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尽量压低了嗓音,但整个屋子里委实太过安静,人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一个个轻微的字句飘过来,扎进耳朵里,跟针刺一样。
    像是武承嗣在说:“都是现在这个情形了……大夫们也都看过,虽然那是些庸医,但不会连人的生死都看不出来,实在是没有法子了,还是尽快报信给长安吧。”
    起初没有人接腔,片刻,是陈基低低道:“好像,也只能如此了?”
    回答他的,也是一片沉默。
    武承嗣叹了声,道:“你们一个个如丧考妣,却都不说话,只让我做坏人,在来的路上我早就说过,他的身体不好,不能颠簸,现在果然……”
    “周国公!”出声的是工部尚书、大将军刘审礼,他带着愤怒呵斥:“天官如果像是您这样懂得居安思危明哲保身,当然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唐,如果不是他,这一次的战事怎么会如此顺利?恕我直言,若是他这次并未随行,只殿下跟随的话……殿下还能不能有命在这里马后炮,还尚未可知呢。”
    武承嗣呆了呆,有些气急败坏:“你、你这是什么话?”
    卢国公程处嗣皱眉道:“当然,我们知道殿下没有别的心思,只是这些唠叨说了没用,就不必提了。现在女官已经到了,要如何处置……就等女官醒来后再做打算吧。”
    武承嗣道:“我正是因为想到这一层,才催促大家早做决断,先前那场景你们又不是没看见,阿弦伤心的晕死过去,如果再让她面对这种事,她要伤心欲绝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如果天官在天之灵,也必然不忍的。”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干脆把天官的尸身烧化了,眼不见为净?”刘审礼更加恼怒,浑然忘了顾忌他的身份。
    武承嗣也忍不住喝道:“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敬尚书年高才步步忍让,若还如此相待,我也就不客气了!有本事就找个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救活了崔晔,把火撒在我身上有什么用?!”
    正说到这里,靠在柱子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桓彦范突然站直了身子,看向里间。
    众人纷纷回头,武承嗣也跟着转身,却见阿弦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正立在门口,而且,阿弦正雪白着脸,直直地看着他。
    武承嗣没来由地心虚起来,咽了口唾沫,叫道:“阿弦……”
    阿弦不言语,只是死死地盯着武承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
    这会儿,在座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都以为是武承嗣胡说八道,惹怒了阿弦,大家心思各异,一时也没有人说话。
    “我刚才……”武承嗣也是同样想法,正要向阿弦解释并道歉,阿弦却突然一言不发,拔腿往外冲去。
    桓彦范反应最快,在他身后的是陈基,两人一前一后紧追出门。
    阿弦原本愣愣地听着外间众人的吵闹,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虽然都跟崔晔和自己有关,却又像是完全不相干。
    漠然而茫然地听着,直到武承嗣随口嚷出了那一句——
    “有本事,就找个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救活了崔晔。”
    “灵丹妙药”“起死回生”八个字冲入阿弦的耳中,像是一记能振聋发聩、令人还魂的钟磬之音。
    阿弦突然想起来,曾经……她也曾有过魂游地府,状若已死的遭遇。
    而在那一次里,她蒙朱伯伯的爱顾,的确阴差阳错得到那难得的宝物,从而“起死回生”了。
    也正是从那次之后,阿弦发现自己多了那种能力。
    也许……
    桓彦范同陈基两人,追着阿弦,又来到崔晔的房中。
    他们不知阿弦想要如何,只当她是伤心到极至,举止失当。
    崔晔房中仍有几位大夫跟些下人们守着,见他们急急而来,忙后退行礼。
    阿弦浑然不理他人。
    这一次,她在他的身边缓缓坐定。
    阿弦低头望着面前紧闭双眸的一张脸,过了会儿,慢慢道:“上次我性命垂危,是你拼一口心头血救了我,现在,该是我了。”
    阿弦说到这里,深深呼吸:“你们都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不敢做声,悄然退去,只有桓彦范跟陈基两人立在门口,桓彦范看出不妥,忍不住道:“阿弦,你想怎么样?”
