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没有点灯,但月色太好,照得四下里亮堂堂的。
    天地茫茫,许风也不知要去何处找这样一个人。找那个会抱他会哄他,会轻声细语地讲故事,也会威风凛凛地打跑恶犬的兄长。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经过那一株桂树时,听见身后有人叫:“风弟,小心!”
    话音刚落,他已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下,身不由己地倒下去。
    但他并不觉得疼。
    有个人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一点也没让他伤着。
    “怎么样?摔疼了吗?”贺汀州将许风扯起来搂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他的脸。
    许风嘴唇发颤,还是说:“放开……我要去找我哥哥……”
    贺汀州气极反笑:“我就在这儿,你还要去哪里找?”
    他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月光照着他的胸膛,那上头布满了已经结痂的伤口,是他被慕容慎用刑时受的伤。而胸口那处剑伤仍未痊愈,此刻还缠着厚厚的绷带。
    贺汀州捉了许风的手按上他的肩膀,道:“记不记得有一回你爬到树上去玩,跳下来时我接住了你,肩上却摔出了一道口子?当时你抱着我哭了许久。你自己摸一摸,这伤疤到底是真是假?”
    许风的手微微退缩,却被贺汀州强按着摸上去,触到一处凹凸不平的旧伤。
    贺汀州接着道:“当年我俩走散之后,我被极乐宫的人收养了,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找你。直到一年前,我由探子那里得到消息……”
    他似是说不下去,歇了一会儿才道:“后来的事你都知晓了,我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才假借周衍的身份接近你,谁知弄巧成拙,反而……”
    贺汀州说到这里,声音蓦地顿住了。
    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正打在他的肩膀上,烫得那处旧伤一片灼热的疼。
    “是假的。”
    许风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我亲生的哥哥早就死了,我的周大哥……也已被你害死了。”
    第二十三章
    贺汀州一怔,只觉得万箭穿心。
    许风脸上满是泪痕,贺汀州伸出手去,想要像儿时那般,亲手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但他的手有些发颤,还未碰着许风的面孔,已被他一掌打开了。
    许风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嘴里喃喃着“哥哥”两字,继续往前走去。
    贺汀州急着追上去,可稍稍一动,胸口就是一阵剧痛,竟疼得他站不起身。他怕许风出事,只好叫了柳月过来帮忙。
    他先前被囚于地牢时,受了那样重的伤,依然神色自若,谈笑间就制住了背叛的秦烈,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柳月赶过来时,见他脸色灰败的坐在树下,亦是吓了一跳,也不管他如何吩咐,自作主张将人送回了屋里,这才派人去寻许风。
    已经睡下的徐神医当然又给挖了起来,昏头昏脑地被人拉来治病,不过他诊了半天的脉,也没诊出什么毛病。
    “奇怪,伤口好好的,蛊虫也未发作,怎么会疼得厉害?”
    贺汀州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就坐在床上等柳月回来复命。
    等了小半个时辰,柳月才打着哈欠款款而来,福了福身道:“宫主。”
    “他怎么样了?”
    “一直闹腾着要出去,属下没有办法,只好点了他的睡穴。这会儿林公子在旁看顾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嗯,”贺汀州这才放心一些,说,“明日……多派几个人看着他。”
    柳月偷眼觑他神色,道:“宫主已将一切都挑明了?那傻小子师承江湖正派,脾气又倔得要命,怕是受不住这个。”
    “既然瞒不了他一辈子,那迟早是要说的。”
    “是,傻小子若不是这副脾气,那也不像他了。当日在官道上,他傻乎乎地放跑了慕容飞,坏了宫主的好事,结果宫主非但没取他性命,还将人带回了极乐宫,我就知道宫主待他非同一般了……”
    贺汀州面色一变,沉声道:“够了!”
    柳月果然不敢再说,只小声嘀咕道:“咱们极乐宫的人可不讲究什么伦常道义,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敢认的?”
    贺汀州也不知有没有听见这句话,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精疲力竭的模样,说:“你先下去吧。”
    柳月只得告退了。
    贺汀州屋里那半扇窗子一直开着,前半夜仍有月光照进来,到后半夜忽然变了天,一阵儿狂风骤雨,把窗棂都打得湿透。
    屋里那人不知睡了没睡,始终没起来关上窗子。
    第二日雨倒是停了,但一场大雨让树上的桂花落了个干净,鹅黄的花瓣铺了满地,一夜间香气零落,再闻不着半点了。
    贺汀州身体好了些,就去许风屋里看他。
    谁知许风昏睡不醒,过了一天一夜也没醒过来。徐神医给他瞧了又瞧,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点了他睡穴的柳月更是提心吊胆,深怕是自己不小心点错了穴道。
    贺汀州没理这些,只在床边守着许风。后来撑不住睡着了,才有人将他送回自己房里休息。他连着几夜没有睡好,这一觉便睡得格外的沉,醒来时见明艳艳的日头挂在半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只听得有人来报,说是许公子醒了。
    贺汀州一下清醒过来。他也顾不得仔细梳洗,只胡乱抹了把脸,披上件衣服就赶了过去。走到许风住的那院子外头时,已听见一阵笑语声。
    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正好锦书出来倒水,见了他就道:“宫主。”
    贺汀州的目光落在紧闭的房门上,问:“怎么回事?谁在里面说笑?”
