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咳嗽了两声,“我的意思是……”
    “好啊。”她径自回答。
    他一怔,女子的眼神坦荡荡地回视过来,她说道:“怎么,后悔了?”
    他的表情敛住,桃花眼微微眯起,危险地发暗:“我之一生,还未做过后悔的事情。”
    迷蒙的水雾渐渐散去,两人眼中的色彩一分分清晰。
    她的手指点在他的胸膛,一点点将他往后推得坐起来。
    谢随笑了,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后背,“地上硌着了?”
    “嗯。”秦念竟也不再与他拌嘴,只微微拧着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抬眼,只看见他挺秀的下颌,与微露笑意的唇角。不由得又将手臂缠得他紧了一些,没有多余的言语。
    谢随将她抱到了卧房那张雕花大床上,柔软的被褥深陷下去,她将自己包裹起来,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眨了眨。
    他坐在床沿,衣衫大咧咧地敞着,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正要说什么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此时此时,孤岛弃船,怎么会有旁人?!
    谢随与秦念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舱外的脚步声似有多人,并不刻意遮掩,咚咚咚地来回,且中气不足,听来却不是会武的人。难道是误打误撞上岛的船夫?
    “嘿呀,这可真是了不得!”一个粗犷的声音,“侯爷说的果然没错,虽然折是折了点人手,但你看这大船,这装饰,这仓库,啧啧……”
    “侯爷让我们卖命,可不是为了给你偷宝贝来的。”另一个声音却冷冷地泛出阴气,“快搜!”
    “知道知道,”又一人道,“不就是找人么?但我也觉着,这样的船上少了个把花瓶啊金杯啊,侯爷不会发现的啦哈哈哈!”
    脚步离主舱室越来越近,最后,集中在了舱门口。
    五六个船夫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先进去。
    突然间,舱门开了,一个清俊的男人身上披着灰白长衫,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才看见他们,眉眼俱温润地笑起:“啊呀啊呀,几位会开船吗?这可有救啦!”
    第44章 暖香惹梦(二)
    为首的船夫叫赵老大,这时候, 他身后的几个伙计全都等着他来拿主意。
    他看了看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 又探头往舱室里头望了望, 但见水汽弥漫, 让他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老大,这浴房一般都在卧房的后头,怎么这水汽却漫到了花厅?”一个船夫愣头愣脑地问。
    赵老大抬手就削了过去,“人大爷就喜欢在船上洒水玩, 不行啊?”
    那船夫抱着脑袋不敢再多说, 谢随却莞尔一笑,语气十分温和:“有女人在嘛, 没法子的。”
    赵老大对房里的那个女人实在已是好奇满满,但还是勉强镇定了下来,端着架子堆着笑容面对谢随:“这位就是……谢家侯爷的……大哥?”
    这次却是谢随一怔。
    他几乎已要忘了自己还有个这样的身份。
    赵老大见他久不答话,心里却也打鼓,生怕自己这些手下方才大呼小叫地得罪了他, “是这样, 侯爷他挂念您一个人在孤岛上,没有船也出不来, 就聘了我们几个长江上的老船家,上岛接您来了!”
    谢随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抱胸倚在门边, 一双桃花眼好看地眯起, “哦……是这样, 我弟弟派你们来接我了?”
    “对啊,侯爷开的价很高,一般人还抢不到呢!我们都是长江上百里挑一的老人了,”赵老大骄傲地挺起了胸膛,立刻却又想到了什么而垂下头去,“哎不过,来岛上的这一路上,还是遇上了风浪,折了三个人……”
    谢随淡淡地笑了,“我弟弟一定会厚葬他们,善待他们的家人的。”
    “这我相信。”赵老大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延陵侯的大哥也和延陵侯本人一样平易近人,渐渐放下了心,他转头看了看天空,道,“今日风好,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谢公子您放心吧!”
    谢随笑着欠了欠身,“那就辛苦你们了。”
    赵老大哈哈笑着,将带来的船夫们都往外推:“干活去干活去!”一边回头对谢随抱歉。谢随只是回以礼貌的微笑。
    不知为何,赵老大感觉这个在初打照面时分明是落拓不羁的男人,此刻却露出了优雅而遥远的一面,竟隐隐与延陵侯本人十分相似了。
    ***
    谢随回到卧房中,秦念已经穿好了衣衫,只是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正坐在桌前梳头。
    谢随从她手中接过梳子,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笑道:“那几个船夫是老实人,我们还可以继续我们的事情。”
    秦念感觉到梳齿在自己的发间轻柔顺滑地掠过,并不痛,但是却痒,从头顶至于肩颈,密密麻麻地发痒。她咬了咬唇,声音低了:“你要继续什么事情?”
    谢随低下身子望着镜中的人,轻轻一笑,“我可以选吗?”
    “不可以!”秦念慌乱地一口否定。
    谢随无辜地看着她。
    秦念突然觉得自己说了很不好的话似的,一把将梳子夺了过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半天才说出来一句:“我们怎么走到哪儿都甩不脱你那个弟弟。”
    这是转了话锋,到正题上了。谢随无谓地笑笑,走到一边坐下来看着她梳妆,“你说我们是不是运气特别好,正愁不会开船呢,就有人来给我们开船了。”
    “谁知道你弟弟打着什么算盘。”秦念嘟囔。
    “他的算盘倒是很简单,他大约只是不希望我活着。”谢随笑道,“那水牢尽头的炸药,不就是这个意思么?他怕那炸药炸不死我,特意派了人上岛来看,如果我没有死,就要把我再抓回去。不就是这个道理?”
