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现在, 那个链子经杨劲的手再次摆在她面前。
    “门店找到了购买记录, 上面有我的电话,他们联系我, 说他们有定期保养服务, 问要不要预约做一次保养。”
    李清一再也不能理直气壮,这件事的确是她不对。没错,杨劲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时,她当时确实说过“当作你对我的补偿”,杨劲也没有反驳, 在那个当时, 李清一也戏称“混不下去退点钱”, 可这毕竟是个礼物,如果二人的关系止步于回吕县的那条省道上, 那么这种处置也无可厚非, 然而就在前一天,这个送礼物的人还跟她并肩站在医生面前,听医生讲父亲的手术过程和术后注意事项。
    李清一叹口气, 强迫自己抬起头来:“你去店里了?”
    杨劲沉默地看着她, 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
    李清一说:“花了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她的声音莫名颤抖,这紧张来得太突然。
    杨劲咬了咬牙,李清一清楚地看见他咬合时颌骨突起的一瞬间, 起身走出来,坐到她旁边的椅子上,左手撑着膝盖, 侧身关注地看着她:“你穷疯了?”他的声音也有点颤抖。
    此时务必要解释,李清一明白。“交了我爸的住院费……之前存了钱进去,只够一个支架的钱,我爸担心不够……”
    杨劲静如磐石,他细品她这几句话。本来身体紧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如钢化玻璃般碎成白茫茫的千万条裂纹,好在内部张力渐渐消失,他伸出右手,想去抚她的脸颊,语气也缓和一点:“那也应该先跟我商量,对不对?”
    李清一这人,柔弱乖巧都是表面,除了杂志社时期,初入职场,事事任人摆布,在其他场合、其他时间里,她渐渐显露出本性:坦然、包容、固执,以及最要命的决绝。
    杨劲托着她的下巴,拇指指腹干爽、温热,划过李清一的嘴角,她没有动。
    洋鬼子的啤酒味道很怪,入口是说不上来的怪味,喝下去后,才有麦芽香返入口腔。
    李清一小酌了些酒,嘴唇有些异常的红。
    杨劲看着看着,就不再满足于眼下的距离,他手指力道加重,同时倾身过去,暂时搁置异见和疑虑,想要靠近一些。
    李清一穿着薄毛衫,突然觉得热,像是有太阳般的热源迅速靠近,她轻轻向里挪了挪。
    杨劲脑中已无理智,他曾经最擅长的,就是抛除一切杂念,仅凭一颗私心,办眼下最想办的事。
    想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他已经动用了双手,用力捧起李清一的脸,没管她的轻微挣扎,把嘴凑过去。
    他自认为很好地拿捏了节奏,浑然不觉刚触到她的唇就已气喘如牛,这唇瓣的触感,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又不同,因为胆怯和茫然,她的唇微微紧绷。
    灯光下,杨劲扭着身体,是攀附也是笼罩,把李清一困住,她的脸被一双大手牢牢固定,五官已经扭曲,可杨劲视而不见,放纵着自己的感官和本能。
    没过多久,李清一的呼吸里就被陌生的气息侵占,杨劲呼吸里独特的莽撞,加热了三度的麦芽香气,还有饥饿的吞咽声音,以及怪物一般扫过她的磨牙的舌头。
    只隔着和块玻璃和一米高的栅栏,外面就是马路。有骑单车的人路过,数次按响车铃,声音清楚地传进室内。
    李清一被声音惊扰,更加明确地挣扎起来。
    杨劲沉浸于此,进入一种难得的忘我境界:忘记大脑中每天闪过三万次的画面、忘记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忘记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忘记□□着醒来的李清一眼中的清澈与茫然。
    “怎么了?”杨劲强忍冲动,安抚般地按揉她的后颈。
    “能不能别……”
    杨劲也冷却下来,原本打定主意只是谈谈,结果没一件事谈明白,却办起了糊涂事。
    李清一拦下他的放在自己手颈上的手,“明天,明天一早我办好出院手续,就把钱还给你——是两万还是多少?”
