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子又替毛哥算了笔账:“三个人,一个人一年是八百文,你这就得二两多银子了,啧啧啧。”又道,“你把你弟弟妹妹都接这里来做什么?”至于爹娘什么的话他没问,良子可不傻。
    毛哥道:“这里不花钱就可以读书,不来这里还去哪里。我问过了,不是这里的人也一样可以进官学读书的,反正现在人还少,没有说非得本地人才成。”不过那管事的又同他说,最好尽快落籍在德源县,要不然往后要是知道的人多了,来的人太多,那时候就说不定什么规矩了。
    良子无所谓,又道:“难怪你死活要去早上的课堂上瞧瞧。”
    毛哥点点头道:“往后他们上早上的课,咱们上晚上的课,有不懂的还能相互之间问问。”
    良子一愣:“咱们也还得上啊?”
    毛哥一脸“废话”的表情,良子只好认了,又道:“那他们下晌可干嘛呢?晚上咱们都出去就俩娃儿在家呆着?”
    良子道:“要是你从前住的地方,那是不成,这里没事儿的,他们都很听话,只要在屋里呆着,别乱跑,就没什么事儿。”
    毛哥想想也是,他小时候还不是漫天跑去,除了回来吃饭太晚被揍两顿,别的也没什么。
    一会儿问了,才晓得这毛哥的弟弟就叫小毛弟,妹妹叫果子,小毛弟八岁,果子十岁。不过看起来都要比年纪小些,好似没长起来的样子。
    晚边毛哥就带着弟弟和妹妹去城门边的鬼市买了堆肉骨头,带回来熬了一大锅的汤,另外焖了一锅杂粮饭,良子拌了个王瓜,几个人就这么凑合吃了。
    俩娃儿吃饭的架势把良子都给吓着了,毛哥看良子的神情,见他并无鄙夷嫌恶之意,还从骨头上撕肉下来夹给娃儿们,他便低了头,顾自己扒饭不说话了。
    这顿饭吃的,俩孩子都真的撑到嗓子眼了才放下的筷子。毛哥叫他们俩出去在院子里玩会儿去,自己忙着收拾碗筷。良子也过来帮忙。
    毛哥便当闲聊似的把自己家的情形说给了良子听。
    毛哥家里是几代前逃荒到康宁府的,后来就在康宁府里住下了。到了毛哥爹这一代,哥儿俩在毛哥祖父母过世后为争一间屋子的家产闹翻了,毛哥爹就带着妻儿另外搬了地方住。
    那时候家里就不富裕,后来毛哥的娘在生小毛弟的时候伤了身子,一年有大半年卧床不起,汤药不停,这家里就越发穷了。毛哥爹也越来越嫌弃自家这拖油瓶,刚好搬来的地方附近有个妇人,从前是做皮肉生意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跟毛哥爹混到了一处,白天黑夜直接上他们家里来,活活气死了毛哥娘。
    等毛哥娘一去,那妇人肚子里已经坏了孩子了。毛哥爹急匆匆娶了她进门,这妇人当日也攒了些资财的,自也有一儿一女,只是不晓得爹是哪个。等她进了门,这毛哥兄妹仨就成了她眼中钉。幸好那时候毛哥已经十三了,也不是由着她欺负的。
    只是毛哥爹好容易过上了正经有媳妇的日子,也跟着嫌他们碍眼。毛哥刚同这后妈呛呛完,转脸就被自家老子劈头盖脸削一顿。就是性子再倔也没有用,何况他到底小,挣不来几个钱。更可恶的是,他爹还同他当差的地方说好了,工钱每个月都直接交到他们手里。毛哥累死累活,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小毛弟同果子更惨,毛哥有时候在外头得了吃食,自己忍着饿带回去给弟弟妹妹吃。可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毛哥觉着这日子不能这么下去了,尤其那日听他们两个商议要把小毛弟和果子送去大户人家当使唤人,毛哥在康宁府里转了许久,想要带着弟弟妹妹搬出来住。可是那两个还太小,什么事情都只能指着自己,偏自己又没什么大本事。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常年吃不饱也谈不上什么力气,尤其康宁府的房租,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挣够租房的钱,自然也不敢轻易带弟弟妹妹们离开那个家。
    所以他决定到外头的县里走走,实在不行就去村子里给人做工,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先把弟弟妹妹接出来再说。
    天幸叫他来了德源县,当日他看到官租坊这个地方,心里只怕有什么猫腻。先住了几日前前后后打听了,晓得真的是官府为了益民所为,才拿那些日子挣的工钱付了一年的租钱。之后他就开始琢磨要把弟弟妹妹们带出来的事情了。只是一个自己只做这力气活儿,不稳定,谁晓得明天还有没有东西要你扛。再一个接过来弟弟妹妹都还小,这整天整天的叫他们待哪儿?做什么?
