么,若真出了事,那可就不是万一了,你让我怎么办?”
    沈度握着那把钥匙,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贵女,纵然私底下不喜繁苛礼数,也从未如此失态过。快两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她。
    他忽然想起,去岁里,梧桐树下,她也曾问过——“那时,你又置我于何地?”
    原本以为出去再回来,一切会变得不一样,不想,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原地。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将钥匙放回案上:“不够,灾民太多。”
    宋宜猛地抬头,只看到他一个背影。她怒极,抓过茶杯扔了出去,茶杯寸寸碎裂,她看着那滩四下流溢的茶汁,高声斥了句:“滚远点,有本事走,有本事就别回来。”
    但这句话这次却没能得到回应,宋宜默默将头埋进膝上,抽泣起来。
    第59章
    她哭了好一会,命人收了细软:“给你们大人带句话,他要敢踏入帝京一步,这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沈度方才见有人来报急报,在门口给她使眼色,这才实在没管她,到前头处理起了正事,这边刚松了口气,就听仆役来回了他宋宜这句话,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他赶紧追到前头,总算在门口拦住她,宋宜语气冰冷:“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就是自私自利,你跟你的老百姓过日子去吧。”
    她说完绕过他就走,沈度犹疑了一瞬,将她直接打横抱起来,宋宜惊呼出声,他低声道:“不想丢脸就闭嘴。”
    这招屡试不爽,宋宜果然依言噤了声,反手在他身前掐了两把,她在气头上,下了死力,沈度疼得倒吸了口凉气,还是没放她下来,径直把她带回了屋内。
    他很认真地开口:“就这一次,日后不会了。别同我生气了,好不好?”
    他对外虽总是正言厉色,但还是会经常柔声哄她。可这般低声下气、想要她一句应允的样子,也就要她同他走的那次她才见过。
    宋宜心微微颤了颤,没有出声。
    沈度低头去看她,她眼睛微微红肿着,别扭地低着头。
    共情这种能力,哪怕朝暮相依之人,也同样与生俱来地如此匮乏。
    他有一瞬间涌过这样的念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不想同你吵架。”他语气诚恳,“我没有什么济世的胸怀,那是圣人做的事。”
    “可是,有种东西,叫做感同身受。”他声音很轻,语气却很坚定,“我在金玉堆里出生,又被扔到泥里长大。有些苦,从前总反复告诉自己已经忘了,无论做什么,都麻痹自己不过是为那件事做准备。
    如今才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有生之年,终难以逃脱困缚。”
    宋宜微愕,半晌才对上他的视线,是历经世事的深邃,也是未泯初心的澄澈。
    他有些不忍,犹豫了半天,才开了口:“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母亲为了让我能够改名换姓求得生路,曾跟过兖州知府吧。”
    宋宜怔住。
    难怪当日宋珏同她说,他当年在兖州的旧档几乎空白一片。她那时还起过一瞬的怀疑,他那时尚在微时,如何能做得这般干净。
    他用的是“跟”这样的字眼,想必连一个妾的名分都不曾有。他这样高傲的人,当年更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要如何才能忍受母亲做如此难堪之事。
    况且,她曾听娘亲偶然提起,他父母昔日感情甚好。
    他很轻声地说:“不过是为了条活路而已。天下人,都一样的。”
    沈度默默握住她手:“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拿旧事博取怜悯逼你同意,我不需要这些,也永远不会逼你。我只是想,有话我们就好好说开说清楚。那次的事,我绝不会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我心里乱得很。”宋宜见他这般,语气软下来,有些迟疑地道,“你知道,我不止担心那个的。当初只用担心一个身份问题,可、你娶了我,虽然当日陛下旨意上没有明说,但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么做,毕竟拂了他的面子,他心里未必没有怒气。你若不去招惹他也就罢了,你这主动往他跟前晃,我怕他旧事重提。”
    她有些犹疑地将方才被他放在案上的钥匙重新放回他掌心,不敢再看他,声音也带了几分颤:“你让我再想想,先救急。”
    “好。”他不再继续劝,也不逼她,“城郊有人闹事,我去看看回来,你安生待着。”
    灾荒年里,滋事者不少,稍有不慎就能演变为起义。但凡闹事规模稍微大点,任何地方官也不敢不放在心上。事出紧急,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到了门口,宋宜忽然唤住他:“沈度。”
    他顿住脚,听到她说:“我也不想同你吵架的。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没真想丢下你,你安心去忙吧。”
    “我知道。”他轻轻应了声,出了门
    沈度走后,灵芝过来寻她,说出去给她抓药。
    她体寒这毛病,沈度一直在给她想着办法,日常靠药养着,一年多下来,如今也好了许多,到了这儿也没落下。灵芝每隔几日就要出来给她抓趟药,每次都要好些时辰,却从不肯把这活交给别人。
    她本随口应下,见灵芝神情不太对劲,迟疑了会,问:“你也觉得我过了?”
    “没有。”灵芝赶紧道,“奴婢就是想起些旧事,心里乱得很,奴婢先去抓药了。”
    灵芝说完就走,宋宜默默看了眼她背影,嘀咕了句:“这丫头今日又怎么了?”
