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二楼的窗户底下,是一条小巷。
    巷子里的阴沟散发出长年的臭味,柳绵绵就在这阴沟旁,给萧予之的断臂做着包扎。
    听见那官兵震天动地地哭叫着闹鬼,她忍不住调笑道:“想不到你用左手飞掷暗器,也有这样的准头。”
    萧予之看向她。月光清幽,阴沟污浊,女人的笑容却像是介于两者之间,显出十二分的动人。
    他静了半晌,只道:“那不是暗器,是我自己的手臂。”
    柳绵绵却笑得更欢了。
    他的目光下掠,“你自己的伤呢?”
    柳绵绵立刻捂住了胸,“我自有法子,不要你管。”
    他笑了,“好,我不管。”
    柳绵绵怔住。
    他刚才……是真的笑了?
    他一笑起来,柳绵绵才发现他原来真的还是个年轻人而已,也许就跟她猜得差不离,二十岁往上,不会超过二十五。
    他虽然一身黑衣、其貌不扬,但他笑起来的时候,总还是显露出了年轻人特有的俊爽。
    久经风月的老手柳绵绵竟尔脸上红了一红,只是趁着夜色,没有让他看见。
    柳绵绵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剥下自己的外衫,将纱布绕过胸口缠了几圈。秦念那一刀下落时已有挫势,入肉不深,只是伤的地方也太过敏感……
    忽而一只手臂从后方伸来,抱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脊背碰上了一块硬铁似的胸膛,连心跳都蓦地停了一瞬。
    男人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他似乎还着意地往下看了一眼。
    柳绵绵气急败坏:“你给我闭上眼睛!”
    “你不是总嘲笑我,练过童子功?”萧予之却罕见地用了反问的语气,“练过童子功的男人,你也会害怕吗?”
    柳绵绵转过头,便撞进他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睛里。
    这个距离太近,近到令她本能地觉出了危险。
    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凝视着她,很久很久,她没有反抗,而他的眼神却也渐渐地宁定了下来。
    他好像真的很疲倦了。断臂的人,往往都会立刻晕厥过去的,但他竟还撑持了这么久。
    柳绵绵低声道:“你还要继续跟着我么?”
    他没有答话。
    “我家在大漠里,风沙漫天,一年到头也下不了几滴雨。”
    “我不喜欢下雨。”他道。
    柳绵绵笑了,“那我们便一起回去吧。”
    第56章 佛前(一)
    秦念一路施展轻功, 绝不肯回头看。
    谢随跟随在后, 只觉狂风吹刮,眼前那个纤红的影子在月下缭乱拂动, 宛如早落的乱红。
    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一定乱得难以收拾。
    林小鬟是她在红崖寨最得力的部下和最交心的朋友,却被萧予之那样毫不在乎地一掌击杀,她想为小鬟报仇,这样一份心,原没有任何错处。
    但秦念此刻所想, 却比谢随想的还要复杂得多。
    她想的是,如果不是萧予之那一掌, 高千秋也就不至于为了小鬟而到无锡来骗谢随,高千秋自己不会死, 谢随身上的剔骨针也就不至于二度发作……
    张家口外的长城下,冷月盘沙。
    秦念终于停了下来。
    她觉得很冷。
    此处地势甚高,背后是沉默绵延万里的城垣,面前则可以俯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村落与城镇。
    “从张家口往西,过雁门关,便是无拘无管的地方了嘛。”
    柳绵绵满不在乎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其实都不必过雁门关,他们此时此刻,不就已经立在了无拘无管的地方吗?
    谢随站在她身畔,微笑道:“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但有了武功, 总还是比寻常百姓要来得自由一些。”
    一阵风袭来, 而这风似乎也因为无拘无管,而格外冷酷。
    秦念喃喃:“我放过他了。”
    谢随伸臂揽过她的肩,声音温和地道:“他也已穷途末路了。”
    秦念道:“穷途末路的人,就可以欠债不还了吗?”
    谢随道:“这不是他做的选择,是你做的选择。”
    秦念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
    “大哥哥,”她忽然道,“你记不记得你杀了多少人?”