    钱,又是钱,满脑袋里装着钱。
    欲.念撤离,伴随着李清一冷静谈判的语气,那些怪物一般的记忆甚嚣尘上,疯狂反扑: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上午□□着醒来的李清一,以及她眼中荒谬的清澈与茫然……
    “他们只给了你两万?我的心意就值两万块钱?”然后,你用把你所谓的真诚与坦荡交付给章燃,那个强.奸.犯,事后还给人好评,什么意气风发!什么前途无量!
    “不是那个意思,我跟爸爸都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是钱暂时不用,当然要还给你。”
    感激,又是这个词。杨劲坐正,与李清一拉开距离,他的愤怒达到顶点,超过了今晚任何时间愤怒的总和。
    “你可以选。要么现在做,要么现在走。”
    李清一被他的话惊呆了。
    两人谁都没看谁,各自运着气,沉默长达十几分钟。
    不知不觉将近八点,再晚酒吧就要营业了。
    李清一抬起头来:“我可以走了吗?”
    杨劲点点头,又将瓶里的酒分着倒进两个杯子里,喝下自己的酒:“出了这个门,报答我对你的帮助,永远不要找我。”
    他把酒杯墩到桌上,最后六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对杨劲的喜怒无常,李清一也忍无可忍。她把他的吊诡行径理解为对她的不尊重,一贯如此,以往更甚。
    大庭广众,车来人往,大言不惭提出无理要求,还不允许当事人有异见。
    她霍地站起来,摆出要走的架势。
    杨劲紧跟着站起来,见她要去拿那条命运多舛的项链,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在桌上大力一划,项链被扫到地上,掉进远处桌椅的缝隙,桌上的酒瓶、酒杯也各自应声倒下。
    李清一从他和桌子之间的缝隙挤过去,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把衣服给我。”
    杨劲故意转身不予理会,双手叉腰,压抑着大口喘气。
    李清一稍事冷静,回到桌前,绕过杨劲,拿起自己的外衣,又跑到远处,蹲在地上够到缝隙里的钻石项链,期间杨劲一动未动,在极端情绪中仍旧调动感官知悉她的一举一动。
    李清一出门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钱我一拿到就还给你。”
    对开木门,李清一用力推开其中一扇,她停在那里,听到杨劲说:“也好!我不会再主动联系你,你最好也别找我,你要是再来,我就认定你要报答我,我这人什么德行你知道,我图什么你也清楚。”
    酒吧旁边有家蛋糕店,橱窗摆个手持喇叭,叫嚣着“8点之后全场全折”“美食不过夜”,和车马喧嚣,混杂冬夜冷风破门而入。
    李清一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杨劲走出座位,面对着她站在空地上。
    门外很冷,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了出去。
    ※※※※※※※
    第108章
    ※※※※※※※
    张墨白已婚未育, 李清一单身, 这些基本情况,装修公司——不, 规划设计公司的高总了如指掌。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门, 老师的命门是:既要求效率,又要求方案最优。
    按照老师的理想,她的“成长农园”春节一过就要营业,最好元旦就试营业。
    现实情况是,当地农民收割了水稻, 成片的土地荒着, 栉风沐雨, 等待来年再披新绿。
    问题出在哪儿呢?甲乙双方在各自领域都很专业,偏偏要做的事业都不是自己的专业。
    老师这是文化公司, 要开“农家乐”, 高总那是装修公司,要做建筑设计。
    老师执拗起来,世人都怕。高总被她缠得百爪挠心, 说于总, 要不您考虑考虑,再换家公司,让别人给出个方案, 拓宽一下视野,找找灵感?我们真是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老师说不行,就要你。因为你的核心理念打动了我, 也只有你的理念打动了我,其他的我都看不上。但是你这个方案要改,要考虑什么什么……什么?下周给我?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最好下等2点之前,细节方面,我让墨白和清一跟你沟通,她们俩已经在去你公司的路上了。
    如此往复,土地还荒着,设计还悬着,高总因频繁接待张墨白和李清一,跟她俩倒是熟了。
    为了拓宽思路、寻找灵感,两家在短时间内共同走访了好几个地方,有服装学院、亲子乐园,还去了非遗传承人的家,也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故宫有个宫廷建筑展,展示中国清代宫廷建筑和“样式雷”这一传奇建筑师家族。墨白有事没去,老师临时被叫走,高总安排手下回了公司,留下他和李清一看完整个展览。
    展览很震撼,高总撸着手串,一路为她讲解,有些注释都没有他讲得生动全面。
    北京这地界,初来乍到,总有源源不断的新鲜感。
    这半年来,李清一的见识里,神人、嘎事见过不少,眼前这位高总也位列其中。
    李清一问他是不是提前做过功课,他漫不经心地说:“哪儿啊,正经八百读过建筑专业。”
    李清一问他在北京哪所大学读的,他就摆摆手:“野鸡大学。”又说了个字母缩写,“blu,听说过吗?”