    后来出了这官学堂的事情,他只觉不可思议,真的自己亲身去试过了一阵子,心里就打定了主意要把弟弟妹妹接过来了。又去了一回早上的课,吃了一顿官办的中饭,出来他就奔了衙门,为着打听这不是德源县的人让不让长久在这里读书的事情。就得了之前说的那番话,他就想先把弟弟妹妹接来,落籍的事情另外再想办法。
    凭空没法落籍,要不就得有房子有田,要不就是娶了嫁了这里的人,这都没法现时打算的,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良子听他说完,心里发酸,强笑道:“可惜我不是姑娘,要不然我许了你也罢,你就能痛快落籍了。”
    毛哥见他如此,反自在一些了,打了他一拳道:“你这模样,就是男的都难娶到媳妇,若是个女的,谁要娶你!”
    俩人笑闹起来,都把从前的事情往后一扔,只管往前奔吧。良子从这以后也不说什么不要读书的话了,跟着用功起来。
    毛哥的弟弟和妹妹真的很懂事听话,从来也不会在外头乱跑。最难得的是,良子赶早或者赶晚把菜买来,下晌俩人就能给张罗出一顿挺像样的晚饭来。良子一边夸俩人,另一边又心疼这俩娃儿当日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才能学出这样本事来。
    过了一阵子,连带着他都变了许多。也能上灶做些饭菜了,没事儿也收拾屋子,赚的银钱也不乱花去了,读书回来有不明白的,还问俩小的去。
    毛哥瞧着稀奇,这日吃过晚饭便问他:“你这是吃了仙丹开了窍了?”
    良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嘿嘿笑,最后敛了神色,极郑重地对毛哥道:“我是听了你说的事情,有点醒过闷来了。我从小到大就没怎么费过脑筋。反正大家干嘛我就干嘛呗,也没什么好想的。我爹娘也都忙着地里田里的,没空多管我。不过我也没想过往后如何,对妹子家人如何的话。
    “这回听你说了你的事情。……嗯,我觉着我大概是有些太不知足了。我们村里吃喝都没难处,年节里也不少鸡鸭,会水里活儿的还一年到头都能弄些鱼虾来。就是见不着什么现钱。我这里挣着钱,其实满可以省一省,给我爹娘一些,他们就不用每回为了要交税钱、粮价又卖不上去心里不好受了。人情使费也不用再拿东西去换。
    “我从前怎么就没想过呢?!我净想着这里比村里过得舒坦好玩这些了。还怨自己力气不够大,挣不了那么些,没法儿像二牛他们那么到处找乐子。现在……现在我觉着那么着好像不太对……不过到底能怎么样,我也还不大明白。你比我懂得多,我就跟着你学吧。反正现在这样,我觉着挺踏实的。”
    毛哥瞧着他笑了:“不错,你知道好日子来之不易就行了。这世上想要过上你说的吃喝不愁、没打没骂的日子而不得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这样的还算好的,起码、起码小时候还是亲娘带起来的。还有比我们还不如的呢!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怎么那么急着要认字么。之前我在府城里好容易得了一个当跑堂的机会,为了能进那里,我练了很长时候。那么大盘子,上头搁砖头,单手托着小跑,不能晃不能倒。因为那地方的工钱高,不是容易进的。我好容易找了门路能进去试工。当时要是能签了那处活儿,我就能把他们俩接出来住了!