    陈基也忧心地看着她,只听阿弦道:“别怕,明大夫说我,我跟阿叔的羁绊很深,这还不算完呢,我一定可以救他。”
    桓彦范把那句“可是”咽下:“我们可以帮忙么?”
    阿弦道:“劳烦你们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直到……”
    “直到怎么样?”陈基问。
    “直到听见,听见阿叔的声音为止。”阿弦凝视着崔晔的脸,轻声回答。
    两个人彼此互看一眼,皆看到对方眼里的骇然,但是这种情形下,要怎么去劝阿弦?桓彦范道:“阿弦,你、你要怎么做?”
    “出去吧,事不宜迟,”像是要解开他们心里的忧虑,阿弦回头笑了笑,道:“如果阿叔活不了,我也会死,如果他起死回生,我才会活。”
    “同生共死”,这一句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人各自垂头,退了出来。
    桓彦范跟陈基虽然答应了阿弦守在门口,但是……直到听见“崔晔的声音”?他们两人却都半信半疑。
    难道这世间真的会有一种神奇的法子,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么?
    不过……两个人想到阿弦本身有那样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通灵之能,倘若她真的也会有一种叫人起死回生的能耐,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两人不敢离开门口,各自竖起耳朵听着,期间,武承嗣等人又来探望,却被两个人以阿弦的吩咐挡住了。
    这一等,从清晨到金乌西坠,月兔东升,过了子时。
    竟是整整地一天一夜。
    次日,城郭之中传来鸡鸣的声响,日影越过院墙,显然又是一个晴天。
    陈基先前打了个盹,模模糊糊醒来,就听到屋里有一点响动。
    他心神一凛,看向桓彦范,屏息再听,似乎是有人在哑声低低地叫:“阿弦!”
    两个人大惊,忙将门推开,冲了进内!
    第369章 完结篇
    长安, 大理寺。
    自从阿弦离开长安后, 袁恕己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
    其一是因为阿弦匆忙离京, 事先竟连他都不曾告诉,这去羁縻州,路长道阻,战事一旦绵延, 谁知结局如何,但这样紧要关头,连陈基都能随行, 他却只能在长安坐等。
    可是再多的恨怨不满, 也都无济于事,而目前也有一件事正让袁恕己无法撂手, 那自然就是先前的安定公主案。
    在数日前,经过跟狄仁杰联手推案,两人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那就是向着朱伯伯传达错误消息的那人, 十有八九是武后的亲信,更多半是当年真正的凶手。
    可是老朱头已经死了, 不然的话倒是可以问问他到底是谁如此居心歹毒地误导了他。
    在阿弦离京后,袁恕己同狄仁杰一并进宫, 向武后禀明了这些日子追查所得。
    其实在入宫之前,他们两人就商议过,到底要不要把“亲信”这条线索跟武后禀报。
    狄仁杰认为应该再继续追查一阵子,等再有了新的线索、至少能够佐证这种说法的时候再上奏。
    袁恕己因知道武后的脾性是至为护短的——比如上次张公公失口说了那句“皇后所杀”, 还只是转述,就差点性命不保,贸然将这推论上禀,武后不信还是其次,最怕她非但不信,反而因此迁怒。
    如果武后因此而觉着袁恕己跟狄仁杰是故意这般、把脏水泼在她的“亲信”身上,好撇清废后……那就万事皆休了。
    但是在进宫的路上,袁恕己想着匆忙离京的阿弦,想到她从小到大的种种遭遇,他的心里突然为了阿弦生出一股不忿之气。
    进宫门的是偶,袁恕己对狄仁杰道:“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该把这件事上报。”
    狄仁杰诧异:“先前不是说好了么?如果贸然禀奏皇后,很容易让皇后误以为我们是故意搪塞。”
    袁恕己道:“狄兄,你我追查此案这么久了,当年宫里可用的人,死的死,遁的遁,再难找到可用之人,如果这案子真的这么容易翻过来,不系舟那些人手眼通天,这么多天为什么还只敢暗地里跟皇后较劲?”
