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慕容家这样的武林世家,便是一个管家也绝不会是普通人。许风从前同他打交道时,就瞧出他眼中精光内敛、走路落步无声,定然是个内家功夫的高手,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一直追寻的面具人。
    若是他的话,要在迎亲队伍里做手脚自是轻而易举的事。只不知他是背叛了慕容慎另有主人,还是……他口中的主上就是……
    许风握剑的左手微微发抖,道:“为何是你?”
    那面具人被揭破了身份,便也不再遮掩,放声狂笑道:“无论我是谁,反正今日你们都要葬身此处了!”
    说罢,猛地朝一根石柱扑去。他先前出招还有理智,这时却像不要命似的,内力凝于双掌,一掌击向石柱。
    贺汀州在许风肩头一按,飞身跃了过去,抢先挡在那面具人跟前,与他对了一掌。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劲道,可说威力十足,一掌过后,两人各自退了几步。
    贺汀州叫道:“风弟!”
    许风早就提剑在手,剑尖往前一送,剑身就没入了面具人的胸膛。
    面具人低头看了看没胸而入的长剑,嘴里“嗬嗬”做声,像是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许风手上,眼中满是不甘之色。
    许风毫不手软,一下拔出了剑。
    鲜血四溅。
    面具人倒退数步,脚下踩了个空,就这样落下了高台。
    许风喘了口气,到这时才觉得右肩一阵剧痛,却是方才挨了一掌的缘故。
    贺汀州扶住他胳膊问:“你伤得如何?”
    “没事,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四周水声滔滔,来时的路早被湖水淹没了,自然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好在那石柱并未被面具人毁去,瞧他最后的全力一击,想必这石柱大有玄机。
    高台上共有四根石柱,贺汀州依次看了一遍,果然发现了一些门道。石柱上刻着繁复的花纹,且每一根上的都不相同,瞧着像是某种文字。许风当然看不明白,贺汀州却看得极为认真,末了闭目沉思片刻,用剑在自己手掌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许风眼皮一跳,问:“你做什么?”
    “没事。”
    贺汀州将手掌按上石柱,伤口处的血流出来,染红了那些花纹后,上头的图案竟起了变化。
    贺汀州的眼神也跟着一变,低声自语道:“原来如此。”
    接着走到另一根石柱前,依旧将自己的血抹了上去。石柱上的图案同样起了变化,贺汀州便又换下一根,等到最后一根石柱也染上他的鲜血,图案变过之后,石窟里轰然一响,高台对面的山壁上,一扇石门缓缓打开了。
    那里地势较高,一时还未被水淹着。
    许风松了口气,道:“应当是出去的路了。”
    不料石门开到一半,竟然顿了一顿,复又重新阖上了。
    “石柱转过两根,看来机关已经受损了。”贺汀州携了许风的手道,“走吧。”
    说着施展轻功,向那石门掠去。
    幸喜石门关得极慢,两人落地之时,尚容得一人通过。贺汀州将许风推了进去,道:“风弟,你先走。”
    眼见那一道石门即将关上,他却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许风心下又惊又急,不由叫道:“贺汀州!”
    贺汀州回头一笑,足尖轻点,却是攀上了一旁的山壁。原来被面具人夺去的那柄宝剑还斜插在石缝里,也亏得贺汀州轻功高绝,几个起落一跃而上,扬手取下宝剑后,又匆匆折返回来。
    许风自然没有先走,一直扒在石门边上,竭力伸出手去。贺汀州奔到近处,亦是将手一伸。
    双手交握,许风用尽力气将人拉了进来,两人几乎是擦着那一条缝隙跌进门内的。
    石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了。
    贺汀州同许风对视一眼,四目相接,既觉得惊心动魄,又有些儿荡气回肠。
    四周仍在漫进水来,两人不敢多留,挣扎着爬起身继续往前走。这一条暗道不太好走,但比起方才的险境,可说是不值一提了。
    走了约摸一炷香功夫,眼前又出现了一条向上的石阶,石阶顶上压着一块厚重的石板。贺汀州将那石板一挪开,顿觉天朗气清,终于又重见天日了。
    他们在地宫里这一番折腾,已是过去了一天一夜,这时天色灰蒙蒙的,正是将亮未亮的时候。两人出了暗道,才知已转到了大湖的另一面,湖面上泛着点点涟漪,却是天上正落下雨来。
    “先找个地方避雨吧。”贺汀州走得几步,又转回身来,将握在手中的宝剑掷了过来,说,“留着防身。”
    许风接了剑在手里,见剑柄上犹沾着贺汀州的一点血迹,心中起伏难定。那地宫里险象环生,两人不得不联手对敌,但此刻到了外面,自然又是不同了。
    面前这人,仍是那无恶不作的极乐宫宫主。或者,也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生兄长。
    无论如何,总不会是他的周大哥了。
    许风定定站在雨中,记起当日在极乐宫的藏宝洞里,周衍冒险取下宝剑,回身望向他时的情景。接着又是命悬一线时,贺汀州折回去取剑时的样子。
    剑锋凛冽,寒芒如水。
    许风缓缓举起宝剑,觉得那锋利剑刃也似在自己心尖划过一样。他眼中发酸,高声赞道:“真是好剑!”