    李清一困惑:“国外的大学啊?”
    高总:“看看,就说是野鸡大学,我跟谁说谁都是你这表情。”
    说完低头研究一个全木结构建筑模型。
    “等等,您……是留学回来的?”
    高总正了正白衬衫的小立领:“新鲜吗?”看李清一不停眨眼,大脑转速不够的样子,自语般说了句:“可爱。”
    展览结束,李清一搭高总的车返回。
    车上,高总跟人打电话,打到一半说等等,在后视镜里问李清一,要不要去京深。
    京深?
    高总解释说:“卖臭鱼烂虾的地方。”他要转道去京深跟朋友吃饭,李清一想就近下车,高总说你回公司还有事?于总把女人当男人用,你今天跟我走,吃完饭一起回家,全是顺带的。
    挂了电话,又给李清一讲他怎么去的国外,又怎么回来了:“归根结底,一件事忍不了,东西太难吃!”
    李清一对西餐的了解,仅止于汉堡和牛排。
    高总说:“对!就是汉堡和牛排,国内偶尔吃一顿,挺新鲜的,嗳?不错!架不住天天吃啊!一天三顿,全是这个,厨房也不像话,不能爆炒,葱花炝个锅,能把消防队招来,国内消防队不要钱,那边,哼!能让你倾家荡产!真事儿!就我们一个留学生同学。”
    “这回来多好,满街的馆子,全是好吃的,有钱没钱的,一碗炸酱面,人生大满足。”
    北京土著的人生追求,李清一是理解不了。
    “京深”也是个神奇地方,老远就闻到鱼腥味,进去是个大型农贸市场,卖的只一样:海鲜。
    高总与两个朋友汇合,三男一女,轻车熟路,穿梭在上百家水产档口之间。
    对李清一而言,前半生见过的海鲜水产,今天都见全了,前半生没见过的,今天也领略到了。
    奇珍异宝,大型虾蟹,水生怪物……四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满地水,走了几家相熟的店,买了几样虾、蟹、鱼,还买了三文鱼、甜虾、北极贝,沿市场边缘的楼梯上去,楼上是代加工点。
    高总与这两个朋友显然不是生意关系,熟得几乎没有话,更没有客套话。
    没等多久,水煮、椒盐两做的虾爬子端上来,其他菜品相继上桌,他们在聊熟悉的人和事,李清一也插不上话,只好低头享受新鲜食物。
    吃完饭,俩朋友跟高总告别,顺便问李清一:“姑娘,你怎么走啊?”
    高总扶着车门抢先说:“她坐我车。”
    朋友呛他:“德行!没人样儿了啊!”回头又问李清一:“吃饱了吗?照顾不周啊,下次,下次再一起。”
    高总:“操!”
    ※※※※※※※
    吕县的深冬,仿佛被树脂凝住的人间画景,一粒长眠千年的琥珀。
    楼宇勉强凑成一簇,成就所谓的“县城中心”。某著名水系的支流七拐八绕,在县城周遭形成包围之势,当地人因势利导,建成几处大大小小的水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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