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他一眼,竟然也不生气,“你也只有我,你可得小心守住了,不然我就——”
    “不然你就?”谢随稍稍抬高了声音。
    她莞尔一笑。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怎样能制住他了。谢随无奈地看她半晌,最后也没有法子,只喟叹一般地抱紧了她,好像抱着最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方才折腾太过,秦念很快就疲累了,环着他的腰望向谷中,忽然见到有几只小小的萤火虫,从草丛中扑闪扑闪地飞了出来。
    她揉了揉眼睛,还疑心是自己看错,谢随却先笑了:“谷中虽较山地温暖,但想不到连八月都能见到萤火虫。”
    时节已经近中秋了,风冷霜沉,可是这小小的生命,燃着细微的火焰,却仍旧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发着亮。
    它们仍然活着,虽然沉默、虽然微弱、虽然短暂,但它们仍然是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活着啊。
    看到这萤火,秦念仿佛也安心了很多,在谢随的怀抱中,她很快就安稳地睡着了。
    谢随轻轻地自上而下地抚摩着她的长发,睁着眼睛望向这重重深山,片刻前那轻微闪过的萤火,早已被无穷的黑夜所吞噬。弥漫的轻雾之中,一切都是未知,但又一切都不重要了。
    至少今夜,她在他的怀中。
    ***
    到后半夜时,谢随才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延陵,那座庄严巍峨的侯府。
    七岁的他拉着四岁的谢陌,站在西席先生授课的讲堂门外,听着儒袖飘飘的西席先生一叠声严厉的训斥。
    “小少爷不懂事,大少爷你也不懂事吗?到底是三岁就读经的人物,你知不知道你今后是要继承侯府、光大家业的?重任在身,你还带着小少爷去玩刀?”
    一旁的谢随听了,忍不住扑哧笑了一下。
    反正是在梦里嘛,笑一笑也无妨。
    然而那西席先生竟然注意到了他,抬起头,皱眉道:“你是谁?哪里来的?”
    那两个手牵着手的小孩,也都抬起头,怔怔地朝他看过来。
    他蓦地哑然。四望这侯府,高高的、灰黑的院墙上伸展出的绿萝在风中轻轻地摇曳,墙角下几盆菊花尚未开放,只有淡绿的叶片弱弱地蜷着。再往外看,是一扇青砖铺砌的雪白月门,门后便是那小池红莲、水榭飘香的庭园。
    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总是拉着谢陌到那水池边抓鲤鱼的事情。
    记忆尚且是那么地鲜活,可是如今的自己身处其间,却好像已只是个褪色的影子了。
    他回过头,那西席先生的表情已显露出了不耐。
    他还记得这位先生,曾经是前朝的榜眼,饱学的通儒,国丧辞官之后便以教书为业。这位先生曾经教过他十几年的经书,可是现在却问他,你是谁,哪里来的。
    谢随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仿佛是闯进了别人的家里,见到了别人的私事,全身都很局促,甚至想夺路而逃。
    可他还是想再多看一眼当年的“大少爷”和“小少爷”。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青色小袍褂,短短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着他的清亮眼眸中只有天真的疑惑。
    他终于连惯常的笑都做不出来,只是匆促地道了句:“打扰了。”便转身向那月门走去。
    “孟先生?”一个声音却忽然将他扎在了原地。
    那月门背后绕出来一个妇人,疏疏淡淡的眉眼,清清秀秀的衫裙,虽然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看起来却仍然很美丽,乌发如云,眼眸如星,正忧心地攒着眉头看向那台阶前的孩子:“你们两个,偷偷去玩刀,知不知道有多危险?吃罚是应该的!”
    那大孩子忽然忍不住开口:“我已经会用刀了,信航师父教过我了!我带小陌去玩,我自然会保护他的!”
    “你会用刀,小陌不会!”妇人拧了眉毛,“你才学武两年,就以为自己可以保护别人了吗?”
    大孩子不说话了,但眼中仍是满满的不甘心。
    谢随看得想笑,却笑不出。
    他的目光又移到了那妇人身上。明明就在刚才,连孟先生和两个孩子都注意到他了的,可那妇人的眼中却好像全然没有他。
    他动了动嘴唇,想呼唤她,也许,也许只是一声娘亲就可以——
    然而喉咙干哑,却发不出声音。
    妇人将两个孩子教训了一番,又去跟孟先生赔礼道歉,而后款款地离去,从头至尾,都没有看他一眼。
    娘亲……娘亲!
    原来不止是现实中他无法开口唤她,便连在梦境里,他也仍然无法开口唤她!