    秦念道:“他为什么那么恨你?”
    谢随只是笑着。
    秦念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殊无意趣了。恨一个人纵是需要理由,被恨的人总不一定能明白的。她抬手将一半长发绾起,拿过桌上的桃花簪时,忽然觉得异样,再仔细一看,这桃花簪已不是自己方才入浴前放下的那一支。
    仍然是静洁的五瓣桃花,刀工细细雕琢出柔软的花蕊,仿佛只要有风一吹,还会随风飘摆一半。但是,这一支却是新的。
    她抬眼看向谢随,谢随的目光却望向了别处,“你原来那个……太旧了,都用了五年了吧?该换的东西就要换,别舍不得。”
    秦念打量着他的表情,却道:“这几日我们成天都在一处,你哪来的工夫做这个?”
    “嗯……是我被关进水牢之前做的。”谢随指了指那簪头上的花瓣,“看见那刀工没,显然是我那把神憎鬼厌的难用的长刀……”
    秦念扑哧一声笑了。
    谢随挠了挠头,不再说了。
    用那样的长刀来雕花,也只有谢随这种傻子才干得出来吧!秦念想嫌弃他,却又忍不住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可爱,眼底的笑意藏不住,一闪一闪地凝着谢随。
    “呐,大哥哥。”她软了声音唤他。
    他警觉了一下:“做什么?”
    “帮我戴上。”她将那桃花簪递给他。
    他接过,她双手捧着发髻等待。
    他将那一支桃花簪小心而郑重地穿过了发髻,戴好之后,她转头看向铜镜。花瓣盛开在她如云的发顶,映着她春水一般清丽的笑颜,和他温柔而宁静的眼。
    “喜欢吗?”他柔声问。
    明明前路尚不可预知,明明危险已近在眼前,但男人的神情看起来却是那么地平静,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被弟弟追踪的事实。
    他好像只在乎眼前的她。
    “你说该换的就要换,”秦念撅起嘴,“我想换哥哥,可不可以?”
    谢随顿了顿,叹出一口气,“这个嘛,晚了!”
    ***
    那几个船夫,虽然不会武功,又贪财好利,但开起船来,好像是真的挺稳当的。
    来时风高浪急,但回路上却是一路顺风,到晚间时,几个船夫用船上现成的材料做了丰盛的饭菜端到甲板上来,招呼着谢随出来吃。
    谢随带着秦念走上来,立即便笑了,“有酒香味。”
    “谢公子也爱喝酒?”赵老大“哐”地将酒坛子摆上了桌,抬头便看见了谢随身后的秦念,愣了一下。
    他还以为谢公子房里的女人至少得是个妖精。
    不过他再看一眼,便觉出不对。这女人一身黑衣结束,全身除了发上一支桃花簪外一无点缀,但腰间的那把弯刀却又宝气逼人……忽而那女人的眼神朝他扫了过来,无形的压力迫得赵老大立刻收回了目光。
    乖乖,明明是个好看的女人……但怎么这么冷酷呢?
    谢随在赵老大旁边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挡住了秦念,笑道:“在岛上待了太久,酒的滋味想念得紧。”
    赵老大哈哈一笑,仿佛遇上了知己一般,立刻给谢随满上,“那今晚就可以多喝点了!”
    男人们推杯换盏,秦念微微皱眉,只管吃自己的饭。吃完了,她便自站起,到船头去吹冷风。
    天边是入秋的疏星,几缕淡白的云遮住了浅青的钩月,又被夜风浅浅地撩动。身后的风帆在哗啦啦作响,今晚确实是天公作美,顺流而下,没有遇上任何风浪。
    秦念记得自己来岛的路上,只跟着高千秋那一叶小小的乌篷船,几乎是从浪头里面滚出来的……高千秋固然是艺高人胆大,但他也有稳不住船的时候,那时候,是她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着他不能掉头。
    那时候,因为她觉得一切都是高千秋的错,所以她对他根本不假辞色。
    然而活着的时候恩怨千般,待人真的死去了,才发觉之前所纠缠不解的,全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高千秋只是想救小鬟而已,正如她只是想救谢随而已。
    不知何时,谢随端着酒杯,走到了她的身边来,跟她一起抬头看着夜空。
    她回头,看见一桌子人都已经散去,桌上空剩着残羹冷炙。谢随开口道:“真是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秦念道:“你的伤口,能喝酒吗?”
    “啊呀我忘啦!”谢随夸张地拍了拍脑袋,旋即又笑起来,“喝的时候,管不了那么多。”
    秦念抿了抿唇。“待上了岸,有何打算?”
    谢随理所当然地道:“去少林寺啊。”
    秦念转头,男人正很开心似地眺望着远方,眼里是山川和月亮的影子,在黑暗中跃动着微芒。
    “你弟弟都派人来接你了,你以为他会放过你?”秦念道。
    “我反而觉得奇怪,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将我们扔进长江里。”谢随笑道。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的笑容在无人见处,也渐渐地静了下去。
    “谢陌跟赵老大他们说,他担心自己的哥哥,让他们过来照拂一下。”谢随迎着风,话音淡淡,“谢陌这个人啊,最可怕的就是,他总是能平平静静地说出弥天大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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