    “可是到了到了,我还是没选上。人家那酒楼里头菜牌子每天换,拢共得有几百块,也有人认不得那么些字的,好歹也认得几个。我是真的一个都不认识啊!最后就差在这上头了……为了能去那里试工,我把之前攒下的一点钱也都托人情花净了,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说这事儿能怪谁去,只能怪自己的命吧……”
    良子拍拍他:“你现在就很不错了,弟弟妹妹不是都接过来了么,别想那些事儿了,想点开心的!”
    毛哥低头笑笑,忽然对良子道:“这世上的别的道理我不明白,但是有一个我是明白的。那就是人得凭能耐吃饭,你能耐越大,就越能活得好,你要是没能耐,真的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真是死也无用。我想着,许多能耐都在书上,要能看书,就能学上不少能耐了,可要看书,就得先学认字。
    “不瞒你说,当日家里出不起钱,我上不了学,我也试着去学堂里头扒着窗户听过课。从前不是哪个说书先生还说了么?谁谁谁小时候没钱读书,就去书院外头扒着听,结果教书的先生看了十分感动,就免了他的钱叫他进去读书,结果他学得比那些正经学生还好!后来还成了大名人了!
    “结果呢?结果我叫那学堂的先生和做活儿的赶出来了!人家说了,你这不交钱的也能跟着学了,那跟那些交了钱的怎么交代?!叫我滚。……我就滚了……人家那话也没错不是?你看看,今天是他有本事教书,就能做主给不给我听,我什么能耐也没有,只能处处求着人家。所以,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学本事!长能耐!往后只有人求我的,没有我求人的!
    “如今这学堂多好多难得,你就没有想过?你想他要是白天上课的,咱们就怎么也去不了不是?为什么特地弄在晚上,肯定不是为了那些白天也能去读书的人吧?要我说啊,这就是为了教我们这些白天要挣钱糊口的人!什么人?穷人!你们县真的太好了,真的。这真是替我们这些人想到头儿了。你说我们再不争气,不抓住这样机会学本事,对得起谁?是不是?!”
    良子一边听毛哥絮叨一边一下一下地拍自己脸,等听完这篇话,一边脸都拍红了,心里只一个念头:“这事儿我得给他们也说说去才好!”
    第338章 今朝选的明日
    这日又在码头做活儿的时候遇上了二牛,歇气的空挡,良子就把二牛拉到一边,把这些日子自己想明白的和毛哥告诉他的道理挨个儿给二牛说了一遍。这家伙嘴皮子挺利索,虽难免还有些记得模糊或者词不达意的地方,也够惊人的了。
    二牛听完了就问他:“你是说你去学堂了?上夜课?”
    良子点头:“是呀,我觉着你也该去听听。”
    二牛看看良子:“真厉害啊,我说呢,你现在说的话都不怎么听得懂了!”
    良子急了:“怎么就听不懂了,多明白啊,我就是说啊……”
    二牛赶紧拦着他:“得了得了,别显摆了,听的我头晕。行了,我知道了,不就是叫我晚上也去学堂上课么?成,下回我有空了就过去瞧瞧去。”
    说着话差不多又该做活儿了,大家又都散了。
    结果过了几日,良子同毛哥刚扛完一拨活儿,正往回走,就遇上了二牛几个。那群里头就忽然有人怪笑道:“瞧嘿,装卸廪生来了!”
    良子顿了顿,看了看毛哥,毛哥一脸淡然,全没放在心上。走近了,二牛朝良子笑笑道:“我跟他们说了你的主意,叫他们一通笑话。幸好我没真的去,要不然非得臊死了不可!”