    眼前的绿萝、灰墙、蓝天、白云,突然都一点点变了颜色。这一切原来都不是他的,他是谁?哪里来的?便连他自己,也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温柔中带着急切的声音突然响起,如一只手将他生生拽出了这场虚无幻境。
    他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抓紧了这只手,就好像只有这只手还可以证明他的存在,证明他自己并不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大哥哥,你弄疼我啦!”女子嗔道。
    他恍惚地睁开了眼,眼前的景象晃了几晃,最终凝定在女子明丽的脸庞。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她便伸袖给他擦了擦额头,“梦见什么了?出了好多冷汗。”
    他静了很久,慢慢道:“念念。”
    她笑了,“还认识我啊?”
    他平复了呼吸,展颜一笑,“你是我的念念啊。”
    她颊上飞红,抿着嘴转过了脸去。
    谢随扫视四周,天已黎明,但在秋风之中,万物都似笼着黄昏的颜色。远空中浮云灭没,山谷底黄叶凋零,小溪的流水也似要断绝了,正一声一声地呜咽着远去。
    “这就是少室山下啊。”秦念感叹了一声,“少林的和尚,真是会挑地方。”
    谢随失笑,“少林僧人终日参禅习武,哪有闲心看风景。”
    秦念道:“那可就便宜我们啦。”
    谢随转头,见秦念好像很开心似地,正低头观察着地上缓慢爬过的一队蚂蚁。
    她仍穿着昨日的衣衫,裙角上还沾着血迹,弯刀挂在腰间。可是她却毫不在意、毫无牵挂地坐在地上看蚂蚁。
    谢随笑起来,悄悄凑到她耳后去,对着她耳根上的那颗痣轻声道:“昨晚上疼不疼?”
    她吃了一惊,捂着耳朵站起身来连连后退,瞪大眼睛看他,“你、你说什么?”
    谢随坦然,好像还很关心她似地压低了眉宇:“我问你疼不疼。”
    秦念满脸涨红,“才、才不疼呢!”
    谢随却更加大笑起来。
    他虽然经常在笑,但也确实好像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笑过了。
    他揽过秦念的肩膀,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双眸在极近的距离里,如漩涡般直接而坦荡地凝注着她。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竟莫名地屏住了声息,又忍不住发痒地眨了眨眼。
    他的声线低而柔软——
    “不疼就好,下次试试别的。”
    “……没有下次了!”
    第52章 山门
    山谷中野果很多,两人吃了一些, 但到底难以充饥。何况这山谷虽然隐秘, 到底在少室山下, 风险甚大, 到日上三竿时分,两人已找到了一条出谷的路径,相偕攀登而上。
    站在地势高处再回头望,那山谷静谧如初, 好像从来不曾被人打扰。
    谢随牵紧了秦念的手, 对她笑了一笑。
    “——啊呀,找到了找到了!”
    突然间, 草丛中冒出一个唐突的声音。
    “——啊呀,在这里在这里!”
    另一个声音又从另一边草丛发出。
    两个光光的圆脑袋冒出来,昨日在石牌楼下见到的那两个小沙弥一时齐现了形:“原来你们在这里!”
    秦念不知为何脸红了,便想甩脱谢随的手,却被谢随握得更紧。他抬眼微笑, “两位小师父, 找我们很久了吗?”
    “很久啦,几乎都要将少室山翻遍啦!”左边的小沙弥道。
    “师父得知你们掉下悬崖, 担心得不得了,一定要我们来找, 但又绝不能声张出去……”右边的小沙弥道。
    “还好你们没有事, ”左边的小沙弥将两人上下打量一遍, “就是脏了一些, 连伤口都没有嘛。”
    “师父说了谢随有伤的!”右边的小沙弥好像嫌对方很笨,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快把他们带回去吧!”
    两个小沙弥一唱一和,谢随看得有趣,摸了摸鼻子,道:“你们的师父是谁,你们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我们的师父就是达摩堂首座!”
    “我们要带你到达摩堂去!”
    两个小沙弥同时抢着回答。
    ***
    两个小沙弥,一个叫证圆,一个叫证方。
    “正圆、正方?”秦念皱了眉,看向前面领路的两个光光的小脑袋,“你们两个都应该叫正圆。”
    “为什么?”证方摸着脑袋回头,“我可比他大,我是他师兄。”
    谢随忍笑忍得很辛苦,“但你也不比他方啊。”
    证圆道:“人长大了就会从圆变方吗?”
    证方道:“你真笨,圆就是方,方就是圆,没听师父说吗?”
    秦念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谢随望向她,但见那霞生双颊,光入明眸,她对着他眨了眨眼,快活而心机全无的模样。
    如果这条道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他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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