    随后却扬起手来,用力将剑扔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伴着哗哗雨声,这一柄举世无双的宝剑,就这样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湖水中。
    许风听着那声响,先前受的伤仿佛到了这一刻才爆发出来。他踉跄着往前一步,喉间涌上腥甜血味,几乎有些站立不住。
    贺汀州连看也未看那宝剑一眼,只径自望着许风。他手上的伤未曾包扎,仍混着雨水淌下血来,但容颜昳丽,这般立在湖边,依然是出尘之姿。
    许风不敢再看,扭开头道:“我与阁下各走各路,就此告辞了。”
    说罢转身而去。
    有那么一瞬间,雨声似乎变得更大了。
    许风心念一动,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湖边空无一人,早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一天一地,尽是茫茫的雨水。
    第二十九章
    暴雨倾盆。
    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边上斜插一柄长剑,寒气逼人的剑刃倒映着火光,一望即知是柄摧金断玉的利器。
    贺汀州睁开眼来,见许风正用火堆烤着鱼。那鱼已烤得两面金黄,滋滋地往外冒着油,香气扑鼻。
    许风看他一眼,冷冷道:“醒了?”
    贺汀州原想撑着胳膊坐起来,许风忙阻止他道:“你身上烧得厉害,别乱动了。”
    贺汀州这才觉得一阵头晕,望了望四周,问:“这是什么地方?”
    “地宫附近的山洞。雨下得太大了,只能暂避一下。”许风转了转架上的烤鱼,问,“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跳进湖水里,你是不要命了吗?”
    贺汀州靠在山洞的石壁上,望着火光下的许风,低语道:“能换来这片刻相对,那也值得了。”
    许风没有做声,只慢慢捏紧了掌心。
    贺汀州望了望山洞外的大雨,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不如陪我说几句话吧。”
    “我同阁下又不是一路人,有什么可说的?”
    贺汀州笑得一笑,说:“这倒也是。”
    果然住口不言了。
    许风也不说话,低头看着那噼啪作响的火堆,直到闻着一股淡淡的焦味,才发觉已将鱼烤糊了。他忙把烤鱼翻了个面,却见鱼肉烧得焦黑,显是不能吃了。
    许风怔怔盯着那尾焦糊的烤鱼,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一口气,终于开口道:“我时常想起当初在临安城里的事。”
    贺汀州本已闭上了眼睛假寐,这时便重新睁开来道:“我又何尝不是?”
    “当时……我故意装作神志不清,认了林昱当哥哥,你怎么看出我是装的?”
    “是我生病那回,你跑过来说要找林昱,但我心中知道,你是特意过来看我的。不过你既然不肯认我,我只好配合你将戏演下去了。”
    “你希望我承认什么?”许风抬起头同他对视,一字一字道,“是承认我哥哥是那个欺我辱我、废我武功、将我当做禁脔的魔头?还是承认……我厚颜无耻地爱上了自己的亲哥哥?”
    “风弟……”贺汀州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许风的手。
    许风觉出他的手有些发颤,却还是继续道:“我知道周大哥是真心待我好,也知道你一直在尽力弥补我,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我是你弟弟。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是呢?若我只是许风,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无名小卒,我现在是什么下场?或许是死在了极乐宫后山的山崖下,也或许还被困在极乐宫里,一日一日绝望地等死。”
    贺汀州听了这话,脸色比挨了许风当胸一剑时还要难看,显然是从未想过,也根本不敢去想。
    许风便慢慢儿拨开了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此时连剩下那一面鱼也已烤焦了,一股焦味在山洞里弥漫开来,虽未尝着味道,却已觉出了苦涩之意。
    贺汀州的手指动了动,毕竟只握着一个空。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包扎过的伤口,忽然说:“若咱们不曾逃出地宫来,索性就这么一块儿淹死了,那样岂不更好?”
    许风想起在蛇道之上,万千箭矢齐发,他跟贺汀州并肩而立,连性命都可交付彼此。
    ……便是在那一刻死了才好。
    他想到此处,心中愈觉酸楚,转开脸道:“病中之人,果然净说一些胡话。”
    贺汀州也不争辩,说:“我难得病上一回,偏次次给你撞见了。”
    许风心知他的病因何而来,道:“我不杀你,已是瞧在、瞧在……”
    兄长这两个字,他到底说不出口,只说:“你别得寸进尺。”
    “是吗?”
    贺汀州听了这话,还真得寸进尺,强撑着坐起身来,离得许风更近一些,望着他道:“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日在官道上遇见你时,没有一剑将你杀了。”
    他语气温柔缱绻,说到最后一个字时,眸中却尽是骇人杀意。
    当时他久闻慕容飞的大名,又听说他也是属龙的,与自己的弟弟一般年纪,便有心见他一面。谁知有人从中作梗,一番心血尽费了,他一时动气,就挥剑废了那青年的右手。
    后来贺汀州无数次想,他当时若再心狠一些,一剑刺进许风心口,自然没有日后之事了。
    许风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因而说道:“你现在杀了我,那也不迟。”
    贺汀州面如寒冰,凝目看他,忽而大笑起来,说了声:“好!”
    便伸出手来,一下扼住了许风的脖子。
    他在地宫里受得内伤颇重,但杀人的力气还是有的,手上只要稍稍用力,就什么也都结束了。
    那一只手渐渐收紧,许风并不挣扎,反而闭上了眼睛。他眼前暗沉沉一片,有些透不过气来,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痛苦。
    外头大雨如注。
    雨声中,许风忽然觉得颈间一轻, 扼住他脖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却仍旧在他脸上流连不去。许风睁开眼睛,见贺汀州正专注地看着他,那一只杀人的手,此刻却近乎缠绵一般的拂过他的嘴唇,最后轻轻落在他鬓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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