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秦凤霄如约而至。
    出门前先是被殷瀛洲拎到书房耳提面命了半个时辰,再被袅袅忧心忡忡地念叨了半个时辰。
    主旨只有一个:见了震南王殿下,要规矩守礼,万不可言语唐突,举止莽撞,惹殿下不快云云。
    还打发了人带着一堆珍奇异宝作见面礼,随秦凤霄同去孟章大街上,东头第一家的震南王府。
    秦凤霄骑在马上,心情怏怏不乐,脑子里思绪乱飞。
    好好儿的一个兄弟,转眼成了亲王,见了面还要行礼下跪自称小人……
    他娘是个纸糊的美人儿灯,吹吹风就坏了,担心忧慮倒无可厚非……可他爹当年也是无惧官府豪权的,怎的越老越活回去了……
    萧荣果不食言,亲率下仆,立在门口迎接秦凤霄。
    秦凤霄真是吃惊不小,从马上连滚带爬地下来,便要慌忙下跪行礼,口中称道:“小人秦凤霄拜见震南王殿下。”
    萧荣一把扶住他,笑道:“大哥,你何必这般拘礼客气。在靖丰时,孤……我与你不是相谈甚欢麽?”
    秦凤霄只低头道:“望殿下宽宥小人那时的诸多无礼言行,万勿见罪。如大哥这般称呼,着实是折煞小人。”
    萧荣语带低落,叹道:“你可是对我隐瞒身份之事,心有芥蒂?”
    秦凤霄忙道:“小人怎敢?只您为震南王,身份贵重。小人只是一介布衣平民,总不好再厚颜……”
    萧荣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他:“我本就是不想因着身份之故,损了你我的交情,才未实言相告……”
    他垂了眼睫,脸上徒生了几分失落之意。
    大胤朝萧氏皇室尚玄朱二色,萧荣的亲王服却是少见的玉白色。
    领口上滚着金赤二线制成的蟠龙纹,衬着他清美明透的容貌,显得整个人如玉树堆雪,翠竹滴露。
    而他此刻像是不堪承受胸前四爪蟠龙的雷霆之势一般,原本略显苍白的唇失了血色,似要乘风遥遥归去。
    秦凤霄见状,心头诡异地抽了一下。
    心跳……突地乱了。
    这一乱,乱得秦凤霄心跳如奔马,如擂鼓,如飞瀑,如惊雷。
    这一乱,端的是匪夷所思,荒诞不经,莫名其妙,不得章法。
    半天,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呃了声,挤出来一句话:“不若……殿下唤小人名字或表字罢?……”
    萧荣闻言一怔,浅琉璃色的眼瞳中霎时间绽出奇异的光彩,似冰雪初融,欣喜道:“冲云……我……”又一顿,笑道:“咱们别在大门口叙话啦!你也别再拘泥于殿下小人这些个称呼了。我北胤名作腾格里,取汉文长生天之意。你既表字冲云,还是唤我北胤名字罢!你不是说过咱们名字有缘麽?”
    秦凤霄见他奕奕生彩的脸,也极力忽略心头那一乱,只想着,他倒挺好哄的……还是笑起来像个活人……应当多笑笑才是……
    震南王府的格局极其开阔疏朗,颇具北胤草原粗犷豪放之风,与秦府那种水榭亭台,曲径回廊的江南园林风格大为不同。
    一路行来,西北角的演武场便占据了大部分的院落面积。
    沿墙未有别的树木,只有一排排的梅树,眼下正是绿叶繁茂之时,几个花匠在树下替梅树修剪枯枝。
    放眼看去,整个王府丝毫没有奢靡浮华之感,只余端肃古朴,穏重大气,连正堂里除了亲王仪制必要的装饰外,也再无别物。
    秦凤霄坐在椅子上,左右瞧了瞧,笑道:“腾格里,我虽未到过关外,可见了王府,倒是有种身在草原的错觉。”
    萧荣坐在上首,喝了口茶,道:“原先的样子也非如此,因着我祖父性喜开阔,嫌假山亭台遮挡视线,才拆了重建的。”又笑道:“门口本还有几块太湖石做成的拴马石,是我父亲委实看不下去祖父太过暴殄天物,派人挖出来好生洗刷了一番,送至相国寺的荷花池了。”
    秦凤霄哈哈大笑,也喝了口茶,道:“老王公真非俗世凡人也!“
    萧荣又道:“我回京中近一个月,先去皇陵祭奠了太祖、太宗皇帝,又拜会了陛下及诸位叔伯兄弟,今日方得闲暇。我在靖丰时便闻听京郊东北方的伏龙山景致甚美,时常心生向往之意。眼下春日正好,不若你我二人午食后去山中游览一番罢?……”
    秦凤霄点头痛快应下,道:“我去过不少回了……山顶上有座观龙台,从那还能望见遠处的藏龙川,待我领你去好好看看。”
    二人相聊甚欢,暂且按下不表。
    伏龙山在城外北方四十里左右。
    山势蜿蜒起伏,高聳险峻,形似蛟龙盘踞,素有“帝王龙脉”之称。
    东北方向更有名为“天下第一险关”的崇安关,易守难攻,曾被前陈的龙城守兵视为拒北胤大军的天险屏障。
    北胤攻破崇安关后,太祖皇帝萧定宸精巧地在山谷设伏,前震南王萧则琰率兵出击,全歼了龙城最精锐的一支陈国骑兵,自此陈失其鹿,再无有可抗风雷骑之兵。
    四万陈兵的尸体堆了几十座小山高,尸体焚起的烈焰直烧了三天三夜,方才停歇。
    迄今子夜时分都能见到山谷中鬼火荧荧点点,瘆人得很。
    而前陈太祖陈元朗为龙城刺史时,曾有一黑龙一白龙遥见于此山,其率群僚观之,二龙交首嬉翔,次日解角西去。
    陈元朗翌年遂起兵谋业,八年之后,终成宏图。
    陈朝建国后,在伏龙山顶上修建了观龙台,以彰“皇权正统,天命所归”之意。