    宋宜枯坐了大半个时辰,还是心乱如麻,终于坐不住,决定出去走走。
    她沿着府衙外的大道走过去,一路上饥民遍布,虽然发着赈灾粮,但到底不可能发够足量,只能勉强续着命,来往行人个个面黄肌瘦,枯瘦见骨。
    前头妇人将刚发下来的馒头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地往怀中小孩嘴里送,一旁一个半大的孩子盯着,手伸出来好几次又默默收了回去,可惜眼里的光收不住。
    宋宜有些失神地看向两侧,终于明白过来沈度说的不够是什么意思。饥民之众,今年旱灾之严重,都是她之前完全没想到的。若非前任知府压根没管过赈灾之事,他们来这儿之后,官府粮仓里怕也是早就一粒粮食不存了,只是不知因为前人渎职,他们来之前又已经饿没了多少人。
    她有些木然地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到一条辅道上,见着道旁一家熟悉药店的招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走出来这么远,这是平时灵芝常过来给她抓药的那家店。
    她意识到离府衙太远,准备折返,却见前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成了一个圈。辅道上按理是不会有这么多人的,这场景实在是有些怪异,这个时间点,万事都可能点燃成为一场冲突,她本决定不管闲事,往回走了几步,又还是折返了回去。
    她个子矮,挤在一群男人后头,看不清里头的情况,只能从周遭的议论声中得知了大概情况,大概是一个小姑娘刚领到赈灾粮,急匆匆地要拿回去给奄奄一息的母亲续命,不想刚到这儿,因为姿色尚可,被一纨绔拦下,说要么人留下,要么粮留下。
    她挤不过人群,只好退出来,隔着远远地踩上了后头药店的台阶,才看清了里边的情况。
    周遭纷乱好似在这一刻归于静寂无声,她终于知道,为何远离主道的辅道上会有如此多人看热闹。
    那纨绔家里想必有权有势,仆役众多,将围观人群隔开在外。中心圈子里,那纨绔举着马鞭往那女孩子身上一抽,一脸得意地冲围观者吆喝:“一人劝她一句,她要从了爷,爷给你们一人分一斗米。”
    他这话刚出口,周遭相劝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小姑娘啊,还是从了吧,他家有权有势,你也得罪不起啊。”
    “是啊,要是从了,还怕缺粮饿肚子么?”
    “对对对,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用过苦日子?”
    “……”
    小姑娘试图逃了几次,被家丁一脚踹倒在地上,只好瑟缩着身子,将方才领到的那点米紧紧护在身前,死活不肯答应。那纨绔没了耐性,鞭子一扬,“哗啦”一声,竟将她身上的衣服撕开了条口子,初秋时分,小姑娘还穿得单薄,雪嫩而光洁的皮肤瞬间大片暴露在外。
    那纨绔眼神瞬间亮了:“爷现在是有耐心才劝你跟我走,一会儿没耐心了,就让人直接将你绑走了,你可想好了。”
    周遭相劝的声音又多了起来,但并不是真心怜惜,反而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风凉意味。明明看热闹的也有妇人,可大家都只盯着那纨绔的仆人拎着的粮食,无一人上前相帮,反而恨不得那小姑娘早点屈服。
    宋宜怔在原地,她生在锦衣玉食之家,虽见过不少腌臜,但明面里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恶心之事。后来到了北郡,虽然有隔壁大娘那样心里有点小心思的市井小民,但到底民风淳朴,大家心都是善的,他们走时,隔壁大娘还送了她一双亲手纳的鞋赔罪,还是按照那日仓皇中送给她的那只鞋样子做的。
    辅道离大道太远,去找官差的话,情况顺利来回都得至少小半个时辰了,宋宜弃了这个想法,犹豫了好一会,才下了台阶,往人群中挤去。
    但她身娇个子又小,这实在不是她能逞能的场合。
    她还未挤进人群之中,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灵芝。
    宋宜微怔,这才想起来灵芝方才确实说要来给她抓药,在这儿也不稀奇。可灵芝的性子,断不会来凑这种热闹。
    那姑娘的啜泣声不止,灵芝趁仆役不备,钻进了中间圈子里,对着人群道:“同受苦难,各位何必苦苦相逼,一个小女子而已。”
    那纨绔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反倒不说话了,乐呵呵地看着他们窝里反。周围围观的人见出来个狗拿耗子的,怕搅了他们的好事,开始骂灵芝,让赶紧滚蛋。
    灵芝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默默往那姑娘身上一套,随后起了身,指了指人群:“食人为乐,不如狗彘!”
    要不是这声音宋宜太过熟悉,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灵芝,灵芝比她大上两岁,从小到大都文文静静,行事谨慎,将她一切都打理得无可挑剔,从来没说过一句出格的话。哪怕到北郡之后,受当地风气影响,但也就是稍微活泼了几分,骨子里还是个恪守规矩的人。在她的认知里,灵芝是决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她往前挤了两步,又被人群推攘回来,只得出声唤:“灵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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