    锦书面色古怪,吞吞吐吐道:“今早公子终于醒了,一醒来就喊……就喊饿,所以林公子正陪着他吃饭。”
    贺汀州听出他说的不是实话,但也没有追问,自己上前几步,将那扇门推开了一半。
    屋里飘出来一阵饭菜香。
    透过半开的房门,他瞧见许风和林昱坐在一处,桌上摆了好几样菜。许风的精神仍不太好,脸色微微苍白,但唇角却往上扬着,分明是欢喜的样子。他用右手握着筷子,夹了一筷菜放进林昱碗里,连眼睛里都透出笑意,说:“哥,你尝尝这个。”
    他从前叫他“周大哥”时,亦是这般神情。
    贺汀州静了一会儿,问跟在一旁的锦书道:“怎么回事?”
    锦书知道瞒不过去,战战兢兢道:“公子一早醒来,就抓着林公子喊哥哥,我、我也不知他是怎么了……”
    贺汀州脸上不见什么情绪,只轻轻“嗯”了一声,将剩下那半扇门打开了。他没控制好手上的力道,门板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屋内的两个人连同锦书都被吓了一跳。
    许风转过头来,一见着他面,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伸手扯住林昱的衣袖,道:“哥,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大魔头……”
    林昱倒也入戏,拍了拍他的手,顺着他的话说:“别怕,他不会伤你的。”
    贺汀州神色漠然地听他俩说话,目光在许风脸上转过一圈,而后迈前一步。
    许风的身体微微一僵,待贺汀州走到近前时,他忽然冲过来挡在了林昱身前。
    贺汀州停住了脚步。
    许风瞪着他道:“别动我哥哥。”
    贺汀州竟笑了一下,问:“他是你哥哥么?”
    “是。”
    贺汀州靠得更近一些,眼睛直盯住他,道:“再说一遍,他是吗?”
    “是,”许风往后退了退,竭力避开他的目光,说,“你说过的,我治好了手上的伤,就让我见他。”
    “嗯,”贺汀州点点头,“我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说完就抬手捏住了许风的下巴。
    许风如落入了陷阱中的猎物,浑身都颤抖起来,双手拼命扳开他的手,叫道:“别碰我……”
    贺汀州没用什么力气,一下就让他挣脱了。
    许风立刻转开头干呕起来。他一早到现在没吃多少东西,这时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恶心得难受,不一会儿就出了一身冷汗。
    林昱拍了拍他的背替他顺气,锦书则忙进忙出的给他倒水递帕子,只贺汀州站着没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脸色平静得可怕,对锦书道:“去找徐神医过来。”
    锦书连忙应声去了。
    徐神医来得很快,还未进门已先在门口骂起来:“你们俩就不能安安稳稳、没病没伤的过上一天吗?连个中秋节都不让人好好过,要是哪天我死了,你们是不是也不活了?”
    楚惜前些日子被贺汀州派出去办事了,徐神医有恃无恐,骂人骂得挺顺。可等他进门后瞧见贺汀州的样子,立时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乖乖地提了药箱去给许风治病。
    许风这时已缓过劲来,直嚷着自己没有生病,林昱劝了几句,他才伸出手来让徐神医把脉。
    可惜徐神医看了半天,却是连连摇头道:“治不了,治不了。”
    贺汀州道:“有什么病是徐神医你不能治的?”
    “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宫主没听说过吗?旁的病还好治,只有这个病,就算给再多的银子,在下也是无能为力。”
    说着提起药箱就要走。
    贺汀州拦住他道:“徐神医留步。”
    徐神医可不给他面子,毫不客气地说:“他为何变成现在这样,宫主不是最清楚吗?他如今只是认错了人,神智却还算清醒,宫主若是强求……难道是想把人逼疯么?”
    贺汀州眼神一震,缓缓垂下手,说:“走罢。”
    他接着又提起声道:“你们也出去。”
    锦书还在发愣,已被林昱拖了出去,临走前还带上了房门。
    许风见林昱走了,忙追上去道:“哥哥……”
    却被贺汀州一把扯了回来。
    许风像是怕极了贺汀州,连忙避过一边,连衣角也没给他碰着。
    贺汀州倒不在意,只扫了一眼桌上的菜。他来得不巧,许风跟林昱才刚吃上,几样菜都没怎么动过。他便拉着许风在桌边坐下来,道:“饿不饿?再陪我吃一点吧。”
    许风当然不肯,反而将筷子掷在他身上。
    贺汀州哈哈大笑。
    笑得够了才问:“还认得我吗?”
    许风胸膛起伏,眼里又露出那种刻骨的恨意,咬牙道:“化作了灰我也认识。”
    “那我是谁?”
    许风就道:“极乐宫的宫主,十恶不赦的大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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