    黑杠子也对良子道:“你小子最近越活越花哨了啊,一会儿住什么官租坊去了,一会儿又读官学堂去了,你是有多想同官沾上干系啊!要我说趁早歇了这心思吧,你也得是读书的那块料啊!”
    良子笑道:“你们没去看吧?那地方读的不是考试当官的书,就是认字和学算术的。”
    便有人撇嘴道:“知道你还去?!那就是埋汰人的地方!旁人家读书都是读的能考试做官的书,这里单开一个学了却不能考试的学堂,还暗戳戳开在晚上。你是有多傻,还真上赶着去叫人踩!”
    良子听了有些不乐意了,收了笑道:“那里每天好些人读书呢,怎么叫你们说得这么一文不值了。你们不爱去就别去,犯不着说别人。”
    黑杠子出来打圆场:“好了,大家都是自己兄弟,别为了这么没要紧的事儿呛呛。”
    良子同黑杠子和二牛有交情,当年受了人不少照顾,今天自己想明白点道理,又觉着挺要紧的,就死活想告诉人家。这会儿听黑杠子这么说话了,便开口道:“要我说呀,你们去瞧瞧才好。为什么晚上开?要是开白天,咱们有功夫去么?这就是替我们着想,才选的晚上。再说了,官学里晚上开课还得多费灯油钱,他们又不收学费的,图什么的?还不是都为了咱们好。人家替我们想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自己再不好好抓住机会努力,那就可惜了了。”
    那边两个高个子大笑起来,指着良子道:“你傻不傻啊!叫你跟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吧,哪儿都不去,往那窝里一待,能有什么见识!还官府替你着想呢,官府知道你是哪个?人家这么干,都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为了自己的政绩!懂不懂?
    “说开一个官学,往上一说都算这位大人老爷的本事,到时候皇上听到了,圣旨一下来,就连升三级了!要不然这从县官一点点往上爬得多难?!你这是叫人当枪使了,你还乐呢!要我说就都不该去,叫它空着!到时候看那些当官的还有什么脸拿这个吹嘘政绩去!”
    这道理太大了,良子没听过,也不晓得怎么反驳了,他就去看毛哥,毛哥连看都没看他,也没看那边的人,只顾自己看着跟前的路。
    看他们这边没声儿,那边黑杠子道:“本来就是,怎么那些人就金贵了,这读的书都是能考学的。现在说开给我们念的,念了也不能考试当官,这念来干嘛的?你还真去!要我说啊,你要真想读书,大不了找个书塾读去呗!到时候你考试当个大官儿,我们也跟着你沾沾光。”
    说的边上几个人又怪笑起来。
    以良子对黑杠子的了解,他不觉着他那话是故意挤兑自己叫自己难看的,不过周围那么一起哄,就不是这么个味儿了。遂也没多的话想说了,看他们一眼道:“成了,我没见识行了吧?借过!”说着就从人群里穿过顾自己去了。
    这里毛哥冲几个人点点头,也跟着去了。
    这边的二牛有些抱怨道:“你们也太过了,大家都是扛活儿的,干嘛那么说良子!”
    起哄的一个便道:“我们这也是为他好。谁晓得他现在同什么人搭帮,脑子里住了云彩了,直往上头飘呢!这读书是我们能惦记的事儿么?再说了,你看状元坊里住的那些人,我看多半多都赶不上咱们的日子呢。这些可还是廪生老爷!他这脑子一热,就跟着人费劲读书去了,不是白耽误功夫?我们这是为了他好,不过听不听的都在他,咱们也没法绑了他不叫他去上课吧?”
    说的听起来挺有道理,不过想到从前好好一处玩儿的,现在越闹越生分了,大家又觉着挺没意思似的。
    这边路上,良子走了一阵子,回头看着毛哥道:“毛哥,你方才怎么不帮我说他们两句!”