    谢随却没有回答。
    她侧过头,看向他。大哥哥的侧颜挺拔,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俊逸的眼眸中沉着月色,轻轻地动荡着。
    秦念下意识又朝他靠得紧了些,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将他看得更明白、记得更深刻。
    最后他按了按她的肩,又牵起她的手,“我们下山去。”
    一夜之间,喝酒、报仇、赶路,秦念确实已很累了,谢随带着她绕过关隘,便在山下一座村口的破庙里歇脚。
    再走出这座村,便是彻头彻尾的关外了。
    黑暗之中,连上首供着的是哪一尊佛菩萨都看不分明,只直觉那琉璃镶嵌的眼珠子以一种冷漠的姿态下望着自己。秦念倚着斑驳墙角抱膝而卧,看着谢随忙忙碌碌地布置了一番,最后在佛像前点起了火。
    火焰让几乎被冻僵的身躯猝然一颤,温暖耀映在眼底,又慢慢地流入心肺。这一刻,秦念才终于有了一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不论是睿王也好、皇帝也好、仇恨也好、权欲也好,仿佛突然都离她远去了。
    她忽然体会到,放过了萧予之,其实也是放过了她自己。
    谢随在她身边坐下,她便立刻挽起了谢随的手臂靠过去。
    谢随不由得笑了,另一只手揉揉她的头,“怎么了?”
    秦念摇摇头,不说话。然而她的长发撩动在他的胸前,却令他有些发痒。
    “已很晚了,好好睡一觉,明日我去找吃的。”
    秦念睁着眼睛看向那尊佛像,忽然道:“这地方真破。”
    谢随失笑,“你嫌弃?”
    “不嫌弃。”秦念嘟囔,“以前我们还住过更破的地方。”
    “是啊。”谢随静静地凝望着她的发顶,“但以前我们没来过关外。”
    秦念笑了,躺在他的膝盖上仰头看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待你那剔骨针取出来,我们便南北东西,全都可以一路玩过去,小时候没去过的地方我全都要去个遍。”
    谢随低下头,眸色在火光中融出暖意,“听你的。”
    “大哥哥,”她迷茫地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随好笑地摸了摸鼻子,“我对你很好吗?”
    秦念双手撑在他的腿上,努力地抬起身子去看他的眼睛。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盯着她道:“你今晚喝酒了,对不对?”
    秦念笑:“你看着我喝的呀,还特意将我赶回房去,你自己都忘啦?”
    他微微眯了眼。
    念念喝了酒的时候,确实和平素会有些不同。
    但到底有哪里不同,时至今日,他却还没能观察得透彻。
    秦念的眼神凝着他,凝着他,直到渐渐地软了。
    “大哥哥。”她闭上眼睛,“亲我。”
    旋即便有吻落了下来。
    她满意地含住他的唇,她想,大哥哥毕竟是大哥哥,大哥哥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但是这个吻……这个吻,好长啊。
    她漫漫然地想。
    清淡的挑逗,继之以柔软的吮吸,再继之以酥痒的啃啮,他每次吻她都很专注,可她却每次都要偷看他。大哥哥如墨的长发丝丝拂动在灯火的暗影里,入鬓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紧闭起来的眼。她抬起手臂圈住了他,不自主地将他往下拉,他便轻轻地闷哼了一声睁开眼,无可奈何一样地看着她。
    她抱着他的脖颈索性地倒在了地上,而他双手撑在她两边,那双深而又深的眼眸毫不掩饰地凝注着她,然后他低下头,鼻尖在她的颈项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哎呀——”她惊笑出声,抱住他的脑袋,下巴点点他的额头,“你做什么呀——”
    他却不回答,只继续往下滑去了。
    衣料摩擦的轻响,在暗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他用牙齿咬住了她的衣带,然后抬眼看她。
    男人的眼神很危险,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不想阻止,反而只是抬腿蹭了蹭他的腿。
    她总是很清楚怎样可以最直接地点燃他。
    她望见他身后那一尊沉默的佛像,火光映着剥落的金装。那到底是什么佛呢……她漫无边际地想着。
    谢随不是个虔信的人,虽然身在少林门下、也能解一些佛法,但他入庙不拜,见佛不礼,似乎是当初做延陵侯时留下的规矩。唯一一次,却是在她十六岁及笄的那一日,他恭恭敬敬地给观音菩萨上了三炷香。
    她想起他那一日的温润眉眼,如佛前青莲,如莲上玉露,但她却也终于想起,他那一日神情之中的种种紧张与眷恋。
    她忽然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呐,五年前,如果我没有问你……那一句话,你是不是……本来也要问我的?”
    从不求佛拜神的少年有一日点燃了菩萨面前的香,只是为了告诉女孩自己是喜欢她的。
    他伏在她身上,却低垂着头,薄唇紧抿。
    他没有回答,很快她就再也无法追究他了。他带来的欢愉如惊涛骇浪,刹那便冲翻了她的扁舟,海水漫上了太阳,青空之上,叠起来重重明媚灿烂的幻影,连飞鸟亦渡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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