    狄仁杰微微挑眉,一笑沉吟。
    袁恕己又道:“但是,如果真的动手的是皇后的亲信,非但是我们被蒙在鼓里,不系舟的人被蒙在鼓里,连皇后也被蒙在鼓里,你觉着以皇后的心性,若给她知道了此事,她会放过那动手之人吗?”
    狄仁杰仍是不做声,仿佛在沉思。
    袁恕己道:“我主张向皇后禀明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件案子,皇后是当事之人,也是最接近案子的人,皇后身边有多少亲信,有哪些人最有可能接近当时的小公主,皇后应该是最知情的!”
    “你的意思……”狄仁杰道:“你难道是想让皇后去找这个人?”
    袁恕己点了点头:“你我一直在找当年当事的所谓证人,甚至连阿弦都问到了,但阿弦当时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她又知道什么?但皇后就不同了……其实,皇后才是你我最有力的证人。”
    狄仁杰点点头:“我承认少卿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以皇后护短的心性,她能不能真正做到‘主持公道’,将当年真相宣明,尚且未知,毕竟……如果动手的是皇后的‘亲信’,这可是家丑……”
    袁恕己道:“不错,是家丑,但是我认为,若安定小公主已死,皇后或许不会公正处理此事,也许会暗中有所行动,但是现在,阿弦还活着!我……赌皇后她不会再负阿弦,这一次,该皇后亲自给安定公主主持公道了!”
    狄仁杰眉头紧锁,两个人目光相对,半晌,狄仁杰终于叹了口气:“少卿,你这热血沸腾的模样,倒是有点儿像是十八弟了。”
    袁恕己听他如此说,知道他是答应了,便道:“这大概就是近墨者黑吧。”
    狄仁杰哈哈一笑:“好个近墨者黑,若这是近墨者黑,我倒是情愿这天底下都是‘近墨’之人了,那样的话,乾坤必定也清朗许多。”
    两个人商议妥当,进殿面见皇后,便将近来所查,一一同武后禀明。
    果不其然,当武后听说当年行凶的可能是自己的“亲信”之时,武后怒道:“胡说八道!”
    她怒不可遏,瞪着底下两人,“当初有人散播谣言,说是我杀死了安定,所以我才让你们两人去查明真相,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真相?这样换汤不换药的说法,大有含沙射影之意,莫非是为了废后翻案的铺垫吗?!”
    狄仁杰垂头,微微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袁恕己道:“娘娘息怒,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臣等绝没有什么翻案之意,只想查明真相。娘娘何不细想,朱妙手在宫内侍驾几十年,什么光怪陆离不曾见过,又怎会贸然认定是皇后不利于小公主?一定是有人用极高明的手法误导了他,又或者是误导他的人是他不会质疑的,起初我跟狄大人以为是废后身边之人栽赃,但若是废后之人,朱妙手非但不会信,反会起疑,可是……”
    可是武后身边的人当然就不一样了。
    狄仁杰听袁恕己说罢,道:“原先臣也建议等再找到人证,加以佐证后再禀明娘娘,只是少卿说服了臣。娘娘自己也知道,当年但凡跟此事有关的,或死或下落不明,无甚可用,可是……若真的案情像是我们所推一样,娘娘您才是最有力可靠的人证。”
    “我?”武后皱眉。
    狄仁杰道:“不错,当年娘娘身边,谁对娘娘有异心,或者谁暗中对娘娘有什么不满怨怼……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因为这些不可说的理由而挟私泄愤……这些,娘娘该是最清楚的。”
    武后喝道:“越发胡说,我身边之人皆都忠心可靠!”且当年那些原本伺候安定身边的宫女太监,事发后皆因失职之罪被她诛杀了。剩下的人……
    武后飞快在心底过了一遍,冷笑:“你们想要我当人证,我如今就给你们明说:绝对不可能是我身边的人所做!”
    两人面面相觑,袁恕己面有不虞,只因缺乏证据,无法反驳。
    狄仁杰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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