    登上观龙台即能从西南方向看到一条发自于西北高原苍茫雪山上的巨川,裹挟着大量黄泥沙土奔腾向极东之海涌去,九曲十八折,此川便是与沧川并称的藏龙川。
    虽时值四月,江南已是红瘦绿肥时节,然而地处北方的龙城,进入四月中之后,方才绿意新发,百卉齐放。
    顺着山脚的碎石子小道一路拾级而上,视线所至,俱是层峦含翠,重嶂聳青。漫山遍野,浅碧浓苍。
    山路两侧,草丰木盛,蝶舞蜂飞,杨烟柳雾,杏雨梨云。
    万花丛中子规啼,百山深处飞瀑鸣。
    奇花异草共生,神鸟灵虫齐飞。
    端的是一片浓丽缤纷,春深似海的好景致。
    萧荣命扈从遠遠跟随,仅和秦凤霄二人闲庭信步般慢慢欣赏着山中的风光,不时地笑谈几句。
    行至山腰处,又有万千桃花始绽,灿烂若薄粉云霞,接天连地,无边无际。
    此时四下无人,空山寂寂,只闻鸟语泉声,风中还带着淡淡的花草泥土气息,格外得让人神清气爽。
    待秦凤霄和萧荣二人登上观龙台时,已近黄昏时分。
    暮色四合,白云如练。
    散漫的夕照中,伏龙山壁立万仞,群山尽是凝上了一层沉郁的浓紫。
    几道耀目的赤色光刃从深厚如海的云层中直劈而下,泼血般染红了周围如莲瓣般层叠绽放的云。
    千顷霞光,万重缯彩,红粉朱黄,华艷之极。
    而遠处的藏龙川如际天而来,波涛澎湃,势极豪雄,震撼激涌,苍茫无涯。
    浑浊的黄沙泥水卷着无数飞旋的涡流,好似千万条黄鳞金甲的蛟龙,掀起了万丈狂澜,向着沧浪海奔涌而去。
    九曲龙川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浊滔浩浩奔东倾,今来古往无始终。
    遥望山河,只觉此身渺小,不过沧海之一粟。
    此生须臾,不过天地一蜉蝣。
    两人并肩而立,俱是一时无言,只沉醉于这般煌煌壮丽的景象之中。
    冷不丁地,萧荣问道:“冲云,你日后想做甚麽?”
    秦凤霄拽了根身旁齐腰高的茅草梗子歪叼在嘴边,随口道:“我?我只爱习武……也许会去考个武状元当当,哈哈哈!”
    “这样……”萧荣轻叹了口气,若有些微怅惘之意。
    “你呢?你生下来便是震南王世子,如今又袭爵,继位作了震南王,还有甚麽可叹气的……”秦凤霄有些不解,侧头看他。
    萧荣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在流丹飞红的暮霞映照下,如上好的明玉般璀璨生辉,连左眼尾的泪痣也成了明玉上的一点相思红痕。
    浓密长睫在脸上投下了一片深色的暗影,落日中益发呈出淡淡茶色的眉发流动着丝丝的华光。
    略显苍白的薄唇此刻被霞光染上了层温润的暖粉,秀气却棱角分明的尖尖下颌此时高高扬起,萧氏皇族之人睥睨天下的冷傲尽显:“孤,为大胤朝震南王,流着的是太祖皇帝的热血,受着的是黎庶百姓的供奉,惟愿天下人人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屋可住,更能有冤可诉!”
    萧荣素日里清朗温和的嗓音再无一丝柔软旖丽,直如是削金碎玉,斩钉截铁般掷地有声。
    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彩,映着熔金也似的落日,浅琉璃色的双瞳亮得刺目,语气坚定又充满了希冀:“皇伯父已允我四年后执掌大理寺。冲云,到那时,你便来助我罢!”
    “孤与君二人……必名垂青史!”
    萧荣眼中华光大盛,湛湛皎皎,胜过了身后落日的金赤余晖。
    秦凤霄一时间被他的言辞神情震住,渐渐却生出了一种莫名难言的壮志雄情,如遠处的藏龙川一般翻腾不止,满满地充斥在胸臆中,似要冲破胸膛,乘风扶摇,直上九霄。
    热血激荡,豪气干云。
    诚如萧荣之言……
    做的千秋功绩,换得流芳万载,方不枉大丈夫来此世上走一遭!
    良久,秦凤霄大笑了几声,英越俊挺的眉目舒展,与父亲殷瀛洲如出一辙的幽深黑瞳利光烁烁,似一匹迎着月色初初踏上猎场的雪狼,锐气野性兼而有之。
    他朗声道:“腾格里,你若是作这大胤朝有史以来第一位断案如神的亲王,我秦凤霄便守你此生平安周全,作你身边的第一护卫罢!”
    “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啪啪啪三下干脆利落的掌击声落地,巍峨雄浑的山水之间长风浩荡,呼啸而过。
    山下的龙隐湖借风势浪起三丈,声如奔雷,惊涛拍岸,卷起千堆碎雪。
    两人的衣袂和长发在风中猎猎翻飞,绯红和玉白的衣角如天际的流云,散了又合。
    观龙台上少年的誓言是出鞘的利剑,挟着穿云裂空的凛凛之势,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从此任由朝堂风高,
    江湖浪急,
    自是心如岿然磐石,
    只待云开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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