    毛哥看看他道:“我那时候同你作伴,也是因为你心底好,我一个新来乍到的,不少人都想在我跟前起个上手,就你不那样,还一概能帮的就帮。要不然我也不能借你那八百钱。后来听你说要给你妹子攒嫁妆,又说家里人的话,我瞧着你是个有良心的,这才同你常在一处待着了。”
    良子听得犯晕:“我说你那个什么……”他都叫毛哥给绕忘了方才的事儿了,“我问你怎么不替我说话,你说这些干啥……”
    毛哥道:“我不正说这个呢么,我就是几回事情下来,一则念你的恩义,二来觉着你这人还不错,所以才同你说了那些道理。又拉着你跟我一块儿读书去。方才那些人跟我什么干系?我干嘛要管他们?你当我吃得那么空呢,什么阿猫阿狗的都劝一遍?”
    良子听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怎么方才明明是他们气焰更甚,拿话压我们,到你这里怎么又反了……
    毛哥便道:“你就听他们□□,一会儿说读书这样的事儿不该是我们惦记的,一会儿又说这官学的做派就是看不起穷人。那到底这书我们是该读不该读啊?要是低贱得那样考学的书是不该惦记的,这样不考学的书学来不是正好?要是说这样不考学的书是看低了我们,那就是说我们该去读能考学的书喽?就这一脑袋浆糊理不清楚的人,同他们费什么口舌!那点口水我留着啐苍蝇好不好?!”
    说着他就顾自己往前走了,良子这下也顾不上生气了,也跟上去,一路走一路琢磨,总算捋顺了毛哥的话了。合着毛哥觉着自己走的路挺对,那头既然觉得不对,那就由他们去吧,他才懒得同人多说。敢情方才那一通,在他眼里不是吵架斗气,是挑学生!看该不该教导的!良子想明白了,哈哈乐起来。
    又想毛哥说的他们自己前后矛盾的想法,越发觉得有意思了,又对毛哥道:“你一说还真是。这样的事儿其实还不少。从前他们就老说我们扛活儿的一点也不比干别的人差,什么读书人可以穿绫罗,我们也成!合上好时候,我们赚得比状元坊那些还多呢!做装卸一点都不比读书差,没道理看不起我们什么的……这会儿想想,有这个话,其实就是心里觉着自己不如人了吧……”
    毛哥嗤笑道:“你叫他同人换个日子过,瞧他肯不肯,瞧人家肯不肯。说自己的日子贵不贵、贱不贱的,要论分明也容易。头一个,你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吗?再一个,你是不想干什么就能不干的吗?这俩都占不着,又要说自己有多贵?!”
    良子不爱听这话了,嚅嗫着道:“那也不能这么说,难道这倒夜香的人就一定低贱了?要是没有他们,这夜香屎尿还把城里埋了呢!”
    毛哥却摇头:“这是平平自己心的话。咱们不是在说这个活计本身该不该有,是不是有用。这不是废话么?!要是没用的差事,又怎么会成一个差事?咱们说的是做这个活计的人。他是能当地主能开铺子都不爱干,最后选来选去就觉着倒夜香最高兴,所以才来倒夜香的?还是别的轻省工钱又多的差事轮不上,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天没进项就得挨饿,不得不寻个能做的差事养家糊口?
    “你做什么事儿是没得选,你自己不喜欢这个事儿也没办法,为了活命你只能做下去。这样的情形,你说这人干着这个活计,还能有什么心觉着自己倍儿体面倍儿有面子?!扯!就说咱们,不做装卸干什么去?不是别的行当都没有这个好,是凭咱们的能耐,咱们能做到的最好的差事也就这个了!给你一个商行掌柜的位置跟你换,你换不换?你倒是想换,你也得会人家那些活儿啊!”
    良子被说得低了头,最后道:“这个……不过干这个也没什么不好吧……你看咱们现在也能住这样地方了,你还能把弟弟妹妹接过来一起住……”
    毛哥叹道:“你这脑子啊!我说来说去都是个人的选择余地。你说这活儿好不好都没用,好不好我也只能做这个不是?!可你看我们认识的那个大叔,那是真的外乡人来的。人家现在就有房有地的,人家也有力气,人家可以选,是去码头扛活儿,还是做泥瓦匠,还是养鱼卖鱼。我们有的选么?那为什么人家有,我们没有呢?我们没有人家那能耐!
    “所以我说要认字要读书,要长学问,要学能耐,这都是为了叫你往后的日子能有很多条路可以选,不至于叫人一鞭子抽死在一条道上!你说扛活儿不错,我问你你能扛多少年?十年?二十年?我同你说吧,力气大的年轻后生有的是,到时候别的地方的人往这里一赶,你看还剩下多少活计能做。到那时候,咱们还能干吗?今天说话的那群人又能干吗?!你好好琢磨琢磨这个才是正道呢!”
    俩人说了一路,到了家里,小毛弟和果子已经做好了晚饭。看他们回来了都冲上去,手里都握着一根竹竿子似的东西,一下递到自家哥哥手里道:“哥,你快看。今天学堂里给我们发了这个,说是刚有人做出来的!这个笔头是硬的,写在纸上只占很小一块地方。这样我们以后写字抄书就不会那么废纸了!”
    毛哥和良子都拿来试了一回,良子笑道:“这不是跟炭棍子一样么?还挺精巧。”
    毛哥对他道:“瞧瞧,这就是能耐。能想出这样的东西来,能做出这样的东西来,就是能耐。咱们扛一辈子大包能学到这些个?差远了,赶紧下功夫吧!”
    不过他是不知道,他感叹的有能耐的人,自己都刚握上笔没两年呢。
    第339章 方费心
    官学堂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也没见天上下雨,山南道上报灾情的州县也多了几个。
    知县大人跟夫人感慨:“我现在相信,世上果然有天妒英才这回事儿的。”
    夫人这回却没有拿话堵他,反温言道:“咱们这里不下雨的话,就靠着河浦里的水,能不能管下这个秋收来?”
    知县大人摇摇头:“悬。”接着又长叹一声,“你晓得我们谢家的人当官为什么难么?就是因为老同世上的规矩逆着来!这人世上的规矩,都是‘有的愈有,没的愈没’的。比方说这个地的事儿。这地都是成大块的,进出水绕着圈走,都得有个里外先后吧?这最里头的地要进水得等外头的都够了才能轮上,要出水也得等人家先出。只有天上下雨的时候是公平的,多大的地上多少雨水,都有数。可这一旦都要靠沟渠里来水,这里头的地就只能干着急了。
    “所以一片大田里,离水近的田地价高,越往里头的越便宜。除了整片都归一家的不说,余下那些,好田地多半在富户们手里。这些要种田就容易受气的,就多半是手里不宽裕的人家买下的。可一旦有些天灾,偏又是这些便宜田地更容易受损,这些人家偏偏又是经不大起波折的。你看看,是不是有的愈有,没的愈没?我们家的规矩,当官还就得盯着这些日子不好过的人管,你说累不累?这是同整个人世大势逆着走的,能容易嘛!”
    夫人又想起了自己大哥的事儿,叹道:“若果然是明白人,只是被这出身耽误了,朝廷官府该帮的是得帮一把。可若是本身就是糊涂虫,你想帮也得人家听你的啊!横不能叫衙门里把官银挨家挨户分过去吧?要是那就能成,倒也容易了!”
    知县大人伸手抚抚夫人的肩背,安慰道:“别动气,别动气,说咱们这里的事儿呢!”
    夫人听了回过神来,笑笑不语了。
    知县大人又接着顾自己吐苦水:“你方才说的主意挺好,分钱那主意,不瞒你说,这等高明的主意,我不上十岁就提出来过了……”夫人听明白他那拐弯话,直接